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这样一段奇遇,叶飞回到武当,骨子里透出的精气神,与赵鼎、卓一凡之徒就更加显得格格不入了。表面上的虚与委蛇只能蒙得一时,怎么可能蒙得一世?这时各门派陆陆续续都有客人进驻,武当山热闹非凡,虽有卓一凡的应酬,赵鼎也只得强拖病体,勉强尽掌门之职。就在这样的忙乱中,不仅卓一凡感觉到了叶飞的异常,就连赵鼎也在叶飞的客套中感觉到了疏远,但好在应对强敌来犯,并不须要指靠叶飞,诸多豪侠捧场,更兼武林巨臂血手印暗中帮衬,料李季小儿也不至于翻江倒海,所以也就任凭叶飞的离心离德了。
他们万没想到的是,前掌门娄之问竟然复出,更有邵春大师作为强援,一旦娄之问露面述以真情,各大门派所派豪侠极有可能反水,如点苍派般个别死心塌地的追随者,可以说是寥寥无几。倘若早能晓得此节,赵鼎、卓一凡必携血手印倾巢而出,毙敌于势成之前。
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他们有所察觉的时候,李季、王菲二人已经陪同邵春大师急匆匆从少林赶回武当。当他们悄悄回到夏翠谷,隐匿身形进到兰苑外的竹林间时,发现异警,除了几个打杂的打着哈欠懒散地来回踱步外,所有的客人均都离开。大惊之下的李季慌忙间擒得一人,那人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大意是野鹰岭发现强仇,众人奔扑那里擒凶去了。三人大惊,打听得路径,不顾旅途劳顿,向野鹰岭急扑而去。
娄之问叔侄行迹暴露,缘在叶飞。叶飞形迹可疑,卓一凡并无察觉,偶然被发现的倒是那位道童嵚崟。一日午时,本是叶飞午休打坐的时间,嵚崟恰从山下石花镇相好刘翠翠那里鬼混归来,发现前面竹林拐角处一人迅捷地向后山奔去,手法之轻盈,轻功之卓绝,武当除了叶飞师叔外,绝无仅有。叶飞外出原本是一件寻常的事情,但不寻常之处在于时辰不对。叶飞生性自律,早起练功,中午打坐,晚上日落即息,即使雪雨风急,每日依旧,而今正是打坐时间,居然外出,必有重大缘故。嵚崟感觉到蹊跷,便悄悄尾随,但其轻功和叶飞比有天地之别,不一会便被远远甩掉。
嵚崟资质聪慧,狡计百出,要想跟踪毫无防备生性醇厚的叶飞,自是不在话下。他下一次隐在上一次跟丢的地方,待叶飞经过时,再跟将上去,就这样一段一段地跟下来,终于找到了野鹰岭,发现了娄之问的行踪。嵚崟大惊失色,慌忙回遁,密告了将信将疑的卓一凡,卓一凡急不可耐,告诉了赵鼎。这一消息无疑晴天霹雳,惊得赵鼎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武当众多嘉宾中,除了声名卓著的血手印师徒外,最为有名的当属八卦掌门叶重山。想当年圆通背叛师门,隐匿僻谷,数年不见踪迹,及至复出,其徒弟又令爱子成为废人,真是旧仇未报又添新恨,鼎力相助武当除此妖孽,便成了叶重山最大的心愿。即使与臭名昭著的血手印为伍也在所不惜,所以他也是病卧在床的武当掌门赵鼎最为信赖的人之一。叶重山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乘叶飞还没发觉之时,秘密围剿野鹰岭,将叛教之辈一网打尽才是上策,以免夜长梦多。娄寇剿灭之后,再来对付叶飞,想来并无大碍。”
这本是一条毒计,一众高手秘扑野鹰岭,娄之问叔侄二人必无还手之力。娄之问已成废人,娄梅尽管技艺超群,后得了玉女心经,功力大进,但在一众高手围剿之下,想来并无太大作为。对此毒计六指狂魔陈曦也极为认同,但其师傅血手印尽管做事乖张,江湖名声极为低下,却生性坦荡,且极为自负,慨然道:“不说娄之问已成废人,即使正当盛年,又有何惧?曦儿,你去把叶飞叫来,让他通知野鹰岭,我们不日就到!”六指狂魔与血手印情同父子,对他之言尽管不以为然,却不敢不从,也不理会众人神色,竟傲然走出,径直去找寻叶飞。赵鼎一众心中不悦,却也无可奈何。
此时的叶飞正在一株榕树下的草坪上练习那套常练不缀的荡寇剑法,身形舒展,气韵悠长,却没有荡起半点剑风,就连榕树上硕大枝叶间的群鸟也竟不知,只是“唧唧喳喳”闹个不停。及至六指狂魔到来,一股戾气惊得群鸟翻飞,惊慌失措往后山遁去。叶飞心中有气,顿住身形,斜眼看着六指狂魔,却不打话。六指狂魔借师傅之威,更兼卓一凡之力,原本就不将叶飞放在心上,见此神态,冷笑道:“叶大侠好俊的功夫,可惜这样的功夫也保不得野鹰岭平安。赵大掌门命你到兰苑一趟,有要事相商!”
