荆州城内青龙镖局是一个四合大院,有正房八间,左右厢房各八间,正南一个大门,大门两边用丈高围墙与正厢房外壁相连。大门外有一片一亩见方的空地,空地东西两面各种有六根粗大的梧桐。正门上檐高挂一灰底金字大匾,匾上“青龙镖局”四个大字遒劲有力。空地东侧一高约三丈的旗杆随着一面黄绸大旗在风中的飘动微微抖颤,黄绸大旗上隐约飘动着两个鲜红草体大字“青龙”。
镖主黄铜五十余岁的年纪,宽肩细腰、目光锐利,一张黄脸闪着古铜色的光泽,武艺高强,十八岁开始护镖,三十余年苦心经营,在大江南北闯下赫赫声威,结交下黑白两道诸多朋友。护镖这一行当,一身绝艺固然必不可少,但要想真正顺风顺水,必得黑白两道朋友帮忙。武艺再高,但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味恃强斗狠,终会落得败尸荒野的结,因此黄铜逢年过节必得派人多方打点,打点的对象不仅包括大员名侠,也包括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悍匪巨臂,通过这番努力,青龙镖局的生意才终得兴隆昌达,财源滚滚。
荆州青龙镖局在外地还设有四个分坛,分别坐落于扬州、大理、广州、沧州四处,代表着青龙镖局东西南北护镖的范围。
青龙镖局沧州分坛的建筑格局和总镖局大致相同,只是面积稍微小一些,正房和东西厢房都只有四间,屋外的梧桐东西两方也都只有四棵,连院外的空地面积少了一半,只有半亩见方的光景,旗杆也只有两丈光景,旗面小了许多,但尽管这样,大门外的牌匾却和总局一模一样,“青龙镖局”四个斗大的字依旧遒劲有力,透着凛凛威风。
沧州分坛的少镖主龙飞只有二十余岁的年龄,别看年纪小,但武艺着实不错,一套螳螂拳灵巧逸动,一柄偃月刀沉猛刚烈;尤其是这柄偃月刀法,是关公驻守荆州城留下的真传,确实非同小可。
时已近中秋,白日一天短似一天。天刚蒙蒙亮,龙飞换上一套会客才穿做工考究的青龙大褂,备好马匹,准备去拜访八卦门叶重山,递交一份重要信息。原来昨夜亥时一只来自荆州总坛的信鸽飞越万水千山,精疲力竭地落在沧州分坛的屋檐下。龙飞打开信筒,发现白色绸条上写有这么几行字:“叶骞失踪,子母梅花镖复出,圆通疑似再现江湖。”落款处是一行小字:“愚兄越古托青龙镖局急送”。事关重大,龙飞不敢怠慢,天刚亮,就整理妥当,骑上大马,快马加鞭地向叶府驰去。
也才是卯时光景,龙飞就到了叶府,叶重山还未洗漱,闻得通报,知道必有大事,急忙迎出。龙飞不等叶重山客套,边走边掏出绸条,疾步递与叶重山道:“叶掌门,大事不好,贵公子可能出事!”叶重山初闻此言,心头一震,但立即稳定心神,接过绸条,快速浏览一遍,及至瞧见“圆通疑似再现江湖”几个字,爱子失踪之痛加上愤怒惊骇之情,再也无法掩饰,他语无伦次地说道:“这个八卦……八卦弃徒,竟然……居然,还敢复出!”他回头大喊:“备马,马上备马!”龙飞见状,略一抱拳说道:“事已至此,叶掌门也不必惊慌,事在人为,凭叶掌门的声威,事情当有转机。”听得此说,叶重山将情绪硬生生稳定下来,抱拳对龙飞说:“小侠辛苦,叶某铭感五内,本应留小侠小坐片刻,但事情紧急,只得来日图报。”龙飞道:“叶掌门不必过谦,小侄就此告辞。”说毕,龙飞径直出了大门。
叶重山待管家将龙飞送出,急忙返回内室,稍加收拾,带些银两家什,整理出一个包裹。管家早已备好骏马,叶重山将包裹带子往右肩斜跨,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向荆州城绝尘而去。
为何叶重山闻得叶骞失踪信息时仅有些微震动,听到圆通再现江湖却心智全失呢?这就得从十多年前的一桩恩怨情仇说起了。
圆通与叶重山同属八卦门师兄弟,师傅是名满江湖的大侠肖云汉。
当时的武林有两大巨臂,一为八卦门肖云汉,一为太极门娄之问,二人武功之高,罕逢敌手。少林为武林第一大门派,但少林掌门若盘和尚不问世事,鲜出江湖,其武功如何少为人知,江湖传言,即使是若盘和尚出世,至多也仅能与二人匹敌,万难胜之。
八卦门肖云汉凭一套游身八卦掌为立身之本,以一件奇门兵器子午鸳鸯钺为护身之器,南斗湘西巨匪秦时月,北降长白怪兽汉时关,威震华夏,被誉为北侠。
既有北侠,自然还有南侠,在说北侠旧事之前,不妨先花一点功夫说说南侠。
娄之问身为武当掌门,被誉为南侠,不仅功夫出众,饮食起居也颇为讲究。太极以内家功夫见长,内家讲究的是天人合一,以天地灵气为武功机理,大道为心、自然为意,日月为目、天地为堂,巍巍然、霍霍然,为一门漂浮在山川湖泊上的清爽神功。
娄之问迎合天地之气,晨鸡初鸣而起,暮色初升而眠,精气神与他人自然不同,单看此人外貌,就让人气爽神清。谁都喜欢吐气如兰骨骼清奇皮肤白净之女,娄之问既有一派宗师的大丈夫气韵,又有女人这些让人赏心悦目的特质,他走到哪里,便会成为哪里的中心。
娄之问师出武当张天一,一套太极十三式在他手中行云流水天马行空,内功已臻化境。传说一日武当高空一白鹤叫声甚凄,娄之问对身边众徒道:“此鹤必从关外辽河口湿地来,长途飞行途中受了剑伤,若不及早医治,恐难活命。”说毕,叶之问双臂轻柔成半圆,仰天长啸,啸声冲破云霄,径直袭向白鹤,声将至白鹤处,幻化成一团白气,将白鹤包裹,这团白气似一团棉絮,带着白鹤缓缓飘落至娄之问脚下。白鹤得娄之问精心救治,才得以转危为安,几日后顿首高飞而去。此故事历经众人虚夸,难免名不副实,但娄之问用极为深湛的内功啸鹤而救确有其事。
娄之问为太极宗师,太极剑功力甚高,但和前代掌门不同的是,他从太极拳理中竟悟出一套全新的暗器功夫,名叫子母梅花镖。说是子母,当然是一发两镖,一镖为母,六棱,每棱的边缘锋利如刃,镖身形如六瓣梅花,专打身体上盘;一镖为子,无棱,形圆,如一弹丸,酷似梅花花心,发之前该丸藏于母镖中心凹槽处,母镖发出瞬间从凹槽处脱落,再用巧劲射出,专打身体下盘。更为奇特的是母镖早于子镖发出,子镖却早于母镖先至,高手审视来镖,初以为只有母镖,多矮身避之,不想子镖先至,正中脑门,可谓防不胜防,若非至顶高手断无避开之理。此镖的练习极为困难,当初娄之问发明该镖之前,先创了一门拳术,名曰太极八十式,后将发镖二十式融入,改名为太极百式。
太极拳初时为八门五步,是哪八门五步呢?掤、捋、挤、按、采、挒、肘、靠与八个卦象对应称为八门,进、退、顾、盼、定与五行相合名为五步,合在一起就是我们所称的太极十三势,这是太极初理。太极也讲八门,这与八卦拳理暗合。从这里可以看出,无论太极还是八卦,都是以八卦为基础发展起来的武学,只是太极多追求气道,讲求借力打力以柔克刚,八卦则更追求气随形走、避实击虚、以斜打正,力求一招毙敌。也正是因为二者在很多地方相通,才能在圆通从年幼的李季所穿外套觅得《梅花谱》,并通过反复研习,结合自己做学八卦机理后,成就一门集太极和八卦之大成的新的绝学“八极拳”。
