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刘继堂在煤车上坐了半个小时,到了他要下车的地方,从这里直直地向北去,仅剩不到一里路就是他的石崖村。刘继堂下车后双手合十对司机二人谢了又谢。
孤零零的他看着汽车离去后,仍是心存感激。轰然间才感觉到,强烈的饥饿感袭来。他衣衫破烂满面尘垢、煤垢叠加在一起,完全成了矿井里上来的要饭的。他恨不能一步迈回这近在眼前的村子,先倒在那盘他三十多年没离开过的火炕上好好睡一觉,再等着莫丽花叫醒他,面前端过他习惯爱吃的饭菜,一顿狼吞虎咽也就幸福到家了!但他转念一想,就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没做买卖前,他是石崖村的会计,是村里提得起的人物,做了买卖后更风光了,一跃变成了商人,在石崖村人们的心里那是数风流人物还看刘继堂。
这时间是下午三点多,人们外出干活儿的,村中来回走动的,不定啥地方有人,自己就这副模样进了村,被人看见了就是爆炸性新闻。于是他掉转身向南面的一处高地走去,那里有一片小丛林,先在那里的树丛下窝着,等天黑严了再回家。
遭此大不幸的刘继堂,被命运之神把他拽到了永不知足的戏弄之中。
二、来家里拿钱的崔侠他们走了,莫丽花这会儿才感到身心疲惫,力不可支,她软软得坐在炕檐边,脑子里的所有纷乱事事都成了无声电影幻出幻入。掉头看了一眼敞开的街门,倒像是看到了自家的一口大锅开底漏气了。她起身到了街门前,缓缓地关上街门插上门闩,生怕再有什么不测之事闯了进来。
她家的狗似乎也明白主人遇到了麻烦,围着她摇着尾巴来回打转转;几只鸡也在她近前咯咯地叫,都在乞求她喂食。
莫丽花给它们弄上吃的喝的,她蔫蔫儿地坐在屋檐下的凳子上,靠着墙轻轻地闭上眼,一片昏晕不清的脑像图旋转起来,想着不见踪影的丈夫,想着自己从前天下午离家,和昨天到今天发生的这些事,这一幕幕转瞬即逝扭曲变形的画面恰似乱云在翻卷。
三、刘继堂爬上了向南那处高地,鸟瞰着不远处自己在那里呆了一辈子的,熟悉得就像自己的身子一样的石崖村,目光移向自己家的那个虚虚显形的院子,他被自己这三夜四天的沿铁路找钱耗尽了精力,遭遇的种种不幸和苦难生成了从未有过的大把辛酸一股脑儿涌上,他眼泪汪汪的。
他以前曾无数次到过这里,从这处山坡余脉间的高地看低洼处自己的村子,那时候只觉得平淡无奇,枯燥且贫弱。常常幻想着离开这个呆腻了的地方,如今历经了这场劫难后,把隐潜在心底的对这个村子,和自己的那个家的感恩情愫激活了,这是处几十年如一日滋养了自己的地方啊!尤其是对莫丽花,说话就抬杠,不当一回事;而此时此刻,却产生了亲情贴近渴盼相见的紧迫感。他坐在树窝底下,喃喃自语出了声:“我的家呀,我的窝儿呀,我的亲人莫丽花呀,遭了大罪的我终于回来了!我饿极了,这会儿真想躺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吃你给我做的饭,甭管是啥饭,我肯定都吃得最香。丽花呀,这会儿我还得在这儿呆上一阵子,等天黑了我才敢回村,不然让咱村人看见了,他们会在十里八村把我说成怪物的。”
忽然间发现他坐着的那丛树底下有一窝鸟蛋,天哪!这时候这可是最好的食物了,又顶饥又解渴。吃了这几颗鸟蛋,那种深入骨髓弥漫身心的疲倦感袭来,他深深地渴盼着回家。
