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刘山从梁东周文秀那里回来,得知他老姑订婚了,而且是外嫁。一听说老姑要走,刘山心里很难受。王玉芝却觉得这回是攀上了一个好亲戚,便絮絮叨叨把情况都说了,好像是向刘山显摆似的。她说他未来老姑父叫朱兴旺,在黑山铁矿当工人,等结了婚以后,他老姑就跟着去黑山矿上找点儿事干。她还得意地指着刘山说:“我就指望你养老了。”
原来那朱兴旺就是贺医生媳妇的外甥,就是曾经背桂东过河的那个人。那贺医生的媳妇和王玉芝两个人都能说会道,脾气相投。所以当贺医生的媳妇来当媒人时,两个人便一见如故一拍即合。王玉芝见攀上了贺医生这门亲戚,以后看病抓药可就方便了,心里高兴。又见朱兴旺是工人,说将来还能给家属转正,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岂能放过。那贺医生的媳妇见自己的外甥已老大不小的了还光棍一条,虽说桂东是二婚,但凭那桂东的长相和脾气秉性在全大队也是数一数二的,配她外甥是绰绰有余。桂东虽然不了解朱兴旺,觉得有些缺憾。但自从朱兴旺背她过河以后,就对他有了好感,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的巧合,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啊。总之除刘山外皆大欢喜。正当两家打算速速地把喜事办了,可是在这个结骨眼上伟大领袖毛主席却与世长辞了。全国人民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这中,哪里还有心思办喜事呢?当然了,国丧期间,办喜事也是不允许的。那是对伟大领袖的大不敬。
国丧期满以后,两家都迫不及待地要办喜事,于是就一切从简,胡乱选了个双日子,贺医生他们俩口子就把朱兴旺送来了,打算将桂东接走,一切就万事大吉了。那朱兴旺推着一辆新自行车走在前面,车上放着一些东西,贺医生夫妇跟在后面。王玉芝一见他们到了就率领一家子人接了出去。
刘山知道,过一会儿他的桂东姑姑就随着那位所谓的“老姑父”走了,心里万分惆怅。也不知那朱兴旺是个怎样的人物,竟然让他老姑要舍他们而去。他跟在大家的后面,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似乎所有人都招惹了他似的。
终于可以看一看那位朱兴旺啦!终于可以看一看那位“老姑父”啦!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竟然让我老奶奶赞叹不已!竟然让桂东姑姑同意嫁给他!刘山看着那位由远而近的朱兴旺,突然愣住了。“怎么这个人我好像见过!我是在哪里见过呢?”刘山猛地打个激灵,一张惊愕的脸由于痛苦变得扭曲起来。“啊!是他!”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莫明其妙地看着他。
“不行!不行!”得三变得疯狂起来,粗野地拦住贺医生他们,不让他们进屋。
“怎么啦?”大家惊讶地询问。可是刘山由于激动竟说不出个缘由来,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不行”。
王玉芝生气地止住他,高声地问:“到底是怎么啦?”
刘山却拉住桂东,语无伦次地说:“老姑!你还记得吗?他打我。就是那年,你还记得吗?”
“哪一年?”桂东又急又气地问。可她突然停住了,她想起了那一年刘山误把一个陌生人当作冬生,而遭陌生人毒打的那件事来。她想起了刘山被打得那副惨样,想起了刘山被送进了医院,想起了刘山差一点儿就死掉,想起了她那时对那陌生人的仇恨。那件事太让她震惊了,怎么会忘记呢!
