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搭讪了一会儿,表哥自己办饭去了。
他表哥叫黄鹤年,早年参加工作,为人善良、诚恳、和蔼、好客、大方,并可怜穷人。他常给块把几角的钱给雷波或他奶奶。他在水泥厂当会计,又兼做县里的理论队伍和报道组工作,他十分繁忙,但很乐观;他性格开朗,善于写文章,一专多能;他更有一套医学技术,采药“炼丹”,打针配方,无不精通;他家有委多书报画册、经典书籍;他情理兼备,正确对待恋爱婚姻与计划生育;他主张一切“现代化”,不讲究传统旧习。在雷波眼里,他表哥既是个可尊、可敬、可爱的人,又是个完美的人。在雷波读高中的那时候,但见他表哥,他都会得到表哥的恩惠,每次五角一块的给,这在当时已是为数不少了。
却说当时他珍哥就去办菜,他首先从饭堂领了三份大米饭回来,然后再点燃风炉,架起菜锅加水,水将沸时再放入瘦猪肉、羊肉、马尾粉之类,待煮到将熟,又拿来一箕生菜和一盘葱花,接着他打开贮物小柜,取出一瓶“古河大曲”酒来,并将三只大酒杯摆在三张板凳上。一切停当之后,那风炉里炭火正旺,那炉上一锅肉正呼呼地滚烫,直冒着热气。他表哥并不立即放入青菜,只见他把手一扬说:“吃了,我们坐下来吃吧。”雷波父子两人不理解地问道:“青菜不煮放在这里干啥?”鹤年说:“煮咧,边煮边熟,边熟边吃,这种吃法叫做‘打边炉’!好过瘾的啦。前天我回老家,我与老弟鹤西不就是这样‘打边炉’吃的吗!全家人围炉而吃,饭吃的少,菜吃的多,好不痛快!来!来!来!父子们,别客气,来到这里就是本家人,和家里一样,自觉夹菜吃。机关人、外出人都明白,不象在农村,互相布菜、你推推我让让的搞半天。”
鹤年来了一番动员之后,雷波父子俩也自觉地吃了。鹤年拿起酒杯,斟满后递给雷波爸说:“舅!你喝这杯吧,雷波不会喝,我懂,我不敬他了。”雷波说:“我这人有一怪僻:酒、辣椒、烟,都不是我的份儿,我从来不会喝酒,一喝就脸红,公鸡样儿的。”雷波爸顺着说:“他喝不得的,我近年来酒量也少了,最多半斤。喝多了影响工作,我也就少喝,喝一点我也就吃饭的。”他表哥说:“学生嘛,先不忙喝也是可以的。”
父子仨就这样打边炉,吃了夜饭。雷波爸虽称鹤年为外甥,但他只比鹤年大6岁而已,所以他对鹤年还是相当尊重的。
晚饭过后,雷波爸有些醉意,话头渐渐的就多了起来,他心中欢畅,又说又笑的。因说“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家了。”鹤年说:“天黑下雨,山路湿滑,风凉路远,我能放心让您走吗?既已到此,就在这住一宿吧,明儿才走好了。”雷波听了,心中暗道:爸爸年年50了,平日里东奔西忙,家庭负担与思想负担都非常重,尤其是喝了点酒,脑子更不清楚了,言多语繁,令人心疼,只怕他归途之中有甚么闪失,如何是好。于是附和着说:“爸,天将黑了,您又有些酒意,让您摸黑回去,路上不方便,我心也不安。既已到此,也麻烦表哥多多了,再住一宿也罢。”雷波爸听了,一声叹息后轻松地说:“睡也得,我也从未来过水泥厂这里,也很少得与你表哥彻夜长谈,趁此机会睡一宿,正好谈谈天哩。”于是三人便安定地坐了下来。
掌灯时分,雷波与他爸用鹤年从伙房打来的热水洗脚,鹤年后洗。大家洗好后,雷波父子俩进床铺里卧着,鹤年在办公桌边坐着,三人聊了一晚。那天晚夜,三人一同在那个宽宽大大的床铺里并头睡着。雷波心里很明白,这是壮族男人之间高级的接待方式了。