娄之问天资聪慧,所创《太极百式》既继承了内家拳法精要,又兼顾了外家拳法的刚猛,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门新学虽分为百式,但最为精妙的地方当属后二十式,自第八十一式起到九十四式为拳理,自九十五式到一百式,娄之问别出心裁地命名为暗器六式。第八十一式到九十四式,每一式又隐含前式,愈往后练愈为困难。暗器六式也称为子母梅花镖六式,分别为抬头望月、低头思乡、狼吠九天、虎扑南岗、冲天巨鹤、探海娇娘六种。创建该套拳法时正值娄之问精力充沛思维活跃的时期,娄之问渐感疲累时,为防止所研习功法遗失,才决定将拳谱记载下来。但因此拳极为精深,又兼威力巨大,倘被心术不正之人偷得,难免会遗祸江湖。娄之问投鼠忌器,只得将拳谱分成两部分,前八十式为第一部分,名曰《混元八十式》,后二十式为第二部分,名曰《梅花谱》。这第二部秘籍,因其威力巨大,被无数人觊觎,终引发出无数祸端,这是娄之问始料不及的。
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半天太极旧事,只是为了引出梅花谱,更是为圆通若干年后与这本让无数江湖豪侠垂涎三尺的秘籍结缘埋下铺垫。下面暂且按下此谱不表,重新回说八卦旧事。
要说清曾经发生在八卦门的那桩情仇恩怨,还必得引出一个人,这个人仿若一味药的引子,非得有他药力才能达到最大,这个人就是肖云汉的独子肖楚轩;但世间所谓的情恨,非二人以上不能为,除了肖楚轩,自然又多出了一位名叫卿妆的佳人。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世上难有十全十美之事,位及高位家财万贯妻妾成群,却往往身体欠安;才貌双全艳绝华夏,却常常被薄幸寡情之人玩弄抛弃,这样的例子可谓举不胜举。肖云汉武功盖世威震寰宇,上帝却偏给他生出个呆傻儿子。
肖楚轩出生时原本是健康的,三岁时在园中玩耍,忽从草丛中游出一碧绿小蛇,小儿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无知者无畏,便伸手去抓,绿蛇对着小儿手臂咬了一口,隐匿草丛不见。因小蛇尚幼,毒性不烈,小儿只感酸麻,照旧玩耍,却日渐呆傻,后严重到不能控制屎尿,必得有人陪护才能度日。肖云汉不知何故,遍寻名医,可叹的是那些所谓名医空有虚名,诊断再三,茫然无序,不知不觉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及至从湘南请得有“死活人”之称的神医黎翁,黎先生伸手把脉,但觉小儿脉象紊乱,翻开眼皮微显赤肿,似是中毒症状。沉吟片刻,黎翁翻开小儿手臂,见一针眼大小的红点,怅然叹息道:“贵公子中幼蛇之毒,幸毒性尚小,不至危及生命,但中毒已愈半年,要想治愈,神仙难为。这样吧,我开一方药,虽不能让公子痊愈,但也不至于心神尽失无法自理,实在有愧先生不远千里相邀的盛情,我的医力也只能到此了。”幸得此人相助,才使得肖楚轩虽有愚症,终不至于无法自理。
肖云汉爱子心切,与爱妻黄萍商议,从一贫苦农家觅得长相乖巧的女子卿妆当做义女,实则是叶家童养媳,只待得叶楚轩长大成人便给二人完婚。对叶家来说,这原本是一门喜事,可事与愿违,上天给了肖云汉绝世武功,却没有给肖楚轩健全的情感,心智正常的卿妆,怎么可能对这样一个人情有独钟?从一开始,这桩婚约原本就是一厢情愿。
肖云汉作为八卦掌门,自然会广收门徒,在这些众多徒弟中,最为出色的,只有两人,分别是大徒弟叶重山、二徒弟圆通。后面的徒弟正式非正式的就太多了,但一来叶重山在他们身上没有耗费太多精力,二来他们的资质也平常,难有作为,所以也只有叶重山和圆通有望继承肖云汉的衣钵,将八卦门发扬光大。
卿妆作为童养媳,尽管出生低贱,在叶家却也得到了极高的礼遇。肖云汉授徒的时候,自然不会顾忌卿妆是否在侧,卿妆虽为女流,却天资聪慧,跟着众人练文习武,竟磨练出不错的文治武功。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卿妆十二三岁的时候,便出落成一个俏丽的少女,练武场上,她更是将女性的柔媚与拳种的刚劲融合,常常看得师兄弟们心猿意马。肖云汉与黄萍看到这一点,减少了卿妆在公共场合露面的次数,尽管如此,卿妆每天不多的露面机会,便成为师兄弟们最为兴奋的时刻。
肖云山众多徒弟中,武功最好的要数圆通,叶重山虽为首徒,骨骼清奇,不啻练武奇才,怎奈圆通好上加好,对武学的理解一脑九窟一点就透,甚有开天辟地之能,假以时日,甚或能自创新学。这样的天资绝非他人后天蛮力所能弥补,但叶重山不这么想,素来自负的他甚至疑心师傅对圆通偏心,教与了他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肖云汉对此自然心知肚明,为八卦门的前程考虑,隐有立圆通为掌门的念头,只是忌于历任掌门必为首徒的隐规,迟迟下不了决心。思虑良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有一天他将二人叫到一个偏僻地方,严肃说道:“两位贤徒,你们入师门也有十余年了,八卦精髓至少已得八成,不说傲视武林,足可将本门发扬光大。今天为师单独把你们两人叫出,只为传授一门本门绝学,名曰通天掌。此掌法只有五式,但休小看这五式,每式隐藏着诸多精妙变化,不经过艰苦努力万难学成。为师先将掌法与拳理告知,你们各自回去勤练,练习要顺势而为、融会贯通,千万不要拘泥于一招一式。六天之后还是在这个地方,为师要检验你们所学,到时你们两人当场演练。但你们须谨记,虽只是一场演练,但绝不亚于实战,算是考究你们对本门武学的悟性高低,二位爱徒听明白了吗?”二人皆聪明绝顶,自然能听出师傅的弦外之音,叶重山更知意义重大,表面上是悟性的比试,实质上事关掌门之位的归属,因此格外用心;圆通原本无觊觎掌门之位的野心,所以仅将此次比试当做寻常的传教,也正因为如此,才不会人为生出心之羁绊,也才会更加深刻地领悟到其中的玄妙。
肖云汉说完,便将这套拳法一招一式打完,在演练招式的过程中加以拳理的详尽讲解。这种招式与拳理结合并加以剖析的教法,与自学一本武学秘籍的效果自然天差地别,即使一本诸如《葵花宝典》、《辟邪剑谱》之内的绝学摆在你面前,你不通拳理,对武学没有深刻的理解,是很难仅凭里面的几句说明就能成为绝顶高手的,对愚顽之辈,看这些秘籍甚至会如同观看一本天书。肖云汉将招式与拳理同讲,结合了自己多年的心得,又自是不同,比如仅就这一招“海底揽柱”,如果单看拳谱,只需双手抱环,塌腰提臀,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做出来,素不知掌心相对十指相扣的瞬间无需用力,十指一旦脱离,又须暗蕴吸力,只有这样才能扣住对方身子如扣住鱼鳃,制敌于无形。倘若你不知这些,依样画葫芦练习,以为得了武林绝学,一旦遇敌,你得意洋洋地将这招使将出来,不但不能御敌,反会门洞大开,有被敌一招毙命的危险。
肖云汉将这套掌法讲解完毕,二人自是惊愕万分,其中的奥妙如同漫天的云彩变化万端奇妙无穷。圆通看着这些招式,却并未依式而动,只是苦苦思索,看起来呆傻,内心实则已在九空,腾云驾雾如饮琼浆。叶重山反响则不同,欣喜万分之下,他不知不觉依式而为,翻转腾挪轻如落叶。
以后的四天里,情形和初时似乎还是相同,圆通依旧呆傻,叶重山依旧灵动。肖云汉瞧在眼里,疑在心上,他并不认为圆通真的呆傻,但实在想不透为什么临近比试之日他依然不加练习,尽管众人推崇无招胜有招,但制敌之时,你不还得用招?
