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纯从大楼里走出来的时候,感到一阵寒气。周围一片寂静,锦儿早就没了踪影。他想起刚才锦儿单薄的古装更觉得寒冷。
程天纯稍稍犹豫了一下,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竟顺着上次梦中和锦儿走过的那条路走着。一路上,他看到的夜景和他上次在梦境中看到的简直是一模一样。在梦中,他的脚底在地上,或者说并没有触地,那是一种几乎察觉不出的快速漂浮,而现在,他感到了在快速走过大段距离后踝关节微微的酸疼感。随着行走的继续,开始的那种体能投入的新鲜感很快变得陈旧。他觉得耐力在真正消耗。
城市的夜晚永远也不会真正进入黑暗,步道两边的杆灯足以让程天纯观察视觉感知到的一切。深夜,这成片的绿带里,不会有人一直不动地站在或者坐在某个角落里。所有经过的人脚步都是匆匆的,锦儿也应该不会列外。程天纯的目光扫着迎面而来的每一块绿地。他希望锦儿能奇迹般地出现在视线里。
程天纯上了一座小桥,小桥精致的不锈钢和棕色木料构成的护栏让人觉得这里没有丝毫的荒漠,桥下是一条窄窄的水流。他过了小桥,转过头再一次望了眼这条小河,随后视线落在了江畔,那儿有个厚木板镶拼的亲水平台。他才发现平台上,依着护栏站着一位古装少女,在暗灰色江面的陪衬下,她那一袭洒了柔和灯光的长裙看起来格外的清晰。
程天纯纳闷儿,为什么刚才没有看见她,是不是被步道边上的那几棵修剪得圆圆的小叶黄杨挡住了视线,还是觉得那个平台的距离太远,所以没有去注意?
他向着平台走去,当踏上平台后,脚步踩在木制铺板上。在这静谧的夜晚,即使是极轻的落地声也听得出节奏。
锦儿依旧静静地望着在灯光下泛着波光的江面。当程天纯走近她时,她才转过脸来:“你也来啦?”
锦儿的问话像是还沉浸在思绪里,她脸上也只是很淡的笑了一下。过于柔和的灯光,让程天纯都不敢肯定这微笑是真实的还是他想象出来的。
“你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这段路程至少有六公里,而且穿得这么单薄。”
程天纯说完才觉得担心锦儿的寒冷是多余的。
“这里不远啊!我在找一个靠近水的地方。”这次,锦儿的脸上肯定没有笑容。
“为什么要到有水的地方来呢?”程天纯此刻更注意的是锦儿的嗓音和语调。
锦儿望着江面的视线明显抬高了一点,显然是看着想象中的远方:“我在想一件事。”
程天纯在斟酌着下一步的问话,他想起了锦儿腰间的剑:“有水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带上剑?”
锦儿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程天纯:“这不是剑,是唐刀。”
她说着已经把唐刀解了下来,平端着递给程天纯。
“唐刀,唐横刀?”程天纯接了唐刀,他仔细看着深色的刀鞘:几段精致的铜花纹包着窄窄的刀鞘。他缓缓地拔出刀身,笔直的唐横刀在顶端是一个斜切口,更显得刀身森森的寒冷。
“你深夜带着唐横刀到这里是……”程天纯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
锦儿从程天纯手中拿过唐横刀,很熟练地把刀插入刀鞘。她望着远方,像是看到了那里在发生着什么:“白江口海战!”
“那场唐军大战日本水军的海战?”程天纯打量着锦儿美丽的侧影,他突然觉得眼前的锦儿变得有点陌生。
锦儿并没有转过脸来,她仍旧向着远方望着。她的身影在柔和的灯光下更显得沉静。
程天纯预感到,若不打破眼前的沉静,锦儿不知道要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他在脑海里搜寻着自己知道的白江口之战,想象着惨烈的厮杀场面:“那场战斗,我大唐将士奋勇杀敌,击杀了四倍于我的倭寇。唐军威武!”