“野鹰岭”三个字惊出叶飞一身冷汗,无暇和六指狂魔周旋,轻哼一声:“贼子修要挡道!”冥月宝剑激起漫天剑花,向六指狂魔扑去。六指狂魔完全没有防备,大惊之下,急闪,但右手小指还是被齐根斩落,不由得惨叫一声,额上豆大的汗粒涌出。右手六指竟变得只有五指了,这“六指狂魔”的绰号,看来得改一改。众人听得惨叫,群涌而出,此时的叶飞已经了无踪迹。血手印急点双指,将六指狂魔伤口周围穴道锁住,用纱布包裹,咬牙切齿地说道:“叶飞小儿,山人必将你碎尸万段!”
经过一番闹腾,武当一干人浩浩荡荡向野鹰岭进发,赵鼎也被四个武当弟子小心用担架抬着,跟着众人急行。
叶飞激起内力,两边杂草翻飞,宛若一条青龙荡起绿波向野鹰岭疾飞。
到得野鹰岭,叶飞将敌情告与娄之问叔侄二人,娄梅大惊,急言道:“敌方势强,为今之计,只有避其锋芒。”说完,向娄之问望去。娄之问毕竟贵为一代大侠,久经风浪,后遭到重创,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闻得此询,淡然一笑道:“该来的终究会来,今天,应该算是了结恩怨的时候了。”叶飞道:“可是,强援未到,如此无疑以卵击石。”娄之问道:“行迹已被发现,情势如此,也不必惧怕;况即使想逃,也未必能逃得了,顺势而为,事情未必没有转机。”顿了一顿,对叶飞说道,“飞儿,你那趟荡寇剑法修为现在到了几层?”叶飞回道:“武当剑法弟子从不敢懈怠,尤其是这套荡寇剑法,更是勤练不缀,怎奈弟子资质愚钝,恐有负师傅期许。”娄之问不答,转头对娄梅道:“贤侄,你那套玉女心经想必也有小成?”娄梅道:“玉女心经博大精深,但侄女日日不敢大意,至于威力,尚未可知。”娄之问点头期许道:“这就是了,我武当技法博大精深,想当年张三丰祖师创业,多少次经历风浪,始终屹立不倒,难不成就在这里崩塌?飞儿、梅儿,危难当头,你二人当担此大任,力挽狂澜,树我武当门威!”叶飞娄梅二人神情肃穆,同声道:“弟子谨记!”
师徒三人定下心来,索性就在草坪上打起坐来。娄之问居中,娄梅居左,叶飞居右,三人均双手扶于膝上,下颌微收、舌抵上腭、颈直顶平、松肩舒腰,练习的是太极最为平常的晨曦功。及至闹闹嚷嚷的众人围上山来,三人竟丝毫不为所动,凝神定气,仿若三座肉佛。
众人惊悸,竟不敢前,待赵鼎担架到来,众人自动从中让出一条道来,让担架先过。
赵鼎在担架上略欠上身,看到三人齐聚,心中忐忑,但身为武当掌门,如此乱局,毕竟还得收拾。轻咳一声,正待说话,不想身侧卓一凡先声夺人,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今武当携一众侠客到此,誓诛逆贼,清理武当门户。想当年麻姑门众淫妮蛊惑原掌门娄之问,令武当蒙羞,娄贼无颜对人,径直逃遁,武当几经追踪,终究无果。今天佑武当,让逆贼露出本来面目,乃武当洗污除垢之良机。今请各大门派做个鉴证,助我武当除却尘埃!”娄之问在武林中威望盛高,各大门派原本极为敬崇娄之问,看到真身,大多犹疑观望,有的甚至有倒戈之意。待卓一凡这番话出,均都呃首,沉浮之辈甚至大声叫好,持重之人静待后变。
赵鼎话到舌尖竟被拦回,心中不悦,但已成废人,矮檐之下只能低头;况卓一凡所说,倒是大合心意,索性保持沉默,不再做任何言语的打算。
这番话出,众人将目光齐聚三人。但见三人似乎未闻,依旧凝神练气,头上缭缭白烟,将这一干人竟视做无物。