叶重山经过四天苦练,已经将这套掌法练得炉火纯青,即使是闭着眼睛顺势而为,他也能将这套繁琐的拳术习惯性打出。叶重山素知圆通之能,对圆通自是不敢小觑,暗地里观察圆通动向,见他总是或站或坐、或俯或卧,呆呆傻傻,心中不解,却也暗喜,尽管如此,叶重山也不敢稍有大意,依旧不舍昼夜勤加研习。
第五日清晨,圆通早起,一个人跑到后山,选一处平坦之地,开始依招练习。初时滞顿,招形也似是而非,有的与原招竟大相径庭,练了半日依旧如此。午后圆通依旧回到原地,还是做这样似是而非的练习,最后好不容易将招式临摹得与原招相似,却也仅是相似而已。练毕,圆通也不着急,仿若无事一般心安理得地回去歇息。
第六日师徒三人到了场地,肖云汉道:“经过这五日的练习,两位爱徒想必对此套掌法已有心得,按理说要想考究二位对这套掌法的理解,必得二人各自演练一遍再行定夺,但这又过于简单。为师这次要给两位爱徒出点难题,就是将这套掌法前后顺序打乱,再加演练,二位爱徒以为如何?”此番话出,二人吃惊不小,这样练习掌法,简直闻所未闻。要知道此招你是俯身,前招你是马步,再前招你是跳跃,难不成要从俯身直接跳跃?即使勉强完成二招的交接,临敌的威力将大打折扣。
叶重山眉头紧锁,思忖着师傅的真实用意。圆通听得此言,尽管吃惊,却眼放精光,面有喜色。二人的反应肖云汉看在眼里,暗想:“难不成圆通真的有如此神奇的天赋?要知道这套通天掌五式确为奇学,想当年我从师傅处学得,耗费数年心血方才悟出式式相通的玄机,难不成圆通仅凭拳理招式在短短几天内就能彻悟?真如此的话,此人真有冠绝古今的异禀了。”肖云汉愕然之下,急于知道答案,但多年养成的蹈光隐晦,还是让他稳下心神,他不紧不慢地说道:“重山,你先来,将招式按照三五二一四的顺序演练。”
叶重山闭目沉思一会,走到场地中央,向师傅深鞠一躬,然后站定,气定神闲地将这套掌法打将开来。但见拳影翻飞,轻如落叶,三式与五式交接之处则巧妙地用一系列过渡动作一带而过,仿若这些动作原本就是掌招似的。打到酣处,只见掌影不见人影。此时正值初春,桃花渐开,掌风带动桃花,白的粉的,黄的绿的,轻飘飘围着这团影子炫舞。落式处,叶重山稳住身形,气不喘神不离,目视鼻尖,悠悠然双手下垂,飘舞着的桃花因吸力顿消,倏忽坠地。
肖云汉凝神注视叶重山演练的每一个动作,从头到尾面如泥塑不动声色。待得这套掌法演练完毕,他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圆通,你接着来,将招式按照四一二五三的顺序演练。”叶重山心中不觉一动,这个顺序不是刚才所演练招式的反向吗?师傅此举是何用意呢?素不知肖云汉这么安排自有其道理,三五二一四之序最易,略微沉思即可打出,而四一二五三却极难,当年肖云汉仅为该序之顺畅衔接,就耗费了半年的时间!
叶重山演练期间,圆通看着场中师兄的动作,看似目不转睛,实则三心二意,他心中暗想的只是三五二一四的衔接,看到师兄演练的也只有这招招相连的细微地方。发现师兄能将这套拳法用隐晦的缓招巧妙相连,也不由得暗自钦佩。尽管如此,却也看出了些许破绽,招招相连处,看似行云流水,实则暗藏祸机。所添缓招迅疾消失尚可,漏洞必跟着一闪而过,但一旦临敌,未必还能这般水流云行,一旦招式窒碍,对方抓住漏洞,必将铸成大错,但假若自己也用如此办法衔接,未必会有师兄这般流畅,这也是圆通暗自点头的地方。
待得师傅叫到自己,圆通走上前来,到了场的中央站定,此时满地桃花,如同铺了一层花毯,显出五彩缤纷的色调。
圆通双手抱拳,深深向师傅鞠了一躬,然后转向叶重山处,也深躬细腰,立起,面朝西山,目力收敛,定视前方,眼神空濛无边,却又河深渊邃。
和叶重山轻展拳掌变换繁琐不同的是,圆通的招式滞顿憨厚却又不乏柔韧,全身骨骼似烈焰中之铁棍,虽刚猛耿直却又柔软滑润。招与招衔接处,居然毫无缓招,身形时而暴起时而俯仰,硬生生却又软绵绵,将两个毫无关联的招式衔接得天衣无缝。五式末尾应该攻敌下盘,锁头低腰垂腿,第一式却为攻敌上盘,高跃长身挂掌,此二式按照常理极难相接。但见圆通原地飞旋,一仿若陀螺般的怪兽从地面旋转飞升,倏忽升到半空,双臂袖袍如气球般鼓胀,圆通已如一大鸟举翅翻天,半空中一招“穿云神鹏”完美展现。这一招有说道,半年后在太行山苍茫谷,圆通路遇太行巨匪苍鹫太岁,便是用了这一招将这名以轻功内力见长的悍匪力劈掌下,由此赢得“翻天翅”的美誉。这一招还有说道,多年后李季惊马驭镖便形于此。
一套掌法打完,圆通停住,脸上若有潮红,额上隐有汗珠。
肖云汉瞥向圆通落脚处,细风处但见满地花瓣轻摇,不由得骇然顿首。原来圆通演练时,这些桃花竟若落在门窗紧闭的房间般纹丝不动,可见这套掌法耗费了圆通多少内力,也惟其如此,才能将整个身形练若无骨,并将各招完美衔接。
叶重山看毕,内心尽管已经翻江倒海,但外形稳固,学得师傅定力,无丝毫喜怒之意外露。
两位爱徒演练完毕,一齐将目光转向肖云汉,等待肖云汉评判。但肖云汉却一言不发,转过身,竟默然离去。
尽管没有表态,叶重山心里也已经清楚,师傅的沉默恰好表示师傅已经定夺,倘若犹疑不决,师傅必会指出二人的不足,提出改进办法。而此时师傅默然退去,无疑如一瓢冷水浇灭了自己继位的希望。师傅退隐之后,八卦掌门多半会一改过去大师兄继位的惯例,由这位师弟承接了。但事已至此,只怪自己学艺不精,怨不得他人。
但世事难料,很多应成定局的事情,往往会因为环境的变化而起变化。如果不发生异变,八卦门的历史很可能就会按照肖云汉的打算演变下去。
卿妆原是沧州城外宫家庄一穷苦人家的女儿,小名丫丫,父母在她六岁的时候先后去世,此时正值肖云汉因肖楚轩患了呆病急于为其寻觅童养媳之时,丫丫一远房亲戚闻得讯息便将丫丫带到肖府。肖云汉夫妇看这孩子虽麻布粗衣,却也出落得干净俊俏,一双大眼睛清澈透明,灵波闪处,宛如春溪潺潺,惹人喜爱。黄萍便着人依照丫丫的身材订制了一套蓝绸套装,换上这套衣服后,丫丫更显得清秀灵透,似一株青竹。真所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黄萍一高兴,便给丫丫取了个新名,这便是卿妆的由来,这个名字和丫丫比较起来,气韵自然不同。
