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山以极大的热情去经营药铺,去热爱所从事的工作,并从中得到了无限的乐趣。每当他为病人解除了痛苦,看到病人绽放出了笑脸,他内心的幸福与快乐是无法形容的。他对所有的病人都一视同仁,无论是男人女人大人小人穷人富人丑人俊人友人仇人。这并不是他具有多么高尚的美德,而是他对那些病症着了迷;觉得那些病症就好像是精灵的捣蛋鬼,在和他捉迷藏,而他就是把它们从隐蔽处都揪出来。他喜欢那些疑难杂症,因为它们能让他得到探幽的乐趣。这种乐趣他一直保持了很长的时间。
一些远道的病人慕名而来,很多是来投奔周文秀的,也有找刘山的,因此药铺的生意非常红火。刘山挣了很多钱。
如今周转资金充裕,刘山就选择在夏季的客运淡季,乘班车去县城购药。此时,旅客不多,车厢里不挤,不但乘车舒服,也不用担心挤坏药品。等到了正腊月,乘车的人员迅猛增多,乘班车进药就很困难了,可药铺的存药足以支撑过这段日子。
因每次购药量很大,桂东就和刘山一起去。他们从药材公司买全了药品,运到班车站,再用班车运回来。虽然有些麻烦,但相对于药铺开张之初所面临的那些困难,就不能算个问题了。一次,刘山进药,去时车里很宽松,回来时正赶上外出打工人员回家秋收,非常拥挤,结果把进的药品挤坏了一些,刘山很心疼。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何不自己买一辆班车呢?一来自己进药方便;二来搞客运也能挣钱呀!
没想到七爷爷大力支持刘山。他把自己的存款全拿出来,说:“钱对我没啥用。我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能吃多少?能喝多少?有点就够花。拿去用吧!”
刘山大为感动。想自己能到今天的地步,全是托七爷爷的福呀!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七爷爷安享晚年。有了钱刘山就着手买车之事。首先要物色一名司机。他想:小的时候自己是吃郭秀兰和杨桂花的奶水长大的,而郭秀兰的儿子王志成和杨桂花的儿子杨占青又是他童年的好伙伴,就决定在他们中间选择一个。他觉得王志成比较机灵,于是就出钱让他去学习驾驶技术。
刘山去相关部门办理各种手续,这一次他感觉到了中国的官场正在变得越来越“向钱看”了。他想:“前几年给七爷爷办理行医资格,那时的官员们是主动给百姓办事的。自己去卫校念书,那会儿当官的也不错,都是主动给百姓开绿灯的。这才几年呀!风气就变成了这样,简直是明抢明要了。”但刘山有钱,差不多一年,终于把客运的线路批下来了,是从营盘村(二队)到县城。他想自己的家在东甘井(一队),每天客车把旅客送到营盘之后再返回到东甘井既费时又费力。不如在营盘(二队)买一所房子作为车站,而且也把药房搬到那里。那营盘村(二队)是营盘大队的三岔口地带,到那里他的药房就又占据了地利。恰巧营盘大队已经新建了一所小学,原来的学校的房子正闲着,他就打算把它买下来。
但他必须考虑一个问题。就是贺清的药铺也在营盘村(二队),如果自己再将药铺搬到那里,两家必然会产生矛盾。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刘山犹豫起来。后来又想:“贺清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和丁福、胡长顺一伙的。当年要是他能给母亲及时看病,母亲也不至于死了。我还怕得罪他干啥!要是能把他的药房挤垮,才解恨呐!”这样一想,刘山就没有顾虑了。
却说丁书记见刘山开了个药铺,这些年来心里就十分的不自在。现在刘山又要买班车他更是心里不平衡。他想,以前他可从来就没让老地主们翻过身,现在小地主们却要上天了,这国家的政策纯属胡闹。他听说刘山要买学校的房子,就放出话去,无论刘山出多高的价钱,都不买给他。刘山听了就心里说:“我偏买!气死你!”
刘山和其他大队干部们打得火热。大家都帮助刘山说话。丁书记拗不过大家,就答应了卖房。不过他的要价很高。是呀,谁跟钱有仇呢?把房子卖给刘山,丁书记也能分到一些钱呀。
买下房子后,刘山就把东厢房拆了,以便用来停车。并打算把出入后街的门堵上,让买药看病的人都走前街。而到贺清那里买药的人都走后街,这样两家就能避免一些冲突。虽说刘山对贺清也有仇恨,但和气生财嘛!