卓一凡微怒,侧身与血手印相商什么。血手印双手合十,正待走出,身侧却出现一灰衣麻布之僧,头上留有头发,想来只是俗家弟子。他双手合十,走到娄之问身前五米处,缓声说道:“贫僧乃少林俗家弟子虬龙,受师傅之托来到武当,贫僧拜会娄掌门。”少林乃武林第一大门派,所派之人代表着少林,确实非同小可。娄之问只得睁开眼睛,柔声道:“大师驾到,令武当蓬荜生辉。怎奈贫道武功尽失,不能起身迎接,大师谢罪则个。”
娄之问言语虚浮,有气无力,赵鼎、卓一凡之流大喜,血手印也放下心来。血手印心里明白,武当掌门绝非浪得虚名,当年下山遇一无名僧便将自己摒退,武当掌门号称武大第二大门派,功力绝非寻常,现在武当掌门重伤,自己绝无可能再遇强敌。现武当已无大患,六指狂魔被铲一指,血手印便将仇恨放在叶飞身上。在他看来,叶飞尽管为武当高手,与自己相较,终究差了一大截,欲除此人,可以说是手到擒来。这样想罢,可以说索然寡味,不觉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虬龙道:“武当少林本属同枝,武当内乱,少林自不能坐视。想当年麻姑门作乱,殃及武当,娄掌门沦为玩偶,令武当蒙羞。娄掌门作何解释?”娄之问道:“江湖传言,并非真凭实据,少林乃武林大派,想来必不会受奸人蛊惑,蒙蔽行事。虬少侠如若相信妖言,贫道无话可说。”虬龙原本不善言辞,听得娄之问这一番言语,竟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得诺诺道:“这……这……”引得不少好事之徒讥笑,嘈杂声起,一众人等不觉骚动不安。
见此情形,原本双手合十的血手印放下双手,傲然走出。斜着眼睛对着叶飞道:“武当内乱,山人本不屑一管,但叶飞小儿伤我徒弟,必纳命来偿!”此话可谓狂妄至极。来到武当的一众人,除了几位各派掌门外,余下也都俱为各派佼佼者,对血手印之污名多有耳闻,也十分不喜此人做派,见他如此无礼,大都不以为然,纷纷摇头。赵鼎则哭笑不得,脸色十分难看,卓一凡看着脸色苍白的晨曦,无可奈何,呐呐无言,。
面对如此言语,叶飞依旧无动于衷,娄之问回答完虬龙逼问,也自恬然入静,娄梅自始至终没有睁开眼睛,这一众人竟将血手印视作空气。血手印何等样人,不觉大怒,双手疾挥,一招势大力沉的“苍鹭追日”,向叶飞攻将过去。
叶飞顿感一股狂涛急涌而至,不敢大意,“哐当”一声抽出冥月宝剑,舞起一片剑花,以刚对刚,向血手印迎去。剑花碰见掌力,枝叶微颤,几有散乱之势。叶飞心中一愕,屏气静息,将内力源源不断输与剑花,方始稳定。内力带动剑花,大为耗力,叶飞虽被制,却也毫无畏惧。
昔日这招“苍鹭追日”使出,对手必会狼狈后退,但此时的叶飞不退反进,大出血手印意外;几招达摩伏魔掌再出,也被叶飞一一化解。血手印一咬牙,催动九分掌力,身前一堵气墙,白浪涛天般向叶飞滚去。叶飞如遇坚壁,狂风顺着峭屻乱蹿,大惊之下,急使出武当绝技“山舞银蛇”,剑花一环扣着一环,环环相扣,向血手印卷来。
血手印顿觉满天流星蜂拥而至,惊悚之下,急退。摄定心神再进时,用的已是自己成名绝技“长歌当哭”!但闻一声长啸似哀猿深啼,但见手中白刃如绝崖乱瀑,腾空而起,十指双掌,如凶狼恶虎,径取叶飞面门。叶飞顿觉罡气高旋,剑花竟自散乱,一身一剑若劲风中的乱叶,风雨飘摇,再无章法。危机之下的叶飞大喝一声,一招“凤飞九天”,剑随身、身倒转,从血手印头顶一飞而过。血手印暗忖:“武当功夫确实非同小可。”激起戒备之心,扭身、腾空,身子如一柄利剑,再向叶飞攻去。饶是如此,嘴中却道:“所谓的武当技艺,不过如此!”