卿妆大了肖楚轩整整三岁,这其实也不算大了,并且是一个吉祥的数字,那时的人也都迷信,认为女子比男子大点是男子的福气。福气又有不同,俗话说,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二,抱金块;女大三,抱的则是金砖了。有了这些缘故,卿妆便在肖府落下身来,孤苦伶仃的丫丫虽痛失双亲却因祸得福,也算是前生的造化了。
卿妆虽小,因出生贫寒,生性勤劳,又知道感恩,在肖府的日子里,手脚勤快,心善嘴甜,对肖楚轩也是尽心照顾,博得肖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好感。肖云汉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不知不觉将她视同己出、百般疼爱。
三岁的肖楚轩懵懂无知,五岁的肖楚轩依然懵懂无知,六岁了,七岁了,也全然如此。不管多大,肖楚轩都如一个跟屁虫般跟在卿妆身后,形影不离。卿妆倒也习惯身后这个影子了,要是哪天身后没有了他,便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浑身不自在。
卿妆入肖府后不久,叶重山与圆通先后成了肖云汉的得意门徒,叶重山大了圆通两岁,圆通则与卿妆同岁。少年天性贪玩,练武间隙,这几个孩子便常常玩闹在一起。叶重山出生官宦世界,经家庭熏陶变得少年老成,练武的时候多些,玩乐的时候少些;而圆通来到叶家时父母双亡,他伯伯哄他说父母只是出了远门,所以他并没有体验出那种丧亲的痛楚,及至到叶家,依旧保留着乡野间孩童的幻想与纯真,那对瞳子和卿妆一样,清澈透明,宛如露珠,所以相较叶重山而言,圆通练武的时候少些,玩乐的时候多些。
说来也怪,这样的秉性下,叶重山在武艺方面应该更为精进才对,肖云汉对这几个徒弟都是一样的教法,绝不会有半点偏向,但肖云汉说出来的话比划出来的动作,却能轻而易举印到常常三心二意的圆通的脑子里,叶重山却总是要慢半拍才能领悟。有时候练着练着,圆通远远瞅见卿妆带着傻里傻气的肖楚轩拿着个空瓶堵住墙上小眼抓野蜂,只要肖云汉不在身边,便会屁颠屁颠地跟过去,凑在一起,三双眼睛紧张地看着瓶子,及至一只野蜂从洞中退出被封住,三人便会齐声大笑,仿佛得了什么大宝贝似的。
在卿妆的眼里,叶重山像个大哥哥,不苟言笑,因而对他说话毕恭毕敬。而圆通不是哥哥,也绝非弟弟,有时候当成哥哥,有时候则当成弟弟。当自己感觉委屈的时候,圆通便是哥哥了,当恶作剧的时候,圆通则成了小屁孩弟弟。肖楚轩呢?卿妆则看做自己的恩人,只有尽心尽力伺候才能报恩。这样的感觉能一直保持下去,倒也风平浪静。但时间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它会慢慢剪去童真,剪去稚嫩,让人的思绪特别是少男少女的懵懂感觉化茧为蝶,在这个七彩的情感世界里翩然翻飞。
渐渐地,卿妆的身条起了变化,变得蜿蜒曲折,眼睛也逐渐少了那样的清澈,似乎掺进去了什么东西,变得暧昧含蓄。叶重山与圆通因为练文习武的缘故,身子也渐显得粗壮,圆通看到卿妆的时候,再也不敢和她像以前那样勾肩搭背随意嬉笑了。只有肖楚轩还是那个样子,呆呆傻傻,他的眼里,昨天就是今日,今日也就是明日了;今天的卿妆是这个样子,明天的卿妆,还会是这个样子。肖楚轩依旧跟在婀娜多姿的卿妆后面,形影不离。
与叶重山在一起的时候,卿妆倒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但一旦圆通走近,她总会嗅出他身上日益浓重的男子气息,让她慌乱不堪。于是只要圆通走近,她便会慌忙躲开,躲开了,却又心神不宁,总是会不知不觉地向圆通处偷嘘。
所谓的爱情一定是相通的,不相通的感情不能称其为爱情,只能算是相思。圆通的内心原本就是一汪时时都泛着波澜的春水,这汪春水不仅仅表现在对武学的理解上,也表现在对情感的体验上。自然,卿妆的柔情如同轻软的羽毛,拂过圆通心海,荡起了层层涟漪,而圆通的柔情呢?更是时时在卿妆的心海里荡起波涛。尽管如此,二人深知所谓的相守只能是奢望,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条没有边际狂涌着黑涛的大河。
尽管如此,两人之间总像有一根无形的红绳相牵,这根红线是如此的顽固,愈是想斩断,愈是坚韧。渐渐地,卿妆感觉离不开圆通了,而圆通也着了迷地时时寻找着卿妆的倩影。有时候原本很近的路程,二人也会特意绕道很远,只为能瞥见那个人的身影。偶有一两日看不见对方,便仿若相隔了极为漫长时光般,心神不宁。真可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样的守望既苦涩又甜蜜。
二人即使走近,大多时候也只能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在这段距离中间,总有着一根甜蜜的无形长线,将二人相连。在那段青涩的日子里,心思灵动的卿妆在葱郁的内心吟唱出一首《十米》的歌:
十米外是你
十米外是我
十米是一根长长的线
连着你我的波心
十米间的空气
是塘中的水
轻拂一下塘面
会激起满塘的纹
这根十米的线啊
总会无端摇动
摇动着清凉的云
摇动起淡绿的风
我伸开手指触摸阳光
十米外的你
也让阳光
触碰你的指
满树的新叶婀娜地唱
十米外的你
也用一样的调
哼那首相同的歌
翠鸟静下来啄理她的羽毛
嫩柳摇曳着伸展她的枝条
我们笑着
不走近也春风
这个世界上原本就不存在任何所谓的秘密,人们以为存在着的秘密,往往只是一厢情愿。圆通与卿妆二人之间的暧昧,仿若被小心翼翼压抑着沉入塘低的水草最终冒出头来,不知不觉被周围的人注意到了。
“卿妆这孩子有点古怪,她现在对楚轩有点心不在焉了,看圆通的眼神似乎有点不对,云汉你看出来了吗?”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