“难道刘山说的就是那件事吗?难道那个陌生人就是朱兴旺吗?难道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吗?”朱兴旺在桂东面前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桂东向刘山问明了情况,果然就是那件事。她的心一下子凉了。
贺医生他们两口子被刘山闹得是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忙问桂东是怎么一回事。桂东就把当年刘山挨打的事原原本本地对他们讲了,说打刘山的那个人,就是他。她指了一下朱兴旺。
朱兴旺一脸的茫然,说:“哎哟哟——,这事哪挨哪呀?这是什么事呀?我啥时候打过他呀?”然后他又盯着刘山说:“是我的魂儿呀还是我的鬼儿呀打过你?”贺医生他们两口子也信誓旦旦地说决不可能。说朱兴旺那个时候正在矿上班,相隔好几百里怎么能一下子就到这儿来打人呢?再说了朱兴旺那孩子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就别提多仁义了,平时连只小鸡小猪都舍不得打,怎么会打一个小孩子呢?这太可笑了,一定是刘山认错人了。
刘山见朱兴旺那一脸无辜的样子打动了所有的人,是又气又急,禁不住骂了起来。并让他们马上滚,休想踏进屋门半步。王玉芝忙喝住他。
事情突然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喜气洋洋一下子就跌进懊恼的深渊中,让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十分的沮丧。贺医生的媳妇见刘山是那样的粗野无礼,十分反感。她假装用十分惋惜的口吻说:“哎哟——这孩子这孩子,这孩子的脾气怎么这么大呢!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过这样的孩子呢!你老奶他们还没用你养活着呢,就说不听你了,将来你翅膀硬了,你还不把他们赶出去呀!”她其实是在给王玉芝架火,想让王玉芝管管刘山。
王玉芝果然狠狠地骂了刘山几句,又说:“有什么事也得进屋里说去,在外面算怎么着;这来不来的你倒要当这个家了。”然后她对贺医生他们郑重地说:“走!上屋去。”贺医生媳妇又把话往回拿拿,说:“我们大老远的来了,你怎么也得让我们进屋呀;慢说咱们都上下溜儿住着,就是两事旁人也得让我们进屋。有事咱们进屋说去。”
刘山寻思那朱兴旺还给了一些东西,正好让他们进屋拿去,于是就让他们进了屋。他斩钉截铁地对桂东说:“老姑,他给咱的东西,让他拿上,马上走!咱不要他的破玩样儿。”说就怒气冲冲地去了西屋,把那收音机拿了过来(原来,家里的那部收音机就是朱兴旺买的),捅在了朱兴旺的怀里,说:“拿一边子去!”那朱兴旺本想不接,又怕掉在地上,于是就接下来又放在炕上。
贺医生的媳妇生气地高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呢!有话慢慢说不行吗?你说他打了你,他说没打你,咱们坐下来好好地真对真对;要是你认错人了,那不是冤枉好人了吗!”
“他要是好人,那好人就都成了牲口了。”
贺医生的媳妇被噎得哑口无言,她气得手都哆嗦了,说:“我不跟你这牲……不跟你说了,跟你这不讲理的孩子说什么呢。”她刚要骂刘山是牲口孩子,觉得不好意思,忙改了口。
刘山气呼呼地说:“你们不是让我好真对真对吗,好,我就和他好好真对真对。”然后他虎视眈眈地盯着朱兴旺问:“你凭良心说,你是不是打过我?”
朱兴旺一再辨解,如今见刘山盯问他,他就十分委屈地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精神病呀?”
刘山蔑视着他,说:“哼,扒了你的皮儿,我认得你的瓤儿;把你烧成灰我都认得你。”
于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又戗起来。刘山易激动,说着说着又骂起人来。
贺医生的媳妇见此,忙说:“我看你们俩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清官都难断家务事。我看先这么着。咱们先把正经事办了,至于你们俩儿的事,先放一放,以后再说。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休想——!办什么正经事?你们干脆马上走人。”
王玉芝见刘山没大没小,说话伤人,于是狠狠地骂了起来:“你他妈的狼羔子,来不来的你倒要说了算了,滚他妈出去。我还没老呢,我还说了算呢。”
刘山被骂得哭了起来,也冷静了许多,但却一点儿也不让步。桂东想到自己的命运竟是这样的坎坷便哭着去了西屋,于是大家都不作声,气氛既尴尬又冷清。过了一会儿,贺医生的媳妇试探着问王玉芝:“这事该怎么办呢?”