农历八月十四,王志成驾驶着新接回来的胜利牌中型客车行驶在营盘大队的马路上。人们都出来看热闹,高兴地向刘山祝贺,恭喜他们发财。刘山的心里非常惬意,王玉芝高兴的都合不拢嘴。听说刘山要往营盘搬家,很多邻居主动前来帮忙。
喜来也来了。他只是默默地干活,很少主动和刘山桂东他们说话,他已没有过去那种风风火火的劲头了。他如今娶了个哑巴媳妇,还生了一个小姑娘。那媳妇有点儿不够心眼。桂东看见喜来还是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心想:“这不够心眼的媳妇就是差事。”她觉得喜来挺可怜的。
人们说着笑着把东西装进新买来的客车里,然后美滋滋地坐上汽车,不停地抽着上好的烟卷一路说笑着。一些小孩子不顾大人们的呵斥也爬进了车里,有的相互争抢座位;有的三四个挤在一个座位上愉快而又安静地坐着;还有的因坐不上哭了起来。王玉芝就在家门口兴致勃勃地调节,这趟让这几个孩子坐,下一趟让另外的孩子坐,总之让每一个孩子都坐上一回。
刘山把学校新买的房子重新装修了一番,上房靠西面的两间当作药房,东边的三间供生活使用。因为匆忙屋子里也没有布置家具,只是用车拉来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孩子们吵吵闹闹地帮助大人往屋子里拿东西,大人们由于担心他们弄坏了,就不停地告诫他们呵斥他们,可他们像没有听见一般,因为他们太兴奋了。
刘山和桂东正忙着摆放药品,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叫骂,忙出去看个究竟,不看则以,一看恶心得简直要吐,原来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朱兴旺先生。
在他那张厚颜无耻的痞子的脸上,摆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丑陋的恶相。他看见刘山出来,便用无赖的口吻骂道:“活他妈的不耐烦了,竟敢跟老子我叫板,我早晚叫他不得好死!”然后他又向刘山跟前凑了几步,十分恶毒地指着刘山说:“大家伙说说,这小子是人嘛!连他姑姑都不放过,连他姑姑他都操,他简直是个牲口,是个毛驴子。”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自从那年刘山把朱兴旺骂出家门以后,那朱兴旺就一直耿耿于怀。其实他根本就不是黑山铁矿的正式工人,而是临时工。被辞退后,就一直游手好闲。最近这些日子他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就心血来潮想看看他的三姨,于是就以过节瞧人为名来了,顺便也好在他三姨家混上几顿好饭吃。吃饭时他姨和姨夫抱怨刘山抢了他们的生意,于是这条疯狗便出来咬人。那朱兴旺仗着酒劲,又想在他姨面前显示一下他的威风,全然不把众人放在眼里。他不但用最低级最粗俗的话辱骂刘山,还恶毒地诅咒他不得好死——被车撞死翻车砸死。朱兴旺还在口无遮拦地胡沁,旁边早已有一个人忍不下去了。
司机师傅王志成见朱兴旺辱骂刘山,早就要收拾他,只是见他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还有些怕他。后又听见朱兴旺咒骂他们翻车撞车等等,他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了,要知道司机师傅最忌讳这些话。他妈的头一天开车就有人这样咒他,真他妈的倒霉。他不由的大吼一声:“揍他妈的这个杂种!”说着就第一个冲了上去,其他的人也不甘示弱一拥而上。
那朱兴旺在外面胡混了那么多年,自然也有了一些经验。他知道山里人十分胆小,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他拉开架势,气势汹汹地作出一副不怕死的样子,他们就会忍气吞声。胆小的甚至会悄悄地溜走,为的是少惹祸上身。可这回的情况可不大一样,这些山里人竟比他还不怕死,那朱兴旺见势不妙,想要夺路而逃,可已经晚了。人们一拥而上这个一拳那个一脚,打得他鼻青脸肿。他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往他姨夫的药房里逃,人们在后面叫喊着追打着,他姨夫见了忙出来替他求情,那朱兴旺乘机钻进了他姨夫的药房里不敢出来了。大伙见了贺清也就不再叫骂追打了,纷纷数落朱兴旺的不是,那贺清就给大伙作揖说好的。大家伙也觉得和贺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也就饶了朱兴旺。那朱兴旺见人们散去才敢出来,他本想在他姨夫面前露一手,没想到却栽了个大跟头,他觉得也没脸在他姨夫家里再呆下去了,连晌午饭都没吃就灰溜溜地走了。
经过一天的忙碌屋子里总算收拾利落了。在药房的中央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子两边放着两把椅子,作为诊病的地方;靠窗户放着一把长条椅子,供来人休息。虽然是老房子,但经过这一番修整,感觉着还可以。新买回来的班车安静地停在院子里,刘山觉得它好像是有生命似的,就像是他新交的一个朋友。
(二)