“不能让他们发展下去了。”
“当然。”
“可惜了卿妆这么好的孩子,让她嫁给楚轩确实有点……”黄萍天性善良,这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自然也是她内心的自然流露。
肖云汉却天性豪迈,他看重的,侠义诚信多于儿女情长,他并不认为肖楚轩身患呆病就该低人一等,因为有了他肖云汉这样的背景,肖楚轩就该享有与之匹配的幸福。因此,对圆通与卿妆之间流露出来的暧昧,他切齿痛恨,感觉这两人忘恩负义,堪称大逆不道。因为心思缜密,肖云汉心中的怨愤很少直接表露,尽管如此,对妻子这样的感叹,他还是表露出了温怒:“真是妇人之见,也是妇人之仁!”黄萍一愕,她深知丈夫温情起来似水,心硬起来如铁,做起事来六亲不认、不折手段,并且生性固执,一旦打定主意,便是十头犟牛也难以拉回。猜想到可能出现的结局,黄萍忍不住忧心忡忡,规劝道:“兴许,他们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我们是多虑了。”肖云汉冷冷一笑,再无言语。
而肖云汉生疑的时刻,距考究两位徒弟的日子仅仅只过了半年,圆通的位置仿若过山车般从山顶一下崩塌至山脚,日子变得艰难起来。卿妆也渐渐感知不到周围人对自己的温情了,只有那个傻乎乎的肖楚轩依旧跟在后面一如既往卿姐卿姐的叫个不停。
比试过去后的半年时间里,叶重山的日子并不好过,很多时候,他的心里是布满乌云的,但当他看到圆通与卿妆的暧昧时,不觉狂喜。尽管卿妆表现出了迷人的风韵,他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心里也偶有蠢动,但他并不认为为这个娇媚的女人付出代价是值得的,他实在想不通能有哪个女子会让一个男子有如圆通那样的愚蠢表现。“真是一头呆驴,和肖楚轩那个呆瓜一样,这个所谓聪明绝顶的圆通,也是一个呆瓜,甚至比肖楚轩那个呆瓜更呆!”叶重山常幸灾乐祸地这般想。
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叶重山一反常态,对圆通变得亲热起来。有一次他诚恳地对圆通说:“师弟啊,人这一辈子,活着到底是图个啥呢?不就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吗?既然是自己喜欢的,就勇敢去追,刀山火海也无法阻拦,否则,当自己老了,一定会追悔莫及。”叶重山所表现出来的情感太过坦诚,即使是没有这样的坦诚,单纯幼嫩的圆通也无法识破其中的玄机,他红着脸仿若是贼喊捉贼似地辩解道:“师哥休听他人胡言乱语,这是子虚乌有的事。”
沧州城苍威镖局的总镖头冯天彪与肖云汉交好,这冯天彪一双铁砂掌一柄狼嚎刀非同小可,在南六北七十三省创下了赫赫声威。一日清晨冯天彪来肖府拜访,傍晚才归。冯天彪前脚才跨出大门,肖云汉就着人将圆通叫了过去,郑重说道:“你在我这里习文练艺也有些年头了,八卦门的功夫也算小有火候,现在就差历练,理应到江湖上走动走动了。现在有了一个机会,苍威镖局的冯老镖头现在有一批硬货要押到河南济源,因为所押东西极为尊贵,风老镖头会亲自押队。即使这样力量还不够,镖局还须请几位高手,以确保货物万无一失。我考虑让你去,你意下如何?”圆通道:“师傅有命,弟子敢不从命,当竭尽全力保得镖归。”就这样,经过几天的准备,圆通便和苍威镖局的众位镖头踏上了通往济源的漫漫长路。
沧州离济源大约有六百余公里,距离并不算遥远,但险山慢慢恶水绵绵,并无多少宽衢坦路可行。
一日一行人行到一条小路的尽处,但见前方墨色荡荡雾气沉沉,一片闪着阴森之气的大山将这条小路吞噬不见。众人惧于山威,竟止足不前。冯天彪越过众骑,探视左右,心境顿安。他对众人说:“大家莫慌,这里是荡寇山的所在,这里原本聚集着一伙豪侠,但无妨,我与他们的焦耳老英雄有些交情,想来无事。”众人听罢,心中顿安。
一行人正欲前行,一人眼尖,猛见得前方迷雾深处,一人横马傲立,凛凛威风,立即惊叫道:“有人劫镖!”冯天彪大惊,看定前方,趋马近身,双手抱拳对那人说道:“鄙人沧州苍威镖局冯天彪,今护镖到此,惊扰到朋友,深感抱歉。朋友能否借道说话?”只听得前方那人双手抱拳回道:“原来真的是冯老镖头?”
“正是在下。”
“冯老镖头所押货物价值连城啊?!”此人不紧不慢地问询道。
“哪里哪里,只是一点生辰纲,这位兄台想必误听了人言。”
此人冷冷一笑道:“冯老镖头不必紧张,凭老镖头与本庄大当家的交情,这里必会无事。但大当家的让我在这里等候,告知老镖头一句话。”
“谢焦老英雄,请问老英雄有何事相告?”
“江湖上已经传开,你们所押运的是沧州巨富刘罗锅刘财主的全部家当,他久历商海走南闯北,利用南北运河这一条黄金水道,这些年已积蓄了大量财富。而今他年老力衰,想归隐老家,驾鹤南山。你们这一行尽管极尽机密,但天机已露,前程凶险。大当家的念与你的一场交情,让我转告于你,这一路当事事小心、时时在意才为正理。老镖主保重!”说完这番话,此人双手抱拳,勒转马头,一人一马,嘚嘚嘚的,很快消失在前方重重浓雾中。
众人愕然,冯天彪更是眉头紧锁,是何人将镖物泄露呢?忽然想起一事,心中一动,不觉凝神向圆通望去。只见此人一脸迷茫,深眉紧锁,却又英气外露,神情间有跃跃欲试初生牛犊的威势。冯天彪不觉长叹一声,暗叫可惜。心中再动,竟怀疑起某事来,莫非……
这样想罢,不觉哑然苦笑,想到自己历经多少大风大浪,竟被一小小山贼吓得丢魂失魄,变得疑神疑鬼,枉诬好人,实属不该。何况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没事不惹事来事不怕事,自己原本干的就是刀尖上舔血的勾当,何惧之有?!想到此处,冯天彪豪气顿生,对众人道:“妈拉个巴子,有什么可怕的,男子汉大丈夫,难不成会被几句话吓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弟兄们,打起精神,走起!”众人齐喝一声:“走起!!”