王玉芝犹豫了片刻,说:“大老远的来了,怎么着也得吃点儿饭,都准备好了。”桂东也过来让他们吃饭。
“不行!”刘山怒气冲冲地吼了起来。无论王玉芝怎么骂他,桂东怎么劝他,他都不肯让步。一句话,让他们马上走人。
贺医生见此忙说:“我看这么办,咱们都冷静冷静,把事先放一放。小刘山呀你也冷静冷静,好好想想。你觉得是那么回事,说不定不是;你说不是的事,说不定还真是,小孩子看错人认错人的时候多了。”然后,他对他媳妇说:“咱们走吧。”他媳妇还有些不甘心,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走了为好。
刘山又要让他们拿上东西再走,贺医生不耐烦地说:“你这个小孩子,大人的事你最好别管。我们也不是厚脸皮的人,非要赖在你们这不走,我是说大家都冷静冷静再说。”
贺医生他们走后,王玉芝坐在炕上失魂落魄地发呆。本应皆大欢喜的场面转眼间就变得垂头丧气地不欢而散,这事怎么这么倒霉呢。她想起他们这几年来接二连三地出事,日子过得不顺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又想起自己撒娇使性的少女时代,到头来却嫁了个一杠子打不出个屁来的男人;最不幸的是她自己没有生出个儿子来,才落到今天的这个地步;她又想到刘山小小的年纪竟那大的脾气,将来一旦翅膀硬了,还不知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呢?看来指望着他养老送终是不行的,说不定到时候会把他们赶出去呢。但转念一想,刘山虽小却敢作敢当,不知比她老头子要强多少倍,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有三分龙性呀;这样孩子将来过日子一定有主见。一定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于是又转悲为喜。
(四)
到了晚上,全家人一起商量此事。现在她再也不能把刘山当孩子看待了,他一下子就成了家庭中的主要成员。即使是她女儿的婚事,这本应是大人的事,却必须允许他参加,并且似乎只有达到他的满意,此事才能通过。王玉芝感到她在家庭中的权威正在受到来自得三的挑战。
王玉芝和桂东又一次问刘山:“你是不是看错了?”
刘山痛苦地说:“没看错,就是他。他一进院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停了停他又接着说:“他说他是黑山铁矿工人,有那么好的条件怎么不在他们家那块儿说媳妇呢?怎么那么大岁数还说不上呢?我看他庄稼人不像庄稼人,买卖人不像买卖人的就是个二流子。”
桂东以前还挺自信的,以为自己长的好,心灵手巧的,所以朱兴旺才看上她了。现在听刘山这么一说,虽然自尊心受到了打击,但也觉得刘山说得不无道理。不管怎么说,自己也属于二婚了,还有了孩子,朱兴旺他既然有那么好的条件,什么样的说不着?干嘛就看上她了呢?说不定是个骗子。得三既然一口咬定是他打了他,那就没错。她又把冬生和朱兴旺的身材进行比较,觉得十分相似,难怪当年得三认错人了。
刘山接着说:“我那么小,他却下那么狠手打我;将来他要是打我老姑怎么办?我又不在跟前,那不是把我老姑往火坑里推吗?”
刘山的话让桂东非常感动,心想虽说他还是个孩子,可现在竟是个可以信赖的男人。在白天,她还认为这个孩子太不懂事,说话伤人,实在是被她惯坏了;现在却认为他很有主见。离开了他还真的就缺少了安全感。如果那朱兴旺真的是个骗子,如果她和朱兴旺结婚去了黑山,那么她就离开了得三的保护,想想真是太可怕了。因此她不在犹豫了,马上表态这门子婚事告吹。
王玉芝也坚持不住了,因为她根本就不了解朱兴旺。她之所以对这门婚事欣然同意,完全是受利益的驱使,以为攀上高枝了;要是一下子从那虚幻的高枝上摔下来,那可要摔个鼻青脸肿,甚至都没脸见人呀!这样想来觉得还是稳妥一点好。她王玉芝一向自视精明,心气很高,要是玩了那样一个空前绝后的大寒碜,那可真是丢死人了。
第二天刚吃完了早饭,贺医生他们就来了。贺医生媳妇讪笑着问王玉芝:“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呢?”王玉芝为难地说:“别人都好说,就怕这得三和朱兴旺不和,将来也不省心。”贺医生媳妇虽然做好了婚事告吹的心理准备,但她仍不放弃,见王玉芝往得三身上推,觉得有机可乘,忙说:“结了婚,小俩口走了;将来小刘山也说了媳妇,各过各的,那有啥不省心的。我看这事这么办,再让朱兴旺和桂东再谈谈……”
“谈什么谈?没什么好谈的。”刘山冷冷地说。
“大人的事你小孩子最好别插嘴,”贺医生媳妇耐着性子压着怒气乐呵呵地告诫刘山。“你小孩子懂得什么?你老姑的终身大事你小孩子做不了主,你最好别做主。”
“我看也甭谈了,谈也就那么回事了。”桂东有些愧疚地说。
贺医生媳妇见事情已不可挽回了,就有些沮丧地说:“本来这是很好的事,这个小刘山硬说是朱兴旺打了他,你们说这事要是传出去,对朱兴旺都影响不好,将来都影响他的前途。”她又转向刘山说:“你就那么肯定是他打了你?”