四、莫丽花整整两天什么正经事没做成,还惹出撞人这场麻烦事,贴了两千块钱不说,又颇似被人迎面打了一棍,不见丈夫回来这更像是一堵墙倒塌压来。这会儿她呆呆地坐在炕上,看着残阳斜照空荡荡的院子,脑子里茫茫然只想一个人——丈夫,继堂呀,你究竟在哪儿啊?太阳又快落山了,你是在山的那边还是山的这边?好赖让我知道呀!她的思绪随着夕阳最后的一抹收束起来,追到了山的那边。这个相处了近三十年的丈夫还能回来吗?那种绝望中的渴望像一根未断的游丝摇曳在她与丈夫之间,臆想中的恐怖情景恍惚不定,不觉间又是泪下粘襟,她抬手擦着眼泪哭溜出三个字:“继堂呀——”
五、秦老太上午买了“戒指”,心情特别好,下午四点多,她不像往常那样一个人在屋子里呆着,总想出去走走。
她拐过一出街角,见有五六个老太太坐在花池边上磨时间谝闲天儿,她走到近前便听得一老太太说:“哎呀,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啥日子也过过,就数活在这个时候的人有福气。这会儿这国家好,要啥有啥,吃喝不愁,以前的地主老财也没这么好活过。”
另一个老太太说:“这世界真是变了,以前人们冬天就吃大白菜、山药蛋,这会儿啥新鲜菜也有。”
秦老太插嘴说:“这会儿的人可能了,冬天也能种菜,杀猪羊也不分季节,家里买个冰箱,数伏天也能冻住肉,拿出来没半天还消不开。”
大家伙儿轻松一乐呵,另一个老太太拐了话题:“冬天的菜那是大棚里种的,看上去绿绿的,一个虫子眼儿没有,听说喷的都是有毒的农药,不好吃,一点菜味儿没有。”
另一位说:“这会儿的东西就是这,看上去是好东西,不中用。咱们老了,这眼睛不会看东西了。”
又一位说:“不是咱们不会看,是这会儿的人太能了,假东西做的比真东西还好看。前些时候俺女婿出差去了南方哪个城市来,回来给闺女买了一身衣裳,新的时候穿上可好看了,嗳,穿脏了洗了一水,再也抖不开了,皱得跟抹布一样。”
众老太哗啦啦一番虚说浅笑乐呵后,你言我语说起假货来:“衣裳还能做成假的?”
“能。耗子药都能做成假的,吃了跑得更快。”
“我这会儿就不敢出去买东西,就怕上当。”
“有的人做坏事就不怕断子绝孙,就活一辈子。”
“说起这些事啊,可有个笑人的事了,俺们院儿里有个在外面给人家扫院子的老汉,没儿没女,穷了一辈子,就是那夏天经常光背的那个老汉。”
她一提光背老汉,众老太恍然间脑子里有了清晰的印象,几近异口同声地说:“知道……”随之便饶有兴致地问,“那老汉有啥事了……”
“咳,那个老汉呀,手里拿上一分钱,能攥得出了水也不舍得花,可要花起来的时候也挺大方;就前一阵子,出手就是六十,在大街上买了个戒指当宝贝。”
众老太一听,都在疑惑老汉的行为……
秦老太本来驼着背坐在那儿,一听这事,她唰地挺直了腰身,认真地听着。
一老太深度怀疑地问:“六十块就能买下个戒指?”
“啊,买下了。高高兴兴拿回家,还不告诉老伴儿,悄悄地藏在柜子里。”
秦老太已经感到心虚胆怯了,似乎那事贴近了自己,只是说:“金银那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对。自从买上宝贝那天起,那老汉就哼哼呀呀唱小曲儿,过了那么几天,才慢慢地感到那东西不放心了……”
讲故事老太太的话茬儿被另一老太太接走了,说:“肯定是个假的。”
这句话像是一锤砸在秦老太心上,她虚怯而可怕地怀疑自己上午刚买的那个宝贝。
只听讲故事那老太太接着说:“那老汉拿上那个东西到了金店,想让人家卖金子的人给看看,结果一看,就是个假的。”
众老太惋惜而同情地晃动着身子撇撇嘴笑了,有的还拍拍着两腿表示遗憾。
只听那讲故事老太太又说:“那东西看上去跟真的一模一样,其实里面是铁的,就是外面抹了点儿比金子还好看的亮唰唰的黄皮皮儿。”
秦老太听得胆战心惊悬疑不宁:“金子也能做假的?!”