在冯天彪鼓动下,这一行人仿若一下子被打足了鸡血般,精神旺健地向那片大山深处走去。
尽管有了焦耳的提示,令人奇怪的是,这一路走来,翻过的险山涉过的恶水不下十余处,竟然都是风平浪静。眼见到了济源边界,众人的心似乎放了下来。但走南闯北多年阅历盛丰的冯天彪依旧是心事重重,他清楚地知道这一路的风平浪静必有古怪,既然江湖已经沸腾,不说各路打着侠义旗号背地里干着鸡鸣狗盗营生的那些所谓正人君子的觊觎,单是那些公然强取豪夺的悍匪也均销声匿迹,一定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缘由。而更让人惴惴不安的是济源城外的太行山,这片连云大山,自古以来就因其高峻险恶让人胆寒,只有越过了这道大山,才算过了险滩,这趟苦差才终算完结。
离开沧州城已有二十日,越过一条浪急波凶的大河,众人终于到了太行脚下。正行处,但见一巨大山壁横亘在前,遮天蔽日、阴森恐怖,宛若一连天怪兽,一条蜿蜒小路直通绝壁深处。行至壁下,巨峰高耸,须将头部高抬才能仰视到顶部的几缕闲云,众人硬着头皮进到里面,绝壁过后,忽然眼前一亮,视野顿阔,山木葱茏远山叠翠,流水潺潺鸟鸣花香,端的是一个神仙去处。众人继续前行,不觉进入一林间,茂密枝杈将整个天空牢牢遮蔽,眼前顿黑,仿若到了夜间。再行得一两个时辰,已然到了树林尽头,漫天光亮猛刺进众人双眼,让人无法直视,大家不约而同将双手遮蔽到额前,以适应这突兀变化。
就在此时,“嘡啷嘡啷”一阵巨响,震得众人耳鼓乱颤,仿若滔天洪水从高空泼至,胆子稍小一点的镖师不觉心跳加速、两股战栗。冯天彪强定心神,注目瞧去,但见路中央一大汉手握双钺,虬须张目,如一吊额猛虎般站在眼前;大汉身后跟着二人,皆虎背熊腰、肌发膨胀,仿若恶狼环伺;三人身后,则是一帮喽啰,众喽啰或持铜锣或拽刀叉,凶神恶煞。
见到这干人,冯天彪暗暗叫苦,满腔豪气尽付流水,最担心遇到的恶徒竟就这么不期而遇,也因此解开了这一路走来安然无恙的谜团,倘若是这三人盯上的猎物,其他再厉害的巨盗悍匪也只能退避三舍了。
原来此三人正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太行三雄,为首那位外号苍鹫太岁,老二苍鹰太岁,老三苍雕太岁。在人们心中,太岁是大凶之物,“太岁爷上头上动土”更是大忌。谁犯了太岁,那么不管此人何等强悍,必会命运多舛,不得善终。三人取了这样一个晦气的名字,单就名字而言,就让人避之唯恐不及,更何况此三人确有惊天本事?!传说当年武功最高的南北二侠联手,寻到太行欲为民除害,但不知何故不了了之。此三匪销声匿迹一段时间后,竟重出江湖,先后再创惊天大案,无人再敢捋其虎威。
想不到在这巍巍太行道上,正是这三个魔头挡住去路,难怪冯天彪冷汗潺潺了。但作为总镖主,冯天彪不出头,谁来出头?说不得,冯天彪只得下马上前,抱拳问询道:“鄙人乃沧州苍威镖局冯天彪,路过三位太岁宝地,礼数不周,多有得罪。”虬须大汉冷冷地看了一眼冯天彪,傲然问道:“你真的是沧州冯天彪?”“正是在下!”
“哈哈,不是你冯天彪,我苍鹫太岁还不会劫这趟镖!怎么着,是你一人上还是你们齐上?!”后面二人跟着狂笑不止,齐声大喝:“镖留人走,否则鸡犬不留!”这两人的喝声气从丹田出、威从胆中来,端的是非同小可,更兼后面众喽啰齐声大吼,这一喝一吼,声似暴雷,数匹骏马被惊得前腿高抬,几欲跪跌。冯天彪回头看了一眼众位镖师,但见人人脸色苍白,眼神闪烁,先前的豪气如烟云散尽。冯天彪惨然一笑,从身后拔出那柄势大力沉的狼嚎刀,对苍鹫太岁说道:“士可杀不可辱,既然到了如此境地,我冯天彪只得献出项上人头护镖!苍鹫小儿尽管放马过来!”
“慢着!你们这里是否有一个叫圆通的小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苍鹫太岁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冯天彪的心里顿时雪亮,心里所有的谜团全部解开,不觉长叹一声:“想不到肖老儿如此卑鄙,竟干出这等龌蹉勾当!”
圆通听见苍鹫太岁这般问,用内力将声音单单朝苍鹫太岁送将过去,震得苍鹫太岁耳鼓一颤,而其他人对此却浑然不觉:“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苍鹫太岁一楞,眼中一道寒光向圆通射将过来,他看到的是一个留有短须、身着短打蓝衣的青年,手中持有双钺。这双钺原本就是八卦门独门兵器,非钺不单,二者必成一对。圆通手持双钺不足为奇,奇就奇在苍鹫太岁也持有几乎与圆通一模一样的双钺。
钺作为八卦门的独门兵器有许多说道,这门兵器极难练成,非得受过长期艰苦的训练才能熟练掌控,否则不仅伤不了敌人,反而会在慌急间伤及自身。单钺由一长一短形似鹿角的两柄利刃相合而成,相合处为环形,为手握之处。单钺和单钺又分阴阳,左手为阴右手为阳。圆通所持双钺与苍鹫太岁不同之处只在手柄,圆通的呈灰褐色,而苍鹫太岁的则是金底黑图,图中一只暗黑色恶鹫狰狞俯冲,让人有恶鬼附身的惊悚。
苍鹫太岁看到这位青年青涩单纯,似乎仅仅是个雏儿,不觉将圆通聚力传声功夫生出的戒备丢在一边,狞笑着说道:“圆通小儿,你师傅让我取你狗命!”圆通一愕,全然不懂这个狂徒话里隐含的意思,只有冯天彪与苍鹫太岁知道原委,只不过冯天彪成了案上腐肉,苍鹫太岁则是蚕食这块腐肉的猛禽而已。
“你这个恶贯满盈的盗贼,想不到今天我冯天彪成了冤鬼,我死不瞑目!老子和你拼了!”一声巨吼,冯天彪一柄狼嚎刀卷起阵阵阴风,向苍鹫太岁席卷而去。但见两团暗影几合几分,传来一阵阵兵刃撞击的闷响。苍鹫太岁想不到冯天彪临死前居然有这样的威势,一时手忙脚乱穷于招架。
冯天彪这柄大刀长达两米,原本是马上作战的利器,而双钺则是近身肉搏的强具,此时众人所在山谷无法远战,只能近身,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冯天彪亡命一搏,靠着蛮力将苍鹫太岁隔离在两米开外,自然占得先机。但苍鹫太岁浪荡江湖多年,焉不知近身才能致胜之理?好只恶鹫,只见他嘘得一个空子,鬼影般向间隙处移去,低吼一声,一招“恶狼弑兔”,左手钺刺向冯天彪右肋,冯天彪大心中一寒,急向后跃,因刀沉势大,无法随身,只得弃刀。冯天彪慌乱中将身子揉成一团,如一团肉球向后滚去。苍鹫太岁得势不饶人,双钺闪动寒光,迅捷向肉球追去。眼见就要追上,冯天彪奋起余威,身子陡然高跃,试图躲开,没想到苍鹫太岁名中之所以有苍鹫二字,就是因为有如苍鹫一般的轻功,哪能让冯天彪轻易避过?!但见苍鹫太岁张开双臂,急向高空窜去,冯天彪暗叫一声:“我命休已!”