“把他烧成灰我都认得他!”
“哎哟哟——,这孩子的话是怎么说的。你要是这么说我还不干呢!你污蔑我们埋汰我们,你得给我们正当名声。”
“污蔑你们?”得三蔑视着她反驳说。“我从小长这么从来就没有干过那样丧良心的事!你上下打听打听,我啥时干过那样丧良心的事?”
“你说是他打了你,那你有证据有证人吗?”
“要是有证据有证人当时还跑不了他呢!”刘山接着又说:“我就是证据,我就是证人,到啥时我都忘不了他。”
贺医生媳妇一向能说会道,没想到竟栽在一个孩子的手里,她实在感到窝火,但又不好意思发作。
朱兴旺嘿嘿地冷笑两声,说:“事成不成我不在乎,你可别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
“还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呢?”刘山嘲讽地说。
“这么说我还不干呢!你们不同意没关系,可你们埋汰我我不干!”
“不干又怎么样?”
“算了算了。”贺医生怕事情闹大了,有些怕事地说。“既然小刘山和朱兴旺不和,这事要是成了,将来也省心不了,我看就算了。”
王玉芝也附和着说。贺医生媳妇见事情已不能挽回了也就认了。于是桂东就把已准备好的朱兴旺送给她的礼物一一地点清交给贺医生。其中有准备办喜事的烟酒。
贺医生媳妇还婆婆妈妈的地说:“这烟酒就算了,就算是朱兴旺这孩子孝敬的。从我这里说,他也是应该的。”
“拿走拿走拿走!就是八辈子没喝过酒没抽过烟也不要他的。”刘山是毫不客气。
“拿走就拿走,”贺医生媳妇怒冲冲地说。她又转向王玉芝,“说一句让老嫂子生气的话,这没爹没妈的孩子就是少教育。”
那朱兴旺突然耍上了无赖,说:“事成不成的我不在乎,可是不能这样寒碜我埋汰我,今儿个不说清楚我是不能走。”说着竟上了炕。
没想到那刘山比朱兴旺还混,竟从菜板上抄起了菜刀。桂东一见忙抱住了他。那贺医生夫妇忙去拉朱兴旺。那朱兴旺恶狠狠地骂着,“早晚有一天我让你不得好死,我让你家破人亡!”贺医生媳妇一面往外面拽他,一面骂道:“闭上你的臭嘴,三句话不来你就耍上彪了。”那朱兴旺争辨说:“他污蔑我,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
贺医生忙收拾东西往出走,他胆小怕事,他最怕别人打架了。那朱兴旺走到大门口回过头来对站在门口的刘山说:“你跟你老姑过吧,你们家就兴这个……”刚说到这儿又被贺医生的媳妇打了一拳。“滚你妈的,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少他妈的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王玉芝送走了贺医生他们,回到屋子里心还突突地跳着。刘山拿刀的那会儿,她吓得差点瘫在地上,回想起来还后怕呢。这两个男人就像是队里的儿马子,说掐起来就掐起来。不过还好总算是没动手。看来那朱兴旺还真不是好东西,说翻脸就翻脸,说出的话也没人味;要是桂东和他真的结了婚,说不定真要倒霉呢。这多亏了得三。看起来家里没有个像样的男人真的不行,俗话说的好:一只猛虎能拦路,一百只黑傻子五十对儿熊。有骨气的男人不在年龄大小。要是得三也窝囊的话,那朱兴旺赖着不走还真是没有办法呢。将来得三长大了,外人就更不敢欺负了。
这次打击让桂东的情绪低落了很长时间,刘山对她更是体贴。早晨起来,洗脸水早已准备好了,刚坐在饭桌旁,饭碗就递到她的手里。她每要做一件事,刘山就出现在她的身边替她干。刘山替她干活从不觉得累,相反,他觉得那是一种享受。久而久之,刘山一离开她,桂东就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缺了点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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