江上一阵轻风扑面而来,锦儿的秀发在飘动,她的长裙也向着身后摆动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念大唐的将士。”
程天纯想起了他带着锦儿和萌萌在邮轮上遇见我海军驱逐舰的情形,难怪她当时看到军舰离去时是那样的深情。此刻他完全懂了。
“是啊!唐军将士永远值得我们怀念!”程天纯声音有点沉重。
锦儿转过脸来,柔和的灯光下可以看得出她的双眸闪动着泪光。
“我看见那些勇士倒下的,鲜血染红了铠甲!”锦儿的声音已经向着哽咽靠拢。
“你看见……”程天纯突然想起和锦儿谈起唐代建筑的情形。
锦儿看着程天纯,点点头。黑亮的眸子和线条柔和的脸颊上带着忧伤。
“那你能舞剑,不,是舞刀给我看吗?”程天纯不忍再看着锦儿的脸上带着忧伤。
锦儿的悲戚立刻转为认真。她抽出了唐横刀,把刀鞘递给程天纯,慢慢走到平台的中心,程天纯感觉得出锦儿在思考。
锦儿的刀法让程天纯吃惊,他平生第一次看到把刀舞得这么好的少女。这场景完全把他带到了大唐,每当锦儿双手握着唐横刀长长的刀柄时,接下来就能看到那把刀像旋风一样一闪而过。锦儿的长裙也在舞刀的过程中飘动着,这比她跳舞时更多了分迅捷。每当锦儿舞到程天纯的正前方时,他知道锦儿的目光在极短的瞬间会扫一眼他。他希望锦儿能够完全地沉浸在这个过程中,能部分化解她的忧伤。
锦儿终于停下来了。她的飘逸、飞舞已经超过了她应该展现的几倍时间。
程天纯走上前去,双手托着刀鞘。锦儿伸出手臂接住刀鞘,她的身姿看得出此刻的庄严,像是担心刚才的表演过于仓促,得用这种方式来沉淀那一气呵成的许多个美丽瞬间。就像做完一个深刻的梦需要立即记下来,不然大部分内容会消失一样。
程天程反复在脑海中浏览着刚才那个动感中的锦儿,等到他完全回过神来,发现锦儿依旧面对着江面,仿佛江面上就是当时海战的场景。
“锦儿,回去吧!太晚了!”程天纯平时倒是很少叫锦儿的名字,是因为她在他的眼里太完美、神圣。
锦儿像以前一样,温柔地听从了程天纯的建议。她在转身前再一次望了江面一眼。
锦儿默不作声地走着,程天纯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他暗暗留意着锦儿,锦儿把唐横刀抱在怀里,像很多古代仕女走路的时候抱着一本诗集的样子。此刻的锦儿又像是一位喜读诗书的少女。
寂静的四周,让程天纯对植物的气息更加敏感。他突然觉得在梦中与锦儿行走的经历现在在延伸,只是事先没想到会以今夜这种方式去“续接”那个深刻又难忘的故事。
程天纯已经看到在他们的侧前方那两条仿古帆船,那是用来装点江面的。他本想把锦儿的注意力引开,不想让她再陷入痛苦的“回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锦儿的视线已经停留在帆船上。他后悔刚才没有留意,本应该沿着靠马路的那条步道走。锦儿来时一定是顺着马路边的步道走的,视线才被江边的树木给遮住了。
只见锦儿站住了,望着那两条帆船,仿佛那就是当年的战船。
“白江口。”锦儿发出的几乎就是吐气的声音。
程天纯注视着锦儿那张沉静的脸。
“那天晚上好大的火光,船上都是刀剑碰撞的声音!”锦儿的声调略微提高了一点。
锦儿又沉默了,像是刚遇到了一件凄凉的事情。程天纯伸出手臂轻轻抚着她的背:“回家吧!”
锦儿走动了,程天纯不时转过脸来看一下她。
“我好想他们!”锦儿的思绪又回到了舞刀之前。
程天纯安慰道:“可事情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释怀吧!”
锦儿转过脸来看着程天纯:“可我忘不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程天纯也能看得出锦儿眼神里的认真。那绝不是几句话就能安慰的。
锦儿再次陷入沉默。程天纯的脑海里却浮现出白江口之战的场面,他看到了将士们那一张张被激怒的脸庞和奋不顾身厮杀的身影。面对四倍的强敌,将士们手中的唐横刀闪着寒光。刀剑的撞击声,唐横刀划开倭寇护甲时沉闷的刺穿和斩劈声,以及倭寇战船上的大火。他仿佛自己也来到了战船上,他仔细端详着一个个背影,希望找到锦儿那穿上铠甲仍显婀娜的身影。
锦儿加快了脚步,她那一袭长裙在微风吹拂下竟有几分飘逸感。乌黑的头发虽是扎得简单,可还是按照唐代的方式绕了一个粗粗的发结。
程天纯恍惚听到了一股清流似的音乐,曲子的节拍刚好合着锦儿身影的移动。程天纯知道这是幻觉,可他还是担忧这天籁之音会伴着锦儿在这一刻离他而去。
“你参加了这场战斗吗?”程天纯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此刻问锦儿这个问题。
锦儿似乎没有听到程天纯的问话,依旧保持着沉默。程天纯没有去注视锦儿的脸,他的目光向着夜色下的江面上扫了一下。江面上有了微微的浪涌,更显出夜晚的寒气。
锦儿像是感应到了程天纯的思绪,她也朝着程天纯目视的方向注视了一下。
“参加了啊!”锦儿转过脸来看了眼程天纯,那眼神里的严肃程天纯还是第一次看到,“我还想再去参加一次这样的战斗!”
“今天的中国已经是世界一流强国,没什么人敢来进犯的。”程天纯随口就说出来了。
锦儿发出一声喘息,像是吹奏笛箫的美女换气声:“可我还是喜欢大唐的战斗,将士们斩杀敌寇的场面真的让人刻骨铭心。如果你亲眼见过,你也会像我这样的。”
程天纯突然又听到了好听的音乐,这音乐声极微弱,稍不注意就会被当做幻觉。他知道刚才听到的也不是幻觉,只是有些分心没有聚精会神地去聆听。这是一首女声唱的曲子,他听不清歌词,却感知到了这是一首述说古代故事的电影插曲。虽说若隐若现,但歌词的背景音乐极具立体感。他想起来了,这是绿化设计时某个想象力丰富的设计师绘好了图纸后产生的灵感。设计师必是极有乐感的人,他把这段路径加装了音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根据路过行人的气质和外部特征以及行人经过的时间播放曲子。
程天纯深深感激这位设计师,是他(她)把这一路的景色注入了灵魂。人们看到的视觉时间艺术都是配有音乐的,在观看此类艺术作品时觉得很自然,仿佛那些故事发生时就应该是这样的。这实际是人们把视觉艺术赋予了自己内心的情感,让故事得以诗化的效果。
此刻,程天纯已经被深情的曲子感染了,他觉得现在就像上次在梦中和锦儿在走过那段忘却不了的路程。他在今后任何情形下听到这首曲子时,今晚的记忆会立刻浮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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