就在他绝望等死之际,猛听得一声低呼:“恶徒休得猖狂,圆通在此!!!”冯天彪眼前一花,朦胧中见得一人从身边飞过,迎面向苍鹫太岁撞去。但听得一阵紧似一阵的金属撞击的脆响,周围漫天鼓噪,冯天彪沉重的身子失去平衡,猛地撞到地面,眼前一黑,顿时晕去。
眼见得手,忽一人舞起一团寒光向自己飞扑过来,救得冯天彪性命,苍鹫太岁怒火中烧,一咬钢牙,也径直向这团光影撞去。两对双钺交互挡合,“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直至势尽,双双落将下来,钺音顿消。
苍鹫太岁看清此人正是刚才对自己无理的圆通,不由得豹眼圆睁,恶性膨胀,再次向圆通扑将过去。圆通陡遇劲敌,神情振奋,将恐惧完全丢至一旁,不说面对的是一只恶鹫,即使是只猛虎,他也会毫不惧色应将上去,正所谓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性命多次险丧在间不容息的当口,他更不知道的是,他初次出道所遇之劲敌,放遍整个武林也几无敌手。但也正是圆通少不更事初生牛犊才屡过险关,换做旁人,即使此人饱经风浪经验丰富,难免也会患得患失畏首畏尾,丧失宝贵致胜良机。
圆通打足精神,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到对方的钺影上,尽管双方看客为己方加油助威的鼓噪响彻云天他也已浑然不觉,脑中一片澄明。见对方再次高跃,圆通毫无惧色,也如大鸟般迎面冲去,左右劈山如风卷、再打盖顶是塌天,有了!圆通嘘得一个空子,轻啸一声,右钺勾尖径奔向对方左腕,左钺勾尖径奔对方右腕,眼看就要将苍鹫太岁双腕废于钺下,但这样轻易被对方废掉,苍鹫太岁就不是那个傲视群雄的太岁了。危急时刻,苍鹫太岁左右腕同时外翻,与圆通刚才这招如出一辙般左右钺尖转奔圆通右左腕,圆通没法,欲撒双钺,但脑中灵光一闪,在间不容发的当口也依样画葫芦的将钺双翻,二人双钺均拿捏不住,竟双双撒手,四钺搅起四道寒光倏忽跌落到地面。
周围的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叹,这些人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如此精彩的高手对决将他们刺激得血脉膨胀、忘乎所以,浑不知身在何处了。
苍鹫太岁撒手双钺的时候,竟有了一丝胆寒,他没想到这个毛头小子竟然有这等身手,他甚至怀疑肖云汉故意引自己上钩,好借机除去自己。而圆通心无滞障,忘情搏杀,那些所谓的江湖恩、怨恶毒勾当都与他无关,唯有这样的心境,才有了他这次的一战成名。也是苍天有眼,恶魔寿尽,否则,武林中将因此憾失一位惊天动地的武林奇才。
苍鹫太岁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意,心道:“即使你肖老儿毁弃前约,欲致我于死地,我苍鹫何惧!”想到此处,苍鹫猛咬钢牙,预计使出平生最为威猛的杀招毙敌于掌下。但见苍鹫全身衣襟鼓胀,带着一股强风,向圆通突奔而去!圆通毫不畏惧,长啸一声,也劲鼓衣襟,大张双臂,向苍鹫迎去!苍鹫使出一招“阴风扫尾”,双掌猛击圆通肚腹,圆通矮身欲迎敌掌,猛见敌人双手倏忽高抬,迅捷击向前胸。这一招有说道,“阴风扫尾”是虚招,“犬牙交错”为正道。
苍鹫太岁一生中只用过此招三次,前两次力劈峨眉云霞道士吴亦凡和泰山青莲居士梦千秋,这两人也是多年隐侠,十年前找上太行欲为民除害,不想再无踪迹,实际却是双双命丧苍鹫之手。这一次苍鹫故伎重演,双拳已然抵至圆通前胸,圆通大惊,顿感一股强流排山倒海般向中丹田突袭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好个圆通,在敌方双拳即将击实的瞬间,身子犹如一大鹏螺旋状急升,双袖劲鼓,有如鲲鹏翔云,巨翅翻天浑似乱云飞渡,搅起一团旋风,正是半年前在肖云汉与叶重山面前使出的那招“穿云神鹏”!可怜这个机关算尽的肖云汉,终没算计到正是那次比武救得了这个他急欲杀之而后快的徒弟的性命!也正是这招,江湖上从此多出了一个“翻天翅”圆通的赫赫威名!
苍鹫一招击空,心中一凛,整个身子急落。就在此时,高飞中天的圆通猛扑下来,这个时候圆通成了威风凛凛的苍鹫,苍鹫太岁倒成了待宰羔羊。只听得一声闷哼,圆通的双掌结结实实击在苍鹫太岁的前胸,苍鹫太岁好像被炸雷击过一般,全身委顿,猛吐一口鲜血,晕死过去。
圆通将全身劲力尽注敌身后,双手缓行至腹下,鼻中喷出两股白气,气归丹田,泰然而立。
苍鹰太岁与苍雕太岁见老大受伤,上前欲救,众镖师见敌方异动,呐喊一声,将圆通团团护住,任由苍鹰与苍雕将苍鹫抬将回去。二匪见苍鹫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惊恐万分,自知再战断无胜机,只得对被护在中央的圆通说道:“圆通小儿,如此深仇,当图后报,会后有期!”说完,二匪命喽啰用松竹所做的临时担架,将苍鹫病身抬回去不提。
此时冯天彪已醒,幸亏只是惊吓过度无伤身体,但神情萎顿。在众人的帮助下,冯天彪缓缓站了起来,身子刚起,又对着圆通拜将下去,眼中含泪,悲怆地说道:“冯某性命为少侠所救,老朽感恩不尽。”圆通赶紧上前扶起。冯天彪摒退左右,低声对圆通道:“老朽羞惭,中了他人奸计,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圆通愕然道:“前辈怎能这般糟践自己,万万使不得!”冯天彪道:“此时邀请少侠护镖,原非肖贼……不,此人毕竟是你师父,如此称呼似有不妥,但肖老二差你护镖,原本不是为了让你有所历练,而是调虎离山。你走后,肖府将开始张罗肖楚轩与卿妆的婚事,目前恐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老朽一直对少侠隐瞒此事,万死难辞其咎!”
听到这里,圆通顿觉眼前一黑,险些坐倒在地。但他强忍悲愁,沉声对冯天彪说:“前辈休得自怨,这件事原非师傅之过,卿妆本为肖府童养媳,与肖楚轩成亲天经地义。圆通倘若坏人好事,不仅愧对师门,更是衣冠禽兽。”但话是这么说,圆通心里依旧充满着无尽的悲怆与绝望,更有一种羞辱,想不到师傅竟然如此度人,竟将我圆通看作卑鄙无耻之徒!师傅啊,您的大恩我这一生都难以图报,您看错我了……眼见圆通神情大变、悲痛欲绝。冯天彪顿了一顿,想了一想,将欲言又止的这些话,还是说将出来:“贤侄,恕老夫多言,此次惊得苍鹫太岁出山,十有八九是肖老儿所为,他使的是借刀杀人、一石二鸟的奸计!”
“不,不,师傅不会这么做的,没有理由这么做……”听得此言,想到苍鹫太岁刚才用狂妄的口吻说的话,“圆通小儿,你师傅让我取你狗命”。那时的苍鹫太岁得意忘形,以为诛灭这一干人原本是举手之劳,便不惜将秘密外泄,岂不知头上三尺有神灵,恶事做尽,必将人神公愤,终当孽债孽还!