武当绝学“山舞银蛇”竟然在血手印掌力下无法聚气,确实闻所未闻。娄之问大骇,他深知叶飞功力,叶飞深得武当真传,不说海内少有敌手,但在二十招之内就被逼退,却是绝无仅有,看来今日必无善果,不觉瞩目对着娄梅看去。娄梅心灵神会,娇叱一声,整个身子破空而起,手中一物白练般激起一道劲力,向血手印打去。血手印双手赤红,正激起狂涛追击叶飞,陡感身后一物毒蛇般发出嗤嗤响声,迅捷地向后背咬来,忙卸了掌力,侧身躲避。叶飞面前压力顿消,知道娄梅出手,一咬牙,一招“风云际会”,激起一股旋风,再向血手印击去。
娄梅玉女心经重在轻灵,却不善力,那条白练在血手印前翻转,几次险险被他抓住,好在叶飞危机时总能牵制,否则白练被抓,娄梅势必受到重创。
倏忽间三人又斗了十多个回合,血手印逐渐知道弱点在娄梅,娄梅一破,再废一番周折,叶飞必败,所以对叶飞的攻击只是防范,将重点放在娄梅身上。但叶飞毕竟是一等一的高手,内力修为已达一定境界,剑法精湛又极富变化,岂能防范了事?一次偷袭,竟险险削破血手印头皮,使得血手印改变策略,将攻击重点再转向叶飞,对娄梅只是防范。娄梅受力顿减,再战二十余回合,娄梅久疏战阵的弱点终于被敌手抓住,血手印偷觑了一个空档,躲开叶飞剑尖的刹那,一把抓住白练的尾巴,一股大力将娄梅甩将出去。娄梅如断线的风筝向一根松树的树冠砸去,将到树冠,眼见将受重创,叶飞抢救不及,娄之问也闭了眼睛。忽然树冠中腾出一毛茸茸的怪物,一把将娄梅抱住,轻轻放置地下,继而激起一阵旋风,青面獠牙般扑向血手印!
众人大惊失色,血手印不知何物,头皮发麻,转身便逃。该毛茸大物在后面狂追,刹那间便到了对面山坡,但见一米开外一道巨崖挡住去路,怪物大喝一声,双手向前猛推,飞沙走石,袭向血手印后背。血手印逃无可逃,后背大力涌至,说不得,只能做困兽之斗。一咬牙,回转身形,拼起十二分功力,迎向巨力。但听一声巨响,周围黄沙弥漫,遮住天日,庞然大物踉跄后退,十余步后才稳住身形;血手印斜刺刺后退,双脚着地,如铁梨般在地面耕出一条约半米左右长的沟壑,十余丈外的众人功力弱者,都感到头晕目眩。
众人屏住呼吸,将一众目光投向断崖处。良久,才听到血手印说道:“山人久居西域,无缘识得高人,请问尊者何人?”此时烟雾散尽,众人这才向毛茸茸大物看去。却见一物,下巴无囊,无尾,臂长及踝,眼阔、鼻小、嘴圆,赫然便是一大猿,不觉齐声惊呼。不想,该大猿用毛手将头套摘下,露出一人头,黑发重须、直鼻嘴阔,嘴角隐有血迹。叶重山远远看见,大喝一声:“圆通逆贼,老夫今日势将你碎尸万段!”众人面面相觑,想不到野鹰岭怪事频发,久绝江湖的翻天翅圆通竟然复出!并且,传说中的这位奇侠,竟然一招之内就伤在了血手印掌下!