壮族人有个奇特的风俗,以请到家中过夜为高级招待,招待的级别与让客人在自家过夜的天数成正比。所以壮家汉子之间,如果友谊深厚,则每相逢时,主动的一方会对对方说,“得空时请到我家睡一晚嘛!”相逢处,你也可以对你的好友说:“我得空先,我要到你家去睡一晚哦!”对方会很高兴地回答:“好阿好啊!你能来我很高兴啊!”壮家男人之间,以能共在一床并头睡为感情最深的表示,他们往往是一边睡,一边聊天,有的甚至彻夜长谈,到了白天再补睡。而壮家的夫妻,在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就开始分房而睡了,至到老死,都不会同床而睡的,所以夫妻间的相爱就叫“行房”。壮家男人之间的“请到我家睡一晚”的话头,那是绝对纯洁和高尚的,容不得有半点的误会和曲解。
上床睡下后,雷波父子、鹤年三人谈论着鹤年想要续弦的事儿。
鹤年说:“舅,我这次是家破人亡了,本来已做好的标准三间大瓦房,正合心意,而今却没有人住了……”于是鹤年忍着巨大的悲痛,将他家去年发生的悲惨的事故,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那天是星期天,我回了老家……早上我正在猪栏房顶上用茅草片盖房顶。我叫爱人‘益生妈’帮我递茅草片,她递了一阵后却说,‘……今天没柴火煮猪糟了……不去要些柴火回来,三头大猪的糟就煮不了,你自己下来要茅草片吧,我上山砍柴去……”于是她就荷刀持担,上山去了。我盖了一早上的茅草,总不见她回来煮饭,我只好先停工,从房顶下来,架锅煮饭。刚刚煮完饭,屯里忽有人来报:‘鹤年,益生妈在山上跌倒了呀!你快去看看吧!”我一听这话,好似有人在我后脑勺上击了一闷棍,我顿时头昏眼花、心跳神慌,二话没说,径直往后山跑去……到了山上一看:哎呀!我的天呀!我的天呀!怎么办呀!我看见‘益生妈’侧卧在山崖脚下,衣服身体完好无损,只是头部流了一些血,然而脸色苍白了……她一定是从五六丈高的山崖上跌下来的……那天早上她还未吃东西呢……哎呀!当时我仿佛晴天里响了一声霹雳,好比心肝上被刺了一刀……啊!我可爱的妻子啊!你竟然这样丢下了我,丢下了我们的两个可爱的儿女……从此我的天塌了!我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啊!我的心纵然是铁也会愁烂的,我的肝肠那怕是石头做的也会寸断……当时我欲自尽于崖下,与她同归阴府而去。但我又一想,一个男人应该坚强些……不管怎么样,我失去了一个最可亲最可爱、最温柔、最和气、最聪敏贤慧的妻子了!当时我呆若木鸡、如痴似傻,好象我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又好象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还以为可能是做了一场恶梦的。此事来得非常的突然,我甚至怀疑自身不会在那个场合里……”
鹤年继续说:“为了此事,我曾流了多少泪水,失眠了多少个凄凉的夜晚,我的脑筋就是那样的繁乱如麻,反覆无常,精神快要崩溃了……为了此事,我寝食不安,如害了一场大病似的。”
鹤年沉浸在悲痛之中,停顿了一下,又哽咽似的继续说:“从那以后,我那两个八九岁的儿女自己用提桶抬水来煮饭吃了……是我害了她了……我若不起这三间大房子,也可能不会使她奔忙而离开了人间……”
鹤年又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从那以后我就象疯了一样,举动无常……”
雷波父子听了感叹不已,同情和怜惜的心情,使他们的脸上飘浮着一阵阵忧愁的黑雾。为了不使鹤年伤悲太甚,雷波爸便开导他说:“好吧,事已到此,多想无益,不如安心定神,保重身体为要,否则容易发病,这对你的两个小孩——益生与嫣宁也不利。况且,你年纪不算老,重建家园还来得及呢!何必老是记念过去的人而致病呢……”鹤年说:“我不伤心什么,只是我们夫妻一场太好了,我们是一对同情怀、同心意、同肝肠、同肺腑的绝好夫妻啊!鸳鸯一对啊!如今失散了!”
