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这一趟从城里回来,刘继堂两口子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特殊刺激,埋在树底的金条似乎渐渐发酵了,由精神上产生的变化上升到生理性变化,他们觉着天地间浑然形成了有魔力的恐惧与压迫感。
夜深了,刘继堂家的饭桌上摆着简单的两样饭菜,谁也无心食用。刘继堂抓挠着头皮,抽皱着眉头说:“丽花,去给我找两颗去痛片来,这脑子里一阵一阵得疼,猛疼一下的时候就像打雷一样。”
莫丽花十分心疼丈夫,她乞求般地说:“继堂,你别那个什么,咱们……”
“去吧,拿三片来,我真怕脑子里这雷把我打死了。”
莫丽花赶紧拿来药递到他手里,刘继堂放到嘴里便直接“嘎嘣嘣”咬碎了。
“哎呀,嚼在嘴里可苦了,快喝点水。”
“不喝,这药一点儿也不苦,这世上没什么苦东西了。”
莫丽花的眼泪汩流流掉下来,吸溜着鼻子呜呜囔囔地说:“那金条,咱是做了点儿凉飕飕的事儿,可咱也没伤天害理呀,那是咱捡下的,不是偷来的骗来的,你别想那么多啊。”
刘继堂仰起脑袋挺直了腰身,长长地“噢”了一声,似乎这才明白了世事,虚虚地悟叹道:“今天我总是在想啊,这世界大得没边儿了,要说憋在家里也太小了;想不到的事能遇到,没想过的事会突然发生,听不到的事会突然看到,不可能的事会千真万确。”
莫丽花也随着他的虚怯悠悠然忽远忽近浮起些心头往事,不成语义地说:“人就是糊里糊涂的,啥事都要知道了,那不成神仙了么?”
“其实咱们凡人本身就是个傻子,看起来长一对儿眼睛,要说什么都看不见。像咱们这样的人,多数事都是糊里糊涂做下的;咱做的时候挺认真的,其实老天爷早看见失笑了。”
“我现在真变成傻子了,让这七事八事搅得乱成了一锅粥。反正咱家的日子越过越害怕,咋操心也不行,咔咔咔一个事接一个事往脸上砸,看也看不见,躲也躲不开。”
“丽花呀,咱们是小草,小得没一点儿气力抵挡压在脸上的事。”
“是。继堂,我觉着不知啥地方有股邪气在祸害咱们家!”
刘继堂怯惧而责备地盯着莫丽花说:“别瞎说了,咱惹不起邪气。”
莫丽花浑身“格森”抖动一下,往刘继堂跟前凑了凑,说:“继堂,咱俩真该盖个大铁房子,你看这玻璃窗户真不保险,我真怕有个啥东西一下闯进来。”
“是的,睡在没窗户的铁房子里肯定安全。睡觉吧,关了灯钻在被窝里。我今天总是心虚。”
莫丽花立刻挪身下炕收拾了饭菜。之后便拉开被褥,俩人三两下脱剥了衣裳钻了进去,嘎巴一拉灯,漆黑一团。
两口子被自己营造出来的怪异瘆人的幻象所恐惧了,钻进被窝缩下脑袋拉起被口蒙上头,瞬间有了深度隐藏的安全感,那贴身贴脑的大棉被子有着被大铁锅扣在里面的安全感,俩人脸对脸呼呼得呼喘着热气,惬意多了。
莫丽花大脑里更迭出现的画面全是她熟悉的村巷、田野、山谷以及人们劳作的场面,她的灵魂之眼在到处乱看,嘴里悄悄地说:“继堂呀,这世界简直就是个迷,凡人是摸不透的。”
“是的,走出去的人更是摸不着边儿;要一直呆在村里还好点儿。”
“继堂,从明天晚上开始,在枕头底下压上菜刀吧。”
“对,是该压的时候了。”
俩大活人呼哧呼哧喘着气蒙在被子里,那种安全的惬意感虽然让他们的身心放松了,但很快就觉着呼吸困难,没一会儿工夫脑门儿开始发热,实在受不了了,只好把蒙在头上的被口拔下来,“哦”地一声,两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屋子里是黑的,眼前窗户上那一层淡灰色的窗帘映出月色,也不知是莫丽花精神上的作用还是真的看到了什么,忽然她发出一声惊叫:“继堂,窗户外面有个人影儿!”
霎时间,像是有拉紧筋骨的瘆人的声响充斥屋内,吓得刘继堂噌地拉起被子蒙上头,俩人在被子里缩成了两只“大虾”,冷汗涔涔,刘继堂颤抖抖地问:“怎么了,你看见啥了?”
“人影儿,就在窗户外面晃了一下就不见了。”突然她壮大胆子掀开被子冲着窗户“呸呸呸”啐了三口,“滚!别想打我家的主意。继堂,拿菜刀!”
刘继堂被老婆这突如其来怪森森的惊吓声震懵了,他缩在被窝里问:“看见啥了?”
莫丽花刚才极度恐惧的言语完全是下意识的,恍惚间都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缩进被窝里紧紧地箍抱住刘继堂,浑身发抖,由于用力过猛使刘继堂都快喘不上气来了,只是嘴巴紧贴在莫丽花的脖子上噗噗地吐气,问:“你看见啥了?”
“不见了,闪了一下。”
“是不是看花眼了?”
“不是,肯定有,一个人影,我看见了,就在窗户前。”
“你去,拿那块毯子把窗户遮上。”
“我不敢。”
“咱俩起去挂。”
俩人颤抖抖从炕上坐起,那透着月色的窗帘并未有人影。莫丽花探手要去拉灯,刘继堂立刻制止。
莫丽花壮起胆说:“继堂,咱拿脏水泼它!”
“行!”
“你拿上手电和菜刀前面走,我把脏水拨出去。”
“出了门你就泼,我拿菜刀砍。”
“行,要敢下手,看见就砍死它!”
刘继堂紧咬着牙关下了炕,摸黑从橱柜里拿出菜刀,不小心菜刀从手中滑落,当啷一声,又把他俩吓得紧贴在一起。刘继堂摸起菜刀紧攥在手里,喉咙里发出沙沙的声音:“丽花,我不怕了。你端上那盆脏水跟着我,一出门你就泼,我上去就到处砍。”
俩人猫腰缩脖一前一后出了堂屋门,莫丽花扬起脏水盆照着窗户前猛泼,由于心情太过紧张双手颤抖,泼水时连盆子也脱了手,当啷啷砸落在地的铝盆又滚动了半圈儿才无声息。
隔壁的大婶夫妇刚睡下,被这当啷一声惊得坐了起来,男人问女人:“啥声音?”
“不知道。好像是刘继堂院里的。”
两口子正在提心吊胆地揣测,忽听得莫丽花说话的声音,“砍,砍,往死里砍!”这两口子被吓得紧贴在一起屏息敛声,之后便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大婶夫总想一探究竟,说:“我出去听听,你在家等着。”
“别管闲事啊。”
“我听听,看是干啥呢。”
大婶夫穿好了衣服,轻手轻脚开门到了院里。
刘继堂这会儿正在窗户前挥舞着菜刀在什么也没有的空间到处乱砍了一顿,颇似中了邪的人来疯。之后两人便麻利回屋,刚进了堂屋,门还没关上,莫丽花手中的铝盆又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们家的大黄狗汪汪叫了几声。
两人紧紧地拽着走,竟相互踩了脚,咕咚一声都倒在地上。刘继堂爬起身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邻居大婶夫听得声音不对,又听得狗也叫开了,疑是有贼,于是他踮起脚尖,从墙头探出半个脑袋问:“继堂,咋啦?”无人答应。
刘继堂两口子听到隔壁的问话,谁也没说话,这些事不想让外人知道丝毫。
大婶夫听得动静这么大,咋问话没人回答,心想,一定是家里没人,有贼了。于是他站在墙跟前还是静静地听。
刘继堂两口子刚进屋坐在炕边,突然想起菜刀落在院里了。刘继堂让莫丽花把菜刀取回来,莫丽花一个人不敢,于是俩人互拽着开了堂屋门。
莫丽花看到了月光下乌亮的菜刀,刘继堂站在门里,她跨前两步捡起了菜刀。
就在她回身的瞬间,隔壁墙头上又探出大婶夫的一半脑袋,问:“丽花,咋了?”
莫丽花边迈步回走边说:“没事儿。”一进堂屋门,啪地一声又关上。
大婶夫回了屋,他眨么着眼觉出了问题:“不对了,我看丽花在院里不知捡起了啥,像贼似的,堂屋门里好像还站着一个人,我问她说话,她只说没事。”
大婶儿瞠大眼睛点动着脑袋,对心里的疑惑再不怀疑:“哼,我那会儿就听见了,好像不是一个人说话,不知是不是刘继堂?”
“啊呀——这可不好说。”
大婶儿夸张地睁大眼又夸张地挤上眼,说:“少管闲事吧,刘继堂老不在家……”
大婶儿夫大幅度地点点头,深表“理解”地说:“难说,可真难说。前几天她家里不是还来过个男人?啥事情都不好说呀。”
“记住,把嘴管严点儿,到外面啥都不说。”
“知道,这些事一说就惹祸。”
“对,当街那‘蒜头’(人的外号)的腿咋断了,是个教训。”
两人撇嘴耻笑于他人的丑行而同情于刘继堂的不幸。
二、过罢年,秦世贤回来,给了二弟三弟各两万(一九八八年),那时候是个分量很重的数字,他没做任何解释,也做不出任何解释。在尴尬,冷淡的氛围中勉强了结了金条一事的导火索续燃。
秦世贤一个人为老妈搬家尽孝心,得到的却是人格上的耻辱和经济上的损失,这一切他都认了,反正这事出在自己手上,倒霉也活该,摊上了就要处理好。
尽管这样,老二老三两家人仍处于迷蒙中,谁知道那是多重的金条;最让他们生气的是,秦世贤始终没说过那金条是他拿了;就说是丢,到底是怎么丢的,兄弟俩都认为他这是糊弄;但作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事糊儿马虎也就认了。现今老妈也康复了,但他们哪里会想到,在老妈身上又冒出意想不到的假戒指一事。兄弟俩郁闷极了,为什么这倒霉事老要在老妈身上发生呢?这会儿他们俩在一家小饭店里喝酒,秦世才一边喝酒一边说着闷在心里快要发霉的话:“兄弟,这麻烦事又压在咱俩头上了,我就纳闷儿了,妈这辈子咋就跟金子犯上劲儿了呢?”
秦世能更是不明白这冥冥中是什么邪妖怪气在作祟,为什么总要祸害这一家人,祖风祖德也没什么过错的地方呀,这是怎么了?他闷头喝酒说不出话来。
秦世才喝下一口酒,默自安稳自己的情绪,皱着眉头积极地建议:“不行让妈换个地方住吧,到我那儿去。我看出来了,只要跟老大一沾边儿,总要和金子粘到一起。”
“真是的,奇怪,要讲迷信的话,是不是有啥说法儿了?”
“咳呀,这些事谁知道呢。来来来,喝。不行的话找个神婆压一压?”
秦世能举着杯子懵了。
三、买了假戒指的秦老太,精神上又一次受到了沉重打击,一时间掉不过头来面对,绝然以拒绝进食的方式想了此一生。这可把家里人都急坏了。
今天秦世贤把老人家送到了医院,以输液来控制日渐衰弱的身体。
这会儿一家人都到了外面,秦世贤忧心忡忡地说:“现在是高烧一直不退,太虚弱了。按医生说,情况比较危险。就这样的话……”
老二秦世才不由得心头冒出了火气,直言直语地说:“大哥,这两次金子的事断送了妈的一生啊!我心里还是恨你!”
听此言,秦世贤的心里仿佛泼进一盆冰水,刺激得脸色煞白双腿酸软,但理智告诉他:讲不明的事,任他去。
这时候,三弟秦世能也是欲言又止不言不罢地说:“要是,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妈哪会这样。”
秦世贤点点头,压抑着汹涌波动的情绪,哀苦自己的命运,莫可奈何地说:“我的俩好兄弟呀,大哥肚子里有多少跟你们说不明白的话,我苦呀……不见怪你们。”
老二老三的俩媳妇,妯娌俩一人来了一句:“我真不明白,你啥时候说话都不着边儿。”“有文化的人说话都是这样。”
秦世能见不得老婆说话阴阳怪气,他火耿耿地冲了她一句:“闭上你的嘴!这是啥地方?”
说话间,医生从病房走出来,面无表情地说:“病人的情况看来不妙,该用的药都用上了。你们要有所准备。”
秦世贤弯下腰抱拳对医生乞求:“医生啊,再想想其他办法。”
医生摆摆手离去。
说明:按键盘← →方向键 或 PageUp PageDown键直接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