更让众人想不到的是,就在此时,忽然又传来几句低沉悠远的歌声:“君子之欲,瓶罐可盛,小人之望,天地难装。人生苦短,淡云斜阳。王侯将相,都随风飘。”
听得此歌,娄之问热泪长流,仰天长叹道:“天佑我派,天佑我派……”竟哽咽难以自持。叶飞与娄梅亦是大喜,齐声欢呼道:“师叔终于到了,武当有救!”正言间,一矮瘦老头斗篷蓑衣,左袖空荡荡悬浮空中,飘然而至,后面竟紧跟着一光头僧和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矮瘦老头正眼也不看众人,矮身单掌拜向娄之问:“为弟向掌门师兄请安!”娄之问哽咽道:“师弟……”疾步向前,不想双腿虚浮,一个趔趄,竟滑入冲虚怀中,二人相拥,双双老泪纵横。
原来李季三人刚离开夏翠谷,远远看见一人长袖飘飘凌波疾行,李季大喜,高喊前辈留步,四人会面,前面那人果是冲虚。邵春师傅若盘大师与冲虚原是平辈,邵春识得此人,忙上前拜会。冲虚久闻邵春名声,心中快慰,四人无需多言,较起功力,向野鹰岭疾行。
赵鼎瞥见冲虚,又觑见邵春、李季,知道大势已去,神情黯然,索性平躺下来,瞪眼望天傻看。
邵春上前拜会娄之问,娄之问不顾年长,竟欲拜将下去,邵春慌忙扶住,连声说道:“娄师叔折煞晚辈,愧杀晚辈!”正客套间,忽闻身后一人言道:“阿弥陀佛,山人能再见高僧尊面,乃前世修行之福,山人长拜!”但见刚才受了袭击依旧威若天神的血手印,从断崖处走将过来,竟对邵春拜将下去!邵春却未回头,冷冷回道:“想当年仲柯大师誓言不再踏足中原,昨日之言,今日犹在耳畔,大师做何感想?”
“这……”
就在血手印无以言对之时,叶重山等人却为之解了围。原来叶重山按捺不住,瞥见李季将圆通搀扶过来。此二人,一个有叛门之恨,一个有伤子之痛,多少次梦中对二人寝皮食肉,余渣不留。今见到二人,不觉眼中溢血、心中荡仇,竟性情大失,双钺并举,一个“恶虎抢食”。但见一道寒光,钺人合一,向圆通二人奔杀过去。与此同时,卓一凡看见李季,亦是怒火中烧,此人不除,自己绝无善果。眼神照会六指狂魔,六指狂魔心领神会,竟然在叶重山发动攻击的瞬间,二人同时行动,三人如三道闪电,向圆通师徒恶狠狠扑将过去!
娄之问这方一众高手救之不及,愕然相对。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三人将到未到之计,圆通师徒双手齐出,四道寒光激起四道旋风,打向空中三人。子母梅花镖何等威力,两大高手四手发出四镖,足可惊天地泣鬼神。但闻“叮叮铛铛”一阵乱响,叶重山如狡兔倒转,头巾滑落,双钺撑地,脸色苍白,甚是狼狈;卓一凡二人就没有这样的好运,竟如两匹败叶向后飘飞,卓一凡脸颊和肚腹中镖,倒地不起;六指狂魔右手本失去一指,这次竟再被一镖斩断左手小指。
原来圆通师徒梅花镖出,四镖中有两镖打向武功最高的叶重山,将其逼退;一镖袭向卓一凡,令其重创;一镖剑指六指狂魔。六指狂魔毕竟不同于卓一凡,武功之高,心计之深,江湖少有匹敌,兼之手上功夫卓绝,因而心生傲气。上次在叶飞剑下吃了大亏,原本可以收敛,但今天有师傅撑腰,狂傲再生,竟伸出左手想生生抓住此镖。不想梅花镖分子母,目镖先发后至,子镖后发先至,六指狂魔抓住了子镖,正欣喜间,左手顺势上扬,小指正好被母镖打个正着,瞬间小指其根斩落,不由得惨叫一声,跌落在地。
两人倒地,却又激起两道身影,一身影为血手印,急徒儿之伤,直奔六指狂魔;另一道身影,却是叶重山!原来圆通先受了血手印重击,血手印内力修为已达化境,寰宇稍有敌手,今用足了十二成功力,饶是威猛如圆通,亦难以承受,不觉溢血;刚才危机之下,又发了余威,两镖齐出,与李季联手将强敌击退,实已是强弩之末,再次弩伤,一口鲜血不觉狂喷。
李季心痛,抵住圆通后背,输以真气,助其疗伤。叶重山遇此良机,岂能错过,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钺人合一,双钺再出,誓将强仇剿除。眼见钺尖就要刺透李季后背,叶重山猛觉双钺碰到一物,原来是一柄秃头断剑,大力之下,不觉踉跄几步,勉强站立,定情看处。但见一邋遢道士笑嘻嘻站在眼前,正是冲虚。
冲虚不发一言,用一柄断剑舞起剑花,向叶重山打来。
冲虚这柄钝剑所舞之剑花竟比利剑舞出的剑花更加炫目,这一招正是叶飞刚才使出的“山舞银蛇”,剑圈一圈连着一圈,几无穷尽。剑圈似有尖刺在侧,尖刺刺空如刺布匹,荡起嗡嗡嘶鸣,这便是冲虚与叶飞所使不同的地方。血手印内力沉稳有力,叶飞难挡,但倘若血手印使出相同气墙,遇到冲虚所使的剑圈尖刺,还会不会还能如此得心应手?罡气会不会被尖刺穿透?似难预知。叶飞见之,心中惭愧,更知艺无止境之理甚。
叶重山贵为八卦掌门,用双钺虽勉强抵住剑花,却不得不后退。后退十余步后,不觉心灰意冷,向后急跃,勉强出了剑圈,呆立当地。
冲虚逼退敌人,正对叶重山,眉眼下垂,却不看敌,只是徐徐说道:“武当剑原本薄技,虽比不得西域绝学,倒还可以伏魔擒凶!”
