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晋杭绸缎庄的买卖进行得十分顺利,这会儿刘继堂为了张二拴,又操起了杨美英的心。今天他穿戴整齐,容光焕发,悠悠然迈着四方步走进了美英旅社的大门。
杨美英正在吧台前值守,见是刘继堂走进来,很是高兴地站起身迎了出来。
刘继堂微笑着,稳步转身抬手弹动弹动,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上靠直了身子,再不像从前那样保持坐板凳的姿势了,也学会了靠满背高跷二郎腿。他笑嘻嘻地说:“美英啊,你这旅社经营得不错嘛。”
杨美英谦虚而殷勤地说:“边干边学,哪儿都得操心。”
“这就对了。美英啊,我今儿来告你个事,咱那儿新进了一批货,都是好东西,肯定有你喜欢的,你拿去吧。二拴说了,他,嗯——他要送给你。”
杨美英一看刘继堂说话的声调虚虚的,还打绊,便笑了,问:“二拴说的,还是你说的?”
刘继堂忍不住笑了说:“谁说也一样。”
杨美英觉着怪有意思的,她轻快地笑出了声。
刘继堂也跟着朗声笑了起来,说:“别笑,拿去吧,好东西。”
“哪能那样呢。我抽时间去看看,有合适的我就买下。”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刘继堂站起身说:“你去看吧,去坐会儿。今天我还有事,得回店里去了。”
临出门的时候,他没头没脑又冒出一句话:“二拴那人太能干了,我俩在一起他老拽上我走。”
这下杨美英没笑,“认真”地问:“是吗?”
“嗨呀,以前我一点儿没看出来,真是个人才。下一步我们计划在平洲再扩一个店,现在就是发愁人手不够,就缺你这样的人才。”
杨美英羡慕地说:“呀,要开连锁店呀。”
“可不是嘛。”话说到这儿,刘继堂表情夸张了,“买卖做到这个份儿上,想收都收不住。走了,到店里拿东西去啊。”
杨美英把他送出门外,说:“去是肯定要去,但不能随便拿东西。”
“没事儿,咱们这谁跟谁呀。”
这下杨美英又笑了,说:“这话好像也是张二拴说的?”
刘继堂呵呵一乐,摆摆手走了。
二、张二拴在办公桌前正扒拉账目,刘继堂兴冲冲走进来,还没坐下就说:“二拴,我看还行,听她那说话有点儿意思。”
张二拴听后没反应,呆愣愣地说:“老刘,合不上啊。”
“嗯?怎么能合不上呢?你再算算我看。”
张二拴正要翻转账本重算,刘继堂瞪大眼睛说:“你等等。”他三两步绕到单人床的另一侧一看,轰然间脑子里震响,唰地冒出一层冷汗,变脸失色地问,“二拴,这儿放那箱子哪儿去了?”
张二拴在刘继堂脸上已经看出了严重性,虚悬地说:“来了个收破烂的,我拿出去给他了。”
“哎——呀!”刘继堂当下便摊开双手两眼翻白僵在那里,“坏了!我走的时候把夏步吉还咱那一万块钱放在箱子里了。”
张二拴“叭”一拍脑门儿说:“完了!那收破烂的我也不认识。完了完了。”
“哎呀这,这可咋办呀?”
张二拴急得直捶桌子,刘继堂咚得躺倒在床上,在急速动脑子,这该怎么办?
张二拴果断做出决定:“这样吧,那个收破烂的我见了面一定能认识。咱们分头行动,到大街上去找吧。你要碰上收破烂的,就说咱这儿有不少东西,把他领来。男的,记住,是个男的,中年男人。”
刘继堂坐起身皱着眉头万难地说:“哎——呀,虽然这县城不大,但也不小,这去哪儿找去?”
“碰吧。一万块钱呀,不能丢。让我想想啊,那人穿什么衣服来着,啊呀,想不起来了。反正个儿不太高。走,都骑上自行车,说啥也得找到!”
