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岛上,横在张兰枝面前的家、学校、书店该怎么办?这一连三问,秦世贤亦是以问号作答,他边想边说:“嗯——你说呢?”俩人都不知所措地笑了。“这样,咱们先去和老人家见个面,看看具体情况是什么。我想,一般情况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之后给你看病,然后再决定。”
“对,先走出这一步。”
“咱的书店,看能托付给谁,先经营起来,咱要是再回来的话,以股份的形式和他一起经营;要是在那边呆下去了,就交给他独自经营。”
秦世贤这样一说,张兰枝也觉着可行。她又思考着说:“我在学校的事,该怎么跟校长说呢?”
“实话实说嘛。先以看病的名誉请假,到时候根据具体情况再做决定。”秦世贤此时的心情显然有些急切,“这一趟我还真想走,走出去看看,也许今后的生活会发生很大变化。看来我真的是要转换职场跑道了。”
张兰枝的心绪也是向往着的情怯怯乱纷纷:“哎呀——人的变化可真快呀,想想这两年的事,我就想起一句名言来,‘众口喧腾的可能是虚假,万人耻笑的可能是真实。’”
“是啊,单靠分析的眼光看事物很难准确。幸运的人,一生没什么坎坷,平平淡淡,有的人做大事栽了跟头,那样的跟头在情理之中,也值得;最窝囊的是像我这样,搬家就能把自己绊倒,生生掉进了苦海里漂洗灵魂。人啊,有多少人都是戏剧人生啊。”
他俩人在仔细嚼磨着人生的戏剧性,那些令人回味的情愫实在是意味深长。
二、一九八九年,这一新的年轮响起的初始之声,对刘继堂两口子而言是沉闷的摇撼之声,一场苦心苦历的铁路寻钱把他打入了生活的低谷;一个接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使他幡然醒悟,他的灵魂受到了震荡、净化,却倒也夯实了生命的底音。那种无形的震动感在推动着他们的生活脚步。刘继堂变得嘴上说话少了,心里想得多了。
今天他又一次坐在那棵埋有金条的榆树下怔怔发呆,大脑里注满了金条一事引发的颜色性变化,又有着患得患失之感,生命的嗡嗡转动之声,无声似有声;似在迈动的脚步,无形似有形。按捺不住的冲动感莫名而坦荡。
三、张二拴和杨美英,过起了柴米油盐的烟火小日子。晋杭绸缎庄,被刘继堂与他的大兄哥搞了个拔锅倒灶黑灯瞎火。这两口子也没急于心急火热重振家业。他们都曾经有过婚史,对这份失而复得的爱情生活分外珍惜,享受着悠悠然小过一段蜜月日子。
这会儿俩人在围着小饭桌吃饭,张二拴又说出近来常常挂在嘴上的话:“美英啊,这些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感到最幸福的日子,这才像个家了。”
“这就好。以前我的心太高,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就应该是这样。咱俩这几年,你不娶我不嫁,显然是在相互等着。”
张二拴笑了说:“好像就是啊。这几天我在想,我们该好好地规划生活目标了,找一条持久性走下去的路。现在有了你,甭管做什么事,我的信心更足了。”
杨美英恍惚间脑际里闪过绸缎买卖的事,颇感遗憾地说:“本来你俩的绸缎买卖做得挺好的,眨眼间啥都不是了。”
张二拴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现在再想干起来也不行了,咱这儿的人就是看样子,这才几个月,又开了两家绸缎行。”
“都是刘继堂惹出的麻烦。”
“没办法。”
杨美英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刘继堂说他在火车上把钱丢了,这事就这么完了?”
张二拴有些发蔫儿地说:“我也没说过什么,但眼下也不好对他说什么,这种事,先放下吧。”
“这个责任完全是由他造成的。”
“嗯,”张二拴想了想说,“可这也是两个人的事。前一阵子吧,我倒啥也没多想过,不过最近我看老刘有点不对劲儿。”
杨美英心上掠过一丝郑重感:“你是说?”
张二拴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说:“你看啊,咱这绸缎庄,第一次砸锅,是他那个二百五大兄哥的原因,紧接着在火车上丢了钱,一开始我也没怀疑什么……”
杨美英越发显出郑重的样子在听。
“有一件事值得我深思。”
“什么事?”
