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苏师宏死后,苏太太在房县城举目无亲,纵然有狐朋狗友,因为苏师宏死得羞耻,苏太太也不好抬头见人。没有脸面出门,把苏师宏的积蓄花个一干二净后。眼看在房县城生存不下去,只得吃回头草,返回竹山城,投奔苏师宏的故交杨雨九。
苏太太在杨雨九家住了半年,人前与杨雨九眉来眼去,卖嗔卖乖,人后则是勾搭承欢。
杨雨九的大老婆、二老婆对他二人的行径看不过眼,隔三插五大哭大闹,立逼苏太太出门。杨雨九既要顾当区长的面子,又确实舍不得娴熟床笫功夫的苏太太,只好暗地里资助苏太太不少钱财,让苏太太在任家巷定住下来。
苏太太另外住下以后,仅仅靠杨雨九有一次没一次的资助,是不够吃好穿美的开销的;特别是杨雨九又娶了三姨太张雨花以后,几乎是完全忘记了苏太太这位老交情。
苏太太也只好自己另谋生路。白日里在自己家里聚赌,打“上大人”撮撮牌、叶子牌、麻将牌。她,精于偷牌、混牌、釜底抽薪、偷梁换柱之道,她“和”牌的次数多,人家和牌的次数少。到了夜晚,就要那些不三不四的赌匠儿跟她睡。玩牌,玩她,都是为了钱。
与苏太太玩得最要好的是陈光星。
陈光星,专管县北部深山的税收。在北乡,无论是富户宰羊、酿酒熬糖,还是穷人家杀鸡宰兔,都逃不脱他陈光星的眼睛和鼻子。在不在纳税范围之列一经他发现,一律都得上税不说,而且还比正常的税率要翻出两三倍来。那多翻出的,给钱也行给物也行,给鸡蛋鸭蛋腊肉块子也喜欢。每见陈光星从乡下归来,总是没有闲过手上空过肩膀。山货,黄花木耳香菇茶叶打成包:活物,鸡鸭鹅兔穿成串,摆摆荡荡,仆仆踏踏,耀武扬威地进城。也变卖了一些,使活钱,更多的则是送给了苏太太,使活人。
陈光星三十八九年纪,对干女人是如狼似虎的岁数,总讨嫌自己的黄脸婆女人干那活儿无有趣味,实在想与娴熟床上功夫的苏太太做长久的暗中夫妻。为了讨好苏太太,还专门给苏太太请了一个厨师——孙矮子,伺候一日三餐。
陈光星把苏太太叫苏姐,苏太太把陈光星叫星弟。他觉得这个星弟比起杨雨九来,在她面前确实要实在得多,可靠得多。似乎这后半辈子的衣食住行就有了着落,可以无忧无虑了。所以,他对陈光星也就百般乖巧的逢迎,使尽了她的床上的看家本领,对陈光星交代的事情也是言听计从。
现在,我们可以接上杨西银夫妇那天晚上埋猪的话茬了——
8、
那天晚上,杨西银夫妇夜半埋猪从任家巷子出走的时候,陈光星就是在苏太太床上玩腻了溜出来的,本来是想再换一个口味儿,再去寻找一个相好的女人睡睡,却发现杨西银夫妇的形迹可疑而且稀罕,才临时改变主意跟踪盯梢的。待去讹诈杨西银时,不料房屋失火。撒腿开溜以后,径直来到了苏太太家,告知他对杨西银夫妇得了金子的猜测。及至杨西银夫妇冤家路窄迁居到了苏太太家正对面,陈光星叮嘱苏太太务必要认真观察那两口子家中到底有金无金的情况和迹象。
可巧,苏太太就发现了杨西银夫妇在新居里拾掇着金条!
遗憾的是那个该死的杨西银出门兜泥巴,她不得不闪身走开,才没有看到八根金条的藏匿之处。她躺在床上,盼望陈光星的到来。今夜,多了一份特别的急切。她要告诉陈光星,她亲眼见着了八根金条。
鸡叫头一遍的头一声,陈光星溜进了苏太太家门前。用中指关节棱起来叩门:“笃笃,笃笃笃。”
听脚步声,听叩门声,苏太太知道是陈光星到来,拧大了罩子灯的灯芯,房中便亮堂起来了。苏太太边下床来开门,边嗔怪道:“星弟弟呀,朗格这时候才来?!”
“苏姐你等急了不是?”陈光星狎声狎气道,“我这不是来了么,咋能让我的好苏姐姐空等呢?!”说着话,猴急的把衣裤扒光,上床,就势把苏太太压在了胯下。
苏太太双手把陈光星的胸部撑着,以防他塌下来的太急,说:“莫慌这个事情,我有个重要的事情要给你说——”
陈光星说:“还有啥事情比这个事情重要?”说着就要进入苏太太。
苏太太用嘴瞥瞥他档间的那闪动的物件说:“比你这东西还过硬的东西哟。”
陈光星扑哧一笑:“苏姐姐又见了比我这过硬的?”
“三句话不离下三路。”苏太太说,“是金条!”
陈光星转移了一下性趣,问:“你在哪里看见有金条?!”
苏太太稳住了陈光星的猴急以后,说:“杨西银两口子在拾掇破烂家什的时候,今天我一直在那里帮忙,没有离开身。到了夜半,我不走,确实再也没有理由的时候,就走。我说走呢,他们就插上了门。我当然不死心,出门后,我拨开包谷杆墙缝隙,看见他们两口子在藏金条……”
陈光星一只手梭巡在苏太太的档间,说:“是真的呀?苏姐?!”
“星弟弟呀,我啥子时候哄骗过你呀。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八根金条!个龟儿子,好大的财喜!”
“苏姐,那财喜早晚是我两个人的。”
“你嘴含灯草,说得轻巧。你当是我俩这个事情样的,那容易到手?!”
“你看见藏在什么地方没有?”
“没有。”苏太太攥着陈光星的那物件,