血手印急徒儿之伤,正值心塞,听得冲虚这般说,知道冲虚向自己挑战;不觉满腔怒火,全身劲鼓,太阳穴高耸,悚然面对冲虚站立,阴森森地说道:“西域小技,何能得窥武当末枝?说不得,山人今天就要大开杀戒,以领教中原各派神功!”此言一出,群雄大哗,想不到血手印狂妄到了这样的程度。本是武当强助,转眼之间,却成了武当之敌,更成了武林公敌。但想到血手印一招便伤了圆通,此人当真非同小可,不觉都替冲虚捏了把汗。
冲虚这番言语,原本就是想激怒血手印。要知道高手过招,任何纰漏都会致命,而情绪上的失控,往往比招数上的漏洞更加可怕,盛怒之下,很难有敏锐的观察力甄破敌方之动机;不能料敌于先,势必会处于被动,其结果可想而知。血手印为化外高人,自然会轻易识破对方动机,但他与六指狂魔情同父子,子之痛,更逾己之痛,所以才会被轻易激怒。
冲虚之功力与盛年的娄之问相差不多,中原少有其敌,但与血手印却从未交手,胜败如何尚不可知。血手印艺绝寰宇,连若盘大师都尚难胜之,冲虚自然知道厉害,更何况今天之战,事关武当安危,所以额外谨慎,居然用了自己一向嗤之以鼻的盘外招,试图激怒血手印。一旦激怒成功,事情尚有转机,这正是冲虚的老道之处。
就在二人剑拔弩张之际,不想邵春大师双手合十,走了出来。对着二人道:“冲虚道长德高望重,仲柯大师技艺超群,二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今日一战,势必冠绝武林,彪炳史册。但小僧师尊若盘掌门曾与仲柯大师有一面之缘,并因此圆寂……”此话一出,群雄哗然。若盘离奇暴亡,竟与这位西域奇人有关,实在匪夷所思。
待众人安静,邵春又道:“想当年大师与师尊一面之缘,令小僧没齿难忘。师尊曾规劝小僧:‘怨无源处,生如草木,公道恰如万物。’小僧也一直谨记。但师尊天资异秉,终生研习技艺,所习功法却在大师面前戛然而止,留下终生遗憾。小僧想还师尊之愿,既能领教大师奇功,又没有违背师训,大师意愿何如?”
血手印面对邵春,所有的燥气瞬间消散,躬身再拜邵春道:“山人贱命为令师所赐,大师若要取之,山人必当奉上,何况大师为完成令师意愿?”邵春说道:“如此甚好,大师请!”