鹤年又说:“即使重建家园,也不会找到这样好的妻子了……”雷波说:“事已到此,再想也无用了。别多想了,多想心就乱了,心一乱,万事俱休矣。”
鹤年接着说:“春节我去您那里,舅母对我说了外祖母早已选定的那个对象,即黄月鸾的情况,并带我与她见了一次面,那个人老实倒是老实,到底是山村之女,世面见得少,容貌也一般,我不能决定。而且还不知她心性如何,虽说她是亡夫之妇,有的心性也是不善良的。”雷波爸说:“我觉得那个人是诚实和善良的,也很会当家的。她人很年轻,才二十五六岁,人样虽不奇特生动,可是我们如今已成寡了,再想求得与前妻一样之美,难上加难了,不如娶她过来,照顾好你那两个年幼的孩子为妙。”
却说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觉睡去了。初春细雨,彻夜纷纷,月被云遮,朦胧无光。忽然窗前的电灯黑了,屋里顿时昏暗得出奇,雷波明白这是到了熄灯的时候了。他回想刚才的话题,心中不能平静,于是默念一诗:“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诗味未完早入梦乡了。
“咚、咚、……咚咚,”“年!年!鹤年!起来,有事了!”鹤年忽地被叫声惊醒,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搞迷糊了。他听得出说话的是本厂人,随声问:“什么事?半夜三更的!”说着便起来开了门。那人跨进门来,衣服上粘满了无数的小雨点。那人气呼呼地说:“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据说是从红渡来的,他有个表妹在我们厂隔壁的造纸厂,他在女工宿舍里吃完晚饭后,俩人就冒着细雨出来,在我们厂的高炉烟囱脚下,簇拥着抱成一团。刚才被我们厂的工人发现,我们要绑他打他,他却耍赖,一动不动。问他来这里干什么,他说是酒醉歇凉的。他说并不知道有什么女人到此没有。现在他无赖,讲我们污蔑陷害他。因那个女人跑了,我们无证据,你说怎么办呢?”鹤年说:“这是什么醉不醉的,肯定是相约偷情的,不用多讲,他再不走就先绑起来再说!”鹤年说着,就跟那个人出门去了。那背手掩门的响声,似乎给这初春的黑夜,增添了不少神秘的气氛,使雷波又进入无边无际的想象之中。
雷波又睡着了,他不知道鹤年表哥什么时候才回来睡觉,那件事结果又如何,只觉得天忽然就亮了。
他表哥提来一桶热水,水面上冒着衰弱的蒸汽。接着他又抓来一把废纸,搓成一团,投到风炉里,再抓了几把木炭放在纸团上面,划了火柴生起炉子来,鲜红的火光映照着黎明的墙壁,反射出象在家一样温暖的红光。
不大一会儿,他表哥又去饭堂打来了两盘香嫩肥美的荤菜,三盅用蒸笼蒸成的大米饭,摆在小四方饭桌上。待雷波及他爸起床洗濑完毕,就请吃早饭。早饭时鹤年表哥说:“舅父,等下您回家,路上坐单车您可小心呐,注意安全最重要。”雷波爸说:“我的单车坏了,那个车铃打不响了,常常又要脱掉,雷波,你看如何修好呢?前日你朝生弟修了一下,他用布条缠住车铃,才用了几天又松了,你看看。”鹤年表哥说:“先别忙,先安心吃了早饭,待我修来。”
早饭毕,鹤年找来了扳手和螺丝刀,把雷波爸的单车推出来修理。鹤年叹了一声说:“舅父,以后您的单车要管好一点,不要随便给人家借了去,借的人也不知道爱惜。看,前轮都扭成这样子了,怎么好修呢?”他边说边修,用了一锅饭的工夫才修好。他洗了洗手,又对本厂另外一个在旁边看修车的工人说:“你帮我借一个打气筒来!”不一会儿,那人拿着气筒来了,并帮雷波爸打足了气之后就走了。雷波爸说:“修好了吗,我要走了!”鹤年说:“好是好了,不过怎么修也不比我的那架车好。”鹤年边说着边指了指房内一架抹得铮亮的单车,对雷波爸说,“您试试坐看,我的那架车,那才好坐哩!”
雷波爸马上起身,把鹤年的车推出来,在门前不大的晒坪上试起车来。他啧啧称赞道:“好车!好车!又稳又漂,真是好车!”鹤年听了舅父的称赞,心中泛起一阵得意之情来。
鹤年修完车,随手骑上雷波爸的单车,也在晒坪上骑着兜起圈来。他有所发现地说:“噫!虽是半旧,也蛮漂哩,也很好坐。”雷波爸见外甥喜欢那车,也有几分得意的随和道:“可以的,我给人家借去多少次了,我记都记不清了,要不然还要更加好坐的呢!有一天我们大队人去县城开会,一路回来碰着许多熟人,没奈何我就用此车一个一个地去驮他们回来,一共送了七八个往返。我骑了一天的车,直到天黑,才送完那些朋友们。哎,熟人嘛,没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