“秦世贤的老母过世后,刘继堂拿了一万块钱,通过我的手给了秦世贤……”
“对,这事我知道。你说。”
张二拴蹙起眉头琢磨着说:“你帮我分析分析,他和秦世贤认识还是通过我,这种交情没有多深;他为什么要给秦世贤拿一万块礼钱?”
杨美英皱起眉头咝咝地吸着气,在思索的发条上一把一把上劲儿,说:“这事我想,他和秦世贤——哎呀,想不出个道道来。”
张二拴显出怀疑的理由而五官挪动着说:“咱们慢慢想,树有根水有源,不合常理的事,总有它的特殊原因。”
“是啊,他手里已经没钱了,这是从哪儿来的一万块钱?就说是有,他为啥要给秦世贤这么大的礼呢?”
张二拴放下碗筷,摆动着脑袋抹着嘴巴说:“要说原因么,不外乎就这些;他觉着秦世贤挺可怜的,他爱人还有病,难道就为这些?”
杨美英轻摆着脑袋撇嘴说:“我直觉上跟你想的一样,但就这些理由,根据他家的经济情况,出手就拿一万块,这我怎么也想不通。”
张二拴认真地说:“他有一点更值得我怀疑。我了解老刘,从去年过了年以后,他们家可以说没有任何积蓄了,就他老婆私藏了两千块钱还给了脑血栓病人;他哪儿来的钱给秦世贤呢?就说是他借下的,有这个必要吗?”
“你是不是想到了火车上丢钱……”
“可是也不能那么想他,他应该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杨美英看着张二拴,眼神游移到分析的旋动中。
四、刘继堂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种地、当过会计、喂猪喂羊,概没遇到过特别大事、难事、危险事,触即人性底层灵魂的事是捡到金条,从此他的日子不平静了,铁了心要做买卖,由此,他走上了一条不平坦的人生路。
原本潜居于本性深处的正直,对他人的良知良能的品性,由灵魂震荡而激醒,沿着铁路寻找那攥在心上丢掉的钱,那是对他生命与灵魂的一次洗礼;他懂得了生命的珍贵,体验了什么叫凤凰落架不如鸡,虎落平川被犬欺,原来乞丐也分三六九等。最最令他感恩的,是那位耿直、慷慨、善良,使他狼口余生的护林老人。
今夜他又想到了那位老人,怎么都无法入睡了。开灯后倒来一碗水,披衣坐着喝。
莫丽花被他打扰醒了,自从铁路上回来,他经常这样,本来睡得好好的,突然坐起来发呆。于是心疼地问:“咋啦,想啥呢,咋又不睡了?”
这一问,刘继堂竟有着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的感受,他叹叹气说:“丽花,这一趟找钱回来,我人是回来了,心没回来,经常在铁路上走,在那位护林老人家里坐,这心里也不知对他说过多少话了。”
莫丽花眨么眨么眼,苦情地想着说:“你坐火车丢的是钱,钱没找回来心也丢了。”
“你说得对。我现在经常还是两眼紧巴巴地盯着铁路线。”
“以后别想它了,那个灾劫总算过去了。丢了的钱,咱慢慢往回挣。”
“我想走,坐不住了,明天就走!”说到这儿,他抬手捂住了热涌上泪潮的眼窝。
“你想去看看那个老人?”