吃罢晚饭,桂东还在整理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而刘山则静静地坐在药房里的椅子上,心事重重地看着他的班车。他觉得自己和车之间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彼此进行着心灵的勾通。看着暮色静悄悄地降临到小院子里,降临到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上,平淡而又神奇。他想起了十几年以前自己在这个院子里念书时的种种往事;他最不愿意回忆的就是他偷棒子受审的那件事了。就在这个院子里,就在这个房间里,那个哭啼啼的小男孩就站在他此时坐着的这个位置上,胆怯而又无助,听任别人的摆布。那几个棒子和他今天的几万元资产比起来显得多么的微不足道啊!可是却要了他父亲的命。他想起了可怜的父亲,被押解人员在汽车上拳打脚踢时的情景。有一段时间,这个痛苦的记忆曾一度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了;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它却经常光顾他的心灵,他越是竭力摆脱,它来的就越是勤。只是在他忙于工作忙于事业的时候,它才不去打搅他。他童年的恶梦与这个院子这间屋子有着种种的联系,而他却偏偏买下了这所房院。他觉得这似乎是老天爷特意安排的,用它来刺激他使他痛苦。人生注定是不能得意的,物质上有所收益,而精神上就要受到煎熬。
他想起了于耀,那个杀人犯,那个给他带来一切祸患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不知此时是客死异乡还是沦落他乡?刘山想起他的次数竟多于对他父亲的回忆和思念,他非常希望那个残忍的于耀还活在世上,最好有一天能见到他,他要弄清那个小匣子里的秘密,弄清他父亲和于耀到底是什么关系,弄清他父亲是否真的参与了什么阴谋。
噢,对了,那一年他和于耀相遇的日子正是八月十四,他给于耀办完事后,从砬子沟沿着山脊小路逃回家的时候,天也黑了,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吧。然而星移斗转时光不再,当年那个在暮色下失魂落魄的小男孩早已长大成人了。
他又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对桂东的依恋之情。每天早晨他刚一醒来,他脑子里所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桂东姑姑;吃饭时要挨着她,睡觉时要挨着她,只有这样她才吃得香睡得稳。如果有一天见不到他的桂东姑姑就猴急的不得了,整个一个人全都蔫了。想到自己呆在桂东的身边就其乐融融,离开桂东就痛苦不堪,他觉得那可真是母子一般的深情啊!他曾尽情享受在她身边的幸福和甜蜜的感觉,享受她的最温柔的抚爱;他今天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都是桂东给的,不,应该说是周家一家人给予他的。虽然后来他曾和王玉芝发生过龃龉不和,但那能怪人家吗?是他首先负了他们,是他差点让他们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是他让他的姑姑承受了痛苦。
唯一让他感到遗憾是桂东至今还没有怀孕,是那次流产的做下的毛病。虽然吃了许多药但是没有效果,桂东常常为此而烦恼,他就安慰她,说家里有晓芳一个孩子不是挺好的吗?可他心里却不甘心,难道他刘家的香火到他这里就完结了?他辛辛苦苦地操劳为的是什么呢?他不能辜负他的先人,也不能辜负他自己,当然更不能辜负了桂东……
刘山正远的近的幻的实的胡思乱想,桂东却在东屋里喊他睡觉,可他不想睡。今晚他的心情是万分惆怅,他想趁着这皎洁月光出去走走。院子里的班车在月光下泛着白光,他围着它转了一圈,抚摸着它,他感慨万分。他走出了院子,沿着当年他放学回家的马路缓缓地走着,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了当年他和于耀相遇的那条小沟旁。不知怎的,他今晚总是摆脱不掉于耀的阴影。他索性就爬上了那面土坡,来到了那块棒子地跟前。一切似乎都是老样子,地里种的仍旧是棒子;棒子棒子,就是因为那几个棒子,竟会给他父亲带来杀身之祸。于今他的尸骨都不知被抛在哪里?现在他老人家是不是在外面作了孤魂野鬼?不!他应该回来了,凭他的本事是能找到回家的路的。
刘山曾做过努力寻找过他父亲的尸骨,但没有成功。他想起自己去寻访他父亲尸骨时凄凉的心情,想起了监狱的管理人员毫不在意的神情:似乎他是在讲着一个月球上的故事。
刘山又想到了他母亲。他常常听别人讲起他的母亲,说他母亲刚强能干,他认为这些褒赞一定是真实的,不会是在奉承他,他的母亲一定会是这样的。她是在绝望中死去的。她当时一定会认为她的儿子也会随她而去的,所以她就毅然决然走了。她对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是毫无眷恋之情。贫困、饥饿、死亡和毫不留情的相互残杀是她所看到的一切风景。这个世界竟是那样的刻薄,哪怕是一点儿渺茫的希望也没有给予她,她是带着遗恨走的。
不知他的父母是否在他们那个神秘的世界上相逢了?如果是的话他们一定会相亲相爱生活美满的。刘山想起自己每次上坟都会在心里祝福他们幸福和美地生活在一起。他并不觉得这种想法可笑,相反,他的祈祷是那样的虔诚。他常常梦见他的父母会双双出现在他的家里。似乎他们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他,即使在梦里他也会纳闷,明明说他们已经故去了,怎么又会和他生活在一起呢?可一转眼的功夫,他的母亲就变成了桂东。在梦里,他母亲的形像总是桂东的模样。令他悲哀的是,他的父母没有给他留下一张照片,他的父母的形像在他的脑海里从来都是模糊的。
一阵秋风刮过,刘山只觉得浑身上下掠过一阵寒意,头皮也一乍一乍的。他仿佛觉得他父母的灵魂正飘浮在空中注视着他,似乎有无限话语要对他讲,可转眼又是虚无缥缈,除了月光的清辉什么也没有,不过是幻觉而已。刘山在外面一直呆了很晚才回家,那时桂东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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