邵春师出若盘,十余年前就有了深厚功底,这十余年更是加倍用功,为的就是今日。此时邵春之功,却与当年的若盘不相上下,就连当今少林掌门,号称“武怪”的铜头陀若柏也自心服。
血手印深知若盘的厉害,对邵春岂敢小视?自然加倍小心,以迎强敌。
就在此时,嵚崟指挥武当弟子将卓一凡抬到平地,手忙脚乱进行救治。六指狂魔陈曦只伤了小指,这点伤对武人来说并无大碍,但神情委顿,呆在卓一凡身边沉默不语。平时机灵的嵚崟此时失却了灵巧,呆呆傻傻忘东忘西,偶尔一个耳光将身边道童打飞,口中喃喃自语,几与疯傻无异。好在众人注意力不在这里,也就任由他们闹将下去。
群雄自动腾出一块空地,邵春与血手印双双走到空地中央,邵春启了一个“苍松拜月”式,血手印则还以“大漠孤星”对,二人凝神定气,蓄势待发。
世事难料,十余年之前若盘掌对血手印的一幕再度上演,但见血手印右手单出,直抵邵春前胸,邵春轻摆左手,抵住血手印右手,两掌相交,恰如电闪雷鸣,一声巨响,刹那间二人如陀螺般向后疾飞;倏忽间,又飞纵回来,依旧端坐,仿佛没有刚才一击。这恰是十余年前那幕的翻版。
这一击之下,群雄人仰马翻,功力弱者跌得五天六地,有的甚至滚落山下;堂堂武当前掌门娄之问,也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任由娄梅抱着向外飞去。娄梅身法轻盈,因害怕伤了叔叔,顺势外飞,直到几丈外的一株松树下才稳住身形;可怜现任武当掌门赵鼎何等身手,身子连同担架滚下坡去,原本就受了重伤,经这一跌,更是雪上加霜,强忍不住,突出一口鲜血,两眼一黑,几欲昏去。圆通尽管受了撸伤,却依旧与李季一道,掌背相抵,如此蛮力竟也无法撼其分毫。
邵春与血手印这一掌下来,三五丈范围内,就只有冲虚、叶飞、虬龙,外加三五个峨眉、天山等大派高手了。叶重山尽管稳住身形,未被震飞,但因受了圆通师徒飞镖的袭击,呼吸不匀;再受二人掌力震动,真个是雪上加霜,不由得脸色苍白,额上汗涌。
血手印与邵春视周遭诸人如无物,相互对视下,心意相通。邵春双掌缓出,血手印双掌相应,正是十余年前若盘与血手印的阴掌。
四掌相吸,恰如深井寒水,又如孤洞索风,周围风平,静如三更,而几丈开外山风正急。
如此情景,看得群雄目瞪口呆,惭愧自己浅薄之力,从此心性大敛,待人谦恭。
高手内力的比拼,一般只是在几个特殊时段,一是生死攸关,二是僻地切磋。平素的争斗,能大刀阔斧解决的,必会是秋风落叶。因为一旦内力比拼,他人在侧,就会十分危险。内力相近的两人,一旦被缠,周边即使寻常幼儿,也能劈敌。
邵春心性淳厚,和血手印比拼内力,一是还若盘之愿,二是试图以一己之力挡住这位西域奇僧,避免一些无谓的损伤,以保全武当。
此时的邵春才知道当初修为已臻化境的师傅为什么会只与这位西域异僧打个平手。此人内力绵绵如怒涛,看似波平浪静却刚猛威盛;血手印更是惊诧邵春之功,其力如潺潺深溪,静缓流深却有大河之蕴。
良久,二人头顶白烟漂浮,不知不觉到了胜败相分之际。
想当年正是这样的关头,白眉派掌门刘魁不顾一切欲劈强敌,径直攻击伤了性命。若盘为保全血手印,受了重创,终至圆寂。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这样的关头,邵春和血手印竟然不约而同心有隐忧,深惧这个时候倘有悍匪侵入,和十余年一样,必有一人命丧此处。俗话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令人唏嘘的是,这层担心并非虚幻,往往是绝顶高手门的一种预判,灵光一现处,往往一语成箴。
如同梦幻,血手印竟然看到被自己视作亲子的陈曦,仿若青面獠牙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鬼魅般地出现在空中。这头巨兽用白纱布包裹了的双手,擎着一柄模模糊糊似短剑又似匕首的东西;与此同时,硕大得有些变形的这位义子身边,又出现了那个总是不怀好意诡异笑着的嵚崟,他的手中也擎着一柄扭曲得有些变形的似短剑又似匕首的东西。二人仿若恶魔,龇牙咧嘴地向邵春后背刺杀过去!