“是,想去和他坐会儿;要不是他,我早让狼吃了。”
“去吧,要不是人家救了你,狼把你骨头也嚼了。我啥也没了。”
“我这趟穿回来的那件破棉袄要永远留着,啥时候想老人家了,拿出来看看。将来我死了,一定要放进棺材里,日后成了鬼,多会儿变天了,冷了,还能盖上。”话语说到动情处,他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莫丽花抹了把眼泪,喃喃地说:“你这回受大罪了,一点儿准备没有,一下变成了要饭的,这也是老天看见了,没让大二鬼头把你收走。”
“是我身上有姜师傅那件棉袄护着呀。”
“对。唉,这人呀,一辈子,紧要关头用人的时候就那么一半下,报答不完。”
“对。这一年多我多灾多难,真是差点儿进了阎王殿,这算是走到头又返回来了。”
“你这叫大难不死。老人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好活着吧,别再离开咱村了。你就是咱村里的一棵树,一离开就要连根儿拔。”
刘继堂又躺进被窝里,双眼失神地盯视着顶棚,说:“看来咱俩都是蚯蚓命,只能土里活。”
“咱们是庄户人,把地种好了,把院子里的这些畜生伺候好了,等闺女将来成了家,咱俩慢慢地就老得没用了。”
“嗯。我现在脑子里老挂着两个人,一个是秦世贤,一个是看林子的老人。”
“继堂,有些事就怕翻来覆去地想,要说你也有福气,遇了这么多好人。”
“说对了。二拴、秦世贤、姜师傅,个儿顶个儿的好人呀,还有。”
“心里有好人,活着就有劲儿。明天走的时候多带点儿东西,和老头儿好好坐一坐,好好说说话。”
“不单是好好坐一坐,再好好喝一喝。”
“别多喝,小心醉了。”
“醉了也值得。”
“拉灯睡吧,不早了。”
刘继堂探手去拉灯,头顶上的灯灭了,心里的灯又亮了。
五、大自然是神奇的,他自然会安排一切。
五月的阳光暖意融融,季春不舍地留着末韵,使人浑身都有酥软的感觉。
秦世贤和张兰枝结婚三十多年了,这还是头一回走进这座小城里唯一的公园。看着人们以各自的方式在锻炼身体,看着园里的花草树木,感受着园中的景致惬意;想想自己的日子,现今俩人似乎把以前的困惑、忙累、失去老人的伤痛都放下了,虽然想到这一趟上岛还是个未知,倒也轻松,只觉着有出闲快乐游旅的意味。
张兰枝感叹地自怜说:“咱们以前总是忙啊忙,从没意识到人应该怎么活才对得住自己。这下好了,麻烦事终于过去了,老二老三两家人的心又和咱们拢到了一起,这才感觉是个家了。”
秦世贤以彻底卸掉负累后的轻松舒悦的口气说:“是的。这次是我们做了我们该做的事,才留住了这一大家的亲情,若要稍有偏差,摔碎的东西永远有裂缝,毁掉的亲情很难回来。想想多可怕,世世代代传承一脉,无数个日夜凝结的力量,当矛盾摆在面前时,稍有不慎便是一把散沙。”
张兰枝庆幸地点着头,仍在感受着这些天慨叹不已的,跋涉过困惑、委屈、忍耐、伤感、艰辛的一步步前行的畏途巉岩而终于柳暗花明舒心畅快了。她迈着轻柔的脚步沉稳坚信地说:“这件事验证了前人恒久不变的定论,家规家训铸家魂啊。它的影响力不单单是咱们家,也是对美好的传统文化的弘扬。”
哲学家苏格拉底说过:“一个男人无论如何是要结婚的,娶个好女人能幸福一生;娶个坏女人能大彻大悟。”
秦世贤为能娶到张兰枝这样的好老婆深感庆幸,浮泛在心头的是满满的幸福感,他拉住了张兰枝的手,看着她仿佛在“傻笑”一般地笑了,笑出了童年时天真烂漫的陶醉,他毫无隐晦地说:“我这一生真值啊,这一生是幸福的。你是我身边最重要的。经历了这一场考验灵魂的家事,你恪守了做人的原则,亦然是多少年来潜藏在心底的文化美德和家魂家训的完美再现。虽然遭受了不少折磨,但也值得!世间万物自有定数啊。”
张兰枝恬然地笑笑,怡然自得地说:“很好。这就是生活的意义,活着的意义。世贤你看,咱们家离公园这么近,结婚这么多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悠闲地走进来,这里是纾解压力的好地方呀。”
秦世贤亦觉着年轻时忙忙碌碌,确有不少盲动行为,而忽略了人之本应享有的闲情逸致。他哼笑一声,自嘲地说:“以前总认为来这儿是闲得无聊,累到如骡子似马的时候才明白,人的聪明往往要导致愚蠢,体会到牛拉车的时候很累,自己也就像牛了。”
张兰枝微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群舞动腰身的老年人,羡慕地说:“你看,眼前这些精神焕发的老人们,他们才懂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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