二人迅疾动起来,开后门到了小院,各自骑上自行车分头行动。
三、心急上火的刘继堂一路向南,蹬着自行车左顾右盼,恨不得眼前突然冒出个收破烂的人。他走过一条条大街绕过一个一个小巷,耳朵在专注地捕听,把所有游商小贩的叫卖声都能听成是收破烂的吆喝声。他心在呼呼地跳,脚下在唰唰地蹬,时而遭到行人的责怨,都是差点儿把人家撞了。
刘继堂连中午饭都没顾上吃,一直盲找到天色昏暗,别说没看见个收破烂的,连吆叫着“烂——货——”俩个字都没听到。
四、天色昏黑后,张二拴实在扛不住了,口干舌燥肚子饿,人都快晕了,于是他不再寻找,回到了办公室。一进门先倒在床上闭起眼,浑身仿佛有电流在通过,唰唰唰地释放疲劳,但焦渴很快便把他催起来,本来暖壶里有水,他却拿起一只大碗,从储水的大桶里直接舀起一碗,不倒气灌进肚里,霎时间觉出浑身的每个毛孔都涨满了水。
五、刘继堂麻木了,眼看着天都发了黑,这才忽然间意识到,‘妈呀,从来没见过有收破烂的晚上出来。’他停下车子晃了晃僵硬的腰,掉转身返回。
六、回到办公室一看,张二拴愁眉苦脸地在他脸上找答案,刘继堂的脸比他还拉得难堪。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伸出舌头添了一圈儿干燥得发疼的双唇在一旁坐下,忍不住无聊地问了一声:“没碰上吧?”
张二拴没说话,只是摆摆手苦不堪言。
刘继堂抓起桌上的杯子,一口气把剩在里面的水喝干,丧气地说:“完了,明天再找吧。”
此时张二拴顾不上说钱的事了,他抽抽着眉眼失了底气:“老刘,我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
刘继堂亦是叹气说:“我也不知道啥叫饿了。中午没吃饭。”
“一样,我也没吃。走吧,到街上找个地方吃饭去。”
“那走吧。”
俩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出了门。
七、到了一家小饭店坐下,刘继堂说:“来两大碗面。”
服务员走过来问:“两大碗面,要什么菜?”
“不要不要,就两碗面。”张二拴心疼丢了钱,哪有心思吃菜呢。
二人仍是处于遗憾揪心的叹息中,张二拴心上实不甘就此罢手:“老刘,咱明天还得再找,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刘继堂想想这事的发生,实在是阴错阳差,像是野鬼布了迷魂阵:“唉,今上午我临出门的时候还觉着放在其它地方不合适,心说先藏在那个地方,哪想到你把箱子给了人呢。”
“不由人,咱按出了事对待,找吧。”
刘继堂想着这件事,分析这件事,假设这件事:“二拴啊,就说是明天找见了那人,人家会承认吗?”
张二拴刚想说什么,两大碗面端到他们面前。什么都顾不上了,吃。
八、二人吃过饭回来,张二拴躺在床上,刘继堂躺在沙发上,纵然这件事搅得人心烦意乱,但疲惫的身体被昏昏然袭来的睡意催眠,像两扇厚重的门沉沉得向他们压来,天地间合拢在弥蒙中,他们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天不亮,俩人便早早醒来。
张二拴说:“老刘,我担心就是找见人,人家也不会承认。”
刘继堂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我更担心他拉上东西现卖了,那就更完了。”
一时间俩人愣睁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等到了结局。
九、那位收破烂的人,昨天运气不好,一直没收到什么东西,收张二拴给他的那个纸箱子那是头一个。又走了一段路也没收到什么东西,又赶上身体不舒服,他拉着那辆小平车回到了他的租住屋,连续跑了几趟厕所,睡了。一觉醒来到了中午十二点,饭都不想吃,又窝在床上睡了。到了下午六点多,这才有精神爬起来,简单地弄了口饭吃,打开了那台收来的还能看得破电视随便看,看什么都不感兴趣,肚子还是不舒服,关了电视继续躺在床上。心想,还好,折腾了几趟茅房没用上医院就挺过来了,要不然,白收半年破烂也不够。他这天除了上茅房就是床上睡,白天把觉睡足了,半夜三点就不知不觉自然醒了。把地当中那个炉子捅旺煮了些挂面,四点钟的时候就把早饭也预吃了。