这样真实得有些虚浮的幻影让血手印大惊失色,惊骇之下,仿佛又看到十余年前那位不知道名号的癞头僧,正慈眉善目地对着自己说:“大师休虞,只须调养几日,自当康复。”不由得轻叹一声,喃喃自语:“小弟薄命,还是还与大师吧。”说毕,尽撤功力。顿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向自己扑来,忍不住狂吐一口鲜血,委顿倚靠在一块凸起的岩石边。邵春双目含泪,双手合十,竟不顾背后敌情,脸上含笑,喃喃说道:“大师休虞,小僧陪同大师一起去吧……师傅,小僧也来陪你了……”但见一短一长两柄宝剑,竟齐根没入其背中。
冲虚与叶飞惊惧之下两声怒斥,手中宝剑同时出手,一柄钝剑削去了陈曦半个头,一柄长剑将嵚崟钉在地上。
血手印仅剩一口气,看到被削去半边脸的陈曦,暗红色的鲜血和脑中白浆奔涌,如瞬间盛开的牡丹,不怒反喜,感觉到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满足与平和。仿若卸下了千斤重负,温柔地低语:“曦儿别怕,与为父一起去吧……”言毕,也如邵春一般,含笑而终。
刹那间,四人四命,竟同时烟消云散。
山风吹了过来,众人均感觉到了一种透彻心骨的寒意。
如此惨烈的结局,着实让人不忍直视,众人不觉走了大半。
李季额上汗出,耗费诸多真气助圆通疗伤。这样的撸伤原本不是短时间几次真气输入就能痊愈的,必得圆通自己每日打坐凝聚真气方能化解。圆通身体稍感舒适,就对李季说道:“季儿歇息吧,为师好多了。”李季罢手,将圆通扶到一处草坪处盘腿坐下。
叶重山击杀圆通几次受挫,原本应该离去,但看到圆通师徒,仇恨如山火勃发,实难扑灭。这么多年的找寻,今日就在眼前,如何能这么轻易放弃?但大敌当前,冲虚一众武当高手岂能让自己胡为?真个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两难间,听得圆通发话:“大师兄?”叶重山冷哼一声,算是作答。
圆通嘶哑着嗓子说道:“大师兄与我同出师门,师傅对我有再造之恩,师傅不在,长兄如父,一切由大师兄安排吧。过去的诸多恩怨,自有缘由,为弟不想多做解释。大师兄若欲绞杀为弟而后快,为弟这条性命,大师兄就拿去吧!”
李季急道:“师傅?!”
圆通用眼神将李季阻止,对着叶重山继续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骨肉相残几时结?为弟逃出师门,没齿不忘沧州城那几间房子。师母待我恩重如山,卿妆妹妹对我情真意切,楚轩弟弟尽管残疾,却宅心仁厚,不识鬼魅伎俩。尽管隐居荒山野岭,为弟素心却在八卦。浪迹天涯后结识李兄,感念李兄厚爱,与我情同手足。李兄蒙难,为报李兄知遇之恩,将季儿收留,传授武艺。今季儿大仇得报,我心已了,尘世再无牵挂。”
听到此处,李季含泪再道:“师傅!”
圆通似未听见,说道:“大师兄之子叶骞受到重创,原本不是季儿过错,但却与季儿有关,大师兄念为弟薄面,就放他去吧!”
说毕,圆通暗运一口真气抵住心肺,亦如邵春般,含笑而终。
李季看到师傅神色诡异、面色惨白,大惊之下,探听鼻息,不由得放声大哭,哀嚎如雨雪之天的风鸣,闻者落泪。
叶重山心肠再硬,也觉心酸。联想到与圆通朝夕相处的诸多旧事,心中怅悔,不觉泪出,扭头就走。不想身后一声断喝:“逆贼休走!”一晃之间,眼前多了一人,正是肝肠欲断的李季!叶重山看着此人,似是不识,呆立当地。
冲虚和叶飞走了过来,冲虚道:“李少侠稍安勿躁,为师之悲,痛彻心扉。但圆通大师既然留有遗言,就让他去吧。”叶飞也道:“李少侠慎思。”李季默然,转身,让出路来。叶重山脸上肌肉如同冻住,僵硬着走出几步。
忽然李季双手齐出,但见两点寒光向叶重山劲出,众人惊呼。梅花镖威力非同小可,即使是全神备敌的叶重山,也未必就能轻而易举全身而退,何况在如此境况下?眼见叶重山就要被毙当下,却见那两道寒光擦着叶重山左右耳朵径直向前飞出,“叮咚”几声,没入到前方山崖中,消失不见。
叶重山似未察觉周围异动,依旧魂不守舍地向前走去。
就在此时,后面再传喧哗,几位武当弟子惊呼:“赵鼎掌门离世了……”
冲虚并未回头,长叹一声,看着叶重山慢慢从草丛间消失的孤独背影,轻张唇齿,低沉的歌声再次荡漾,清冷惆怅的旋律,漂浮在野鹰岭的山谷间:
“树,秋意阑珊,风,凄清忧伤。一柄断剑丈量山河,几声长歌阅尽苍凉。一个人的江湖,幽深寂寞,只为奔向你的红尘,恰如那片落叶,笑迎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