回想起苍鹫太岁那番言语,圆通已然信了七分,但他宁愿不信!只是这么反反复复念叨着:“不会的,这不是真的。”冯天彪见状,不忍深说,只是劝道:“兴许老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老朽有一言,贤侄当三思。”
“前辈请说。”
“老朽认为,假若贵师真有借刀杀人之嫌,贤侄的处境便变得极为危险。现苍鹫太岁已亡,消息尚未在江湖上传出,贤侄乘此间隙,当借机远遁,千万别再返回沧州,免遭不测。”圆通沉吟片刻道:“谢谢前辈提醒。”冯天彪道:“现在已经到了济源境界,翻过这座山,就是济源城了。苍鹫已死,前路已安,在贤侄的鼎力相助下,此镖算是送达。贤侄再造之恩,老朽当铭记在心,日后如有差遣,老朽万死不辞。今情况紧急,贤侄还是早些离开,再做打算。”圆通沉吟不语,冯天彪见状,吩咐手下留下那匹最为神骏唤做赤骥的烈马,并留下一些细软与常用之物,对圆通拜了一拜,一行人,离开圆通继续向前行去。
圆通茫然看着众人离去,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直到众人的身影消失在莽莽群山,圆通依然还在原地呆立。
此时已近申时,天色逐渐转暗,山中树木繁茂,更显阴森,凛冽的山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将过来,让圆通灰暗的心更添愁闷。
圆通上马,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顺着大路走了一会,又缓缓蹩回,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转眼又到酉时,暮色将偌大一个天幕更是遮蔽得严严实实。
圆通抬头望天,在漆黑的天幕上隐然看见卿妆那张好看的脸,再一眨眼,那张脸上似乎垂挂了几滴娇泪,圆通不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往上看,那里一片漆黑,哪里还有卿妆的半点影子。圆通不觉长叹一声,双腿一夹,催动骏马,人马合一,闪电般向沧州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待得圆通随一干镖师走后,肖云汉便开始张罗起肖楚轩与卿妆的婚事来。
肖云汉极遵周礼,民间男子十五六岁可娶、女子十三四岁可嫁,但名门望族则遵循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的周时旧习,肖云汉将肖楚轩结婚的年龄原本定在二十岁,但现在情形大变,就在肖楚轩只有十五岁的时候,在肖云汉的策划下,这位呆呆傻傻的肖家公子便要成为新郎了。
肖府为沧州大户,极讲究门面,独子完婚这样的大事,更显得与众不同,各种繁文缛节必得考虑周全。就这样忙乎了足足一个礼拜,才勉强将各种事情捋顺,肖云汉不觉长长舒了一口气。
根据旧历掐算佳期,肖家将定于六月初八正式举行大典。但不曾想在肖府上上下下沉浸在一片喜庆祥和氛围中的当口,卿妆却生起病来,浑身乏力,饮食无味,一张俏脸变得蜡黄。在这样的情形下,肖云汉还想如期举行大典,黄萍不忍,看到卿妆形销骨立的样子,不觉唤起女人天生就有的母性,多次劝说丈夫推迟婚期未果,便央求大夫劝说丈夫,也未果;后心生一计,暗地里给予重金,委托一算命先生兼风水大师劝说肖云汉。算命先生收得金银后,巧舌如簧,暗示强行成婚的后果一定是妻离子散祸及满门,这才让肖云汉将大典延期。
卿妆早不病晚不病,恰好在圆通离开的时候生病,其中原委肖云汉与黄萍自是心知肚明。卿妆最开始也有装病的成分,装到后来,由于心情郁闷,竟然真的生起病来。一个俏丽丽水嫩嫩的少女,短短几天时间里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如一条枯萎干瘪的黄瓜,看得叫人心痛。委实如此,生病最开始的几天,卿妆还是会一如既往呆坐在肖府花园假山的高处,呆呆望着远道出神。及至病重,还想强自支撑坐到假山上继续眺望,最终还是被黄萍强行按在床上,静卧修养。浓重的思念似毒药,摧残着卿妆的灵魂,她清醒一阵糊涂一阵,睁眼一阵闭眼一阵,高烧中常瞧见圆通从远处归来的身影,她惊喜万分跳将起来,向那个影子飞奔过去,但身子刚起,就倏然惊醒,只得望着墙角那一小段没有打扫干净在风中漂浮拉扯的蜘蛛网发呆。
这样一病,就是十天有余,距离圆通离家足足有二十天的时间了。而卿妆不知道的是,正是在这一天,圆通太行遇险,险些丧了性命。
卿妆的病让肖云汉十分恼怒,他非常清楚病症的根源,为了彻底掐断卿妆心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算计到这个时节当正是圆通命丧太行之时,便将黄萍找来道:“据眼线快报,圆通与黄天彪一干人在太行遇到苍鹫太岁一帮巨匪,已招不测,所护镖银也尽数被劫。如此深仇,当图后报!”黄萍震惊异常,毕竟圆通在肖府年长日久,与黄萍情感深厚,更因为肖楚轩呆呆傻傻,在黄萍心中不知不觉已将圆通视为义子。又因圆通单纯质朴,叶重山心机偏重,这一干徒弟比较起来,在黄萍心中,圆通所占的位置更是不同。初闻噩耗,黄萍兀自犹疑,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但自知丈夫从不虚言,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肖云汉继续说道:“事已至此,悲伤无益,生死有命,夫人休得难过。而今正值楚轩大婚之际,请夫人先将此事隐匿,休得告知卿妆,免生新痛。”黄萍呃首,知道圆通与卿妆感情深厚,此次疾病必是因他而起,紧要关头向她告知如此噩耗,恐怕性命不保。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样隐秘的消息,不知怎么就泄露了出来,黄萍通过仆人们的窃窃私语依稀看出了端倪,她叫住了一个正准备从拐角溜走的丫鬟问道:“你们鬼鬼祟祟交头接耳些什么?”那丫鬟名叫秋香,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说道:“下人们都在传言圆通大哥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
“谁瞎传的,胡说!赶快闭嘴,谁也不准瞎说!”黄萍一改平时的温和,大声呵斥道。“是,小的不敢,小的也只是听说而已。”看着丫鬟仓皇逃去的背影,黄萍眉头紧皱,想了一想,朝着卿妆的闺房走去。
“师母……”看着黄萍进来,卿妆抹去眼泪,艰难地挪动上身,准备爬将起来。黄萍赶紧过去,将她按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担心地说:“怎么还是高烧未退,卿儿你应该安心静养。”
“师母……”卿妆看着黄萍,连叫了两声师母,眼泪便唰唰地流了下来,黄萍苦劝不住,知道卿妆已经知道真相,安慰道:“休听他人胡言乱语,自乱心境,对身体并无好处。”黄萍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况且生死有命,我们凡夫俗子岂能违拂天意。”说到这里,黄萍不觉也哽咽一下。卿妆再叫了一声:“师母……”这三声师母叫得黄萍肝胆欲裂,她怜悯地摸了一下卿妆的脸,拖着疲惫的身子逃也似的出了房间,留下哭成泪人的卿妆在那里苦挨时光。
肖府就这样在各种不详消息乱传的惶恐中过去了几日,太行山真实的消息终于传到了肖云汉耳中。最开始肖云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难以相信在自己面前蠕动的那张嘴,只好敦促来人重新详说一遍,待确定无误后,不仅喃喃低语:“不敢想象,不敢想象……”但这样的消息在江湖上还未传开之前,肖云汉也不会让肖府上上下下有所耳闻,他依旧保持着以前凝重的样子,有条不紊地将将掌门人的角色扮演下去,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而让肖云汉自己都没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却不愿承认的是,令他如此惶惑不安的最大原因出自对圆通真实功夫的惶惑:“这个孽徒的功夫真的到了能与自己一较高下的地步吗?”他数次否认又数次承认,否认的缘由是圆通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出自自己的亲授,断无超越自己的可能;承认的是,既然圆通功力不及自己,又怎么可能力劈苍鹫太岁那个魔头?
肖云汉之所以如此推崇苍鹫太岁的功夫,这又得有一番曲折的回忆了。看客可能还记得苍鹫太岁那一对让人胆寒的双钺吧?那对双钺,实际上就是从前肖云汉佩戴的兵刃。
我们将时间暂退回到十五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