想想昨天一天什么收入也没进兜,干耗一天太受损失了,今天该去哪儿收呢?但愿运气好点,把昨天的损失补回来。
天蒙蒙发亮,五点的时候,到外面去检查一下那辆小平车胎的气够不够,两手按在车胎上都试了试,还行。看了看昨天人家给的那个箱子(张二拴给的)还在车板上放着,他拿下来撕开胶带封口,在翻转箱子就要按瘪的同时,听到里面发出“咚”地一声响,心说,呀,这里还有东西。掰开一看,整个儿人像触电一般,一屁股跌坐在地,人都快傻了;整整齐齐捆着一本儿钱,刺目惊心,仿佛是那本儿钱将他一把推开在地。震撼性地感觉到了意识模糊的程度。
那时候的一万块钱,那是个钱呀;万元户是叫得响的好人家。自己收破烂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钱。清晰的记忆,真切的画面回化到眼前——昨天收的那个箱子的所有画面,连张二拴的相貌他还记得。我的天哪,他要是发现丢了这么多钱那可急死了。
平静之后,他拿起钱回到屋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观看,仿佛看到一张生冷而焦急的面孔看着他,不觉间俩手一哆嗦,钱便掉落在地。这时候他才感到周身被汗水浸湿了。稍作定醒,便作出决定,赶紧把这钱还给人家,咱服不住,免得惹祸带灾。于是他拿起那本儿钱装在身上,掉转身离屋锁上了门。
十、刘继堂和张二拴今天起得早,那位拾荒者比他俩起得更早。马路上还没什么人,他来这个城市收破烂有几个年头了,今天才第一次感到这个城市的宁静,也是他昨天一天生病,躺在床上直睡了一天,把日日疲劳集结着的困乏一扫而光;更为重要的是,决定把钱还给人家,不仅解除了沉重的心理压力,所谓的恐惧感也荡然无存,腾升了一股仁义君子为人的正义感。心说,积德吧,也许这辈子有一天能丢下这收破烂的小车,体体面面做个人。
当他敲响了晋杭绸缎庄的门时,整个儿人的精神面貌也不是昨天、前天的样子了,腰板儿直了。
刘继堂在开门前,隔着门子问了一句:“谁呀?”
外面传来一声底气十足,硬邦邦的问话声:“你们经理在吗?”
“在。你是谁呀?”他边说边开了门。刘继堂一看此人衣服破旧邋遢,但他根本没与收破烂三个字联想到一起,因他没拉着车。
只见那拾荒人皱起眉头认真地问:“你们这儿的经理呢?”
“我就是呀。”
“那我不找你,找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
“见了面认识。”
“男的?”
“对。”
“那你进来吧,里面有个男的,你看是不是。”
拾荒人跟着刘继堂穿过店堂进了后面办公室。
“二拴,找你。”刘继堂说。
张二拴正在洗脸,他睁了一下香皂沫子糊抹的眼帘闪看一下,但就这一眼,眼球瞬间变得锋芒如锥,惊讶得大张了嘴巴:“啊呀!是你呀。”
刘继堂也惊愣得大张了嘴巴。
只见那拾荒人面色沉稳,挺身如椽地问:“昨天你这儿出过啥事?”
“丢钱了。”
“这就对了。你家那只箱子里有钱。”
刘继堂和张二拴同声发出惊呼:“啊——呀!”
张二拴马马虎虎抹了把脸摔下毛巾,跨步上前紧紧地握住了拾荒人的双手,仍是大声感叹:“哎——呀,好我的你呀!快快快,你先坐下。”他双手扶着让人家坐下,头都没回便吩咐刘继堂,“老刘,快给人家倒水!”
张二拴这一提醒,刘继堂才从惊愣中缓过神来,这才泛上一句话:“咱这不是在做梦吧?”
“哎呀我的恩人呀,我俩都急死了呀!”人家都坐下了,站在近前的张二拴拉着拾荒人的手一直不放。
刘继堂端来热腾腾的水递到拾荒人手边,那位拾荒者却摇摇头摆手说:“我不喝,早晨不喝水。”
“少喝点儿,少喝点儿么。”刘继堂不知该如何热情才能表达这份谢意,激动的心都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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