“能。哎呀——把那个老汉气得呀,胳肢窝夹上个大扫帚都忘了干活儿了。憋了好几天都不说这事,谁问啥都不吭声儿,到大街上往那儿一戳就是半天。就是费烟。”
“哈……”人们又是一阵连说带笑大喘气,唯独秦老太没说没笑在发呆。
说事儿的老太太又接着说:“后来那个老汉实在忍不住了,想说得不行,他不敢跟老伴儿说,怕吵架,只是跟外面的人说,‘咳,不说吧,气人了;说了吧,丢人了……’”
秦老太听到这儿,再也没心思坐聊了,周身有了紧迫感。她拿起坐垫儿拍拍土,走了。
人们看着秦老太没说话就走了,都心说,这是怎么了……
六、夜色降临了,山区的夜晚显得格外宁静。此时是晚上八点钟,只是间或传来远远近近的狗的叫声。
莫丽花晚饭也没做,她麻木了,懵懂了;硬生生叫人家拿走两千块钱,肉疼哪!还没话可说,一腔苦水漫上胸膛都没了苦味儿,脑子里遥遥然呼声不断,我的刘继堂啊,你现在在哪里?
刚才张二拴打电话来还责怪她了一番……
她趴在炕上想着这些糟心事,眼泪总是不受自控,一会儿就流落。忽然间隐隐得听到有拍击街门的声音,莫丽花的心呼地一下加速跳动起来;这么晚了是谁呢?本来有人敲街门是个正常现象,但这些天她被这些已发生的意想不到的事突发在眼前震得发懵了,有了风声鹤唳之感,就怕再有什么事发生。在她木木怔怔发呆的这当儿,又听到两声拍击街门的声音,她坐起来冲着外面抬高声音以壮胆气地问了一句:“谁呀?”随之便静静地听着,没听到回音,她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回音。这令她心里顿生疑窦,于是拿了手电筒出去了。
到了街门前,她先是耳朵贴着门缝儿听了听,什么声响没有,于是她稳了稳心绪轻声问了一句:“谁呀?”
“我!”刘继堂这几天心急、上火、缺水、缺食、疲劳,早把嗓子熬干了,说话时只能把喉头深处的干空气勉强换成干嚓嚓的声音,几近不能成语,刚才回答那个“我”字,颇似两张砂纸相互摩擦出的一点点气流声,更像是没声带的人说话,虽然听起来十分模糊微弱,但莫丽花是隔着门缝儿听到的,她根本听不出是她相处了近三十年的丈夫的声音,于是又问一句:“谁呀?”
忽然间又传来几个干嚓嚓的字:“我,开门!”
莫丽花下意识地抓过那根靠墙立着的顶门棍,慢慢地拉开了门闩,门闩刚一拉开,刘继堂推门闪身进入,回转身插上门闩。
莫丽花瞬间被吓得毛发倒竖冷汗渗出,黑乎乎的门洞跟前什么都看不清,惊愣间她照亮了手电,刹那间被那张面目乌黑,翻着“红红的”白眼,头发蓬乱的怪异形象惊骇出“啊”的一声,手电筒当啷一声掉在地下,光亮扫地平射到厕所方向,她就手抡起那根抓在手里的顶门棍,只听“嘭!”得一声,被打在头部的这个“怪物”软绵绵瘫倒在地,只听到低沉而沙哑地呻吟了一声,再无一点点声响。
莫丽花被吓得松开拿棍子的手倒坐在地上,她蒙了!
她们家的大黄狗一声儿没叫,只是围着他俩转。
莫丽花被湿漉漉的狗舌头舔在脸上灵醒过来,她伸手又要去摸顶门棍,只见大黄狗紧紧地挡在她身前。
莫丽花一看狗一声没叫,觉出了奇异,探手又拿起那把手电照去。这时候大黄狗又在舔刘继堂的脸,莫丽花一直用手电照着那根本无法辨认的脸,看着看着,突然感到浑身颇似电流穿过一般,她感觉像是刘继堂,但不敢相信是真的,只是试探着问:“继堂,你是刘继堂?”
那狗又用鼻子拱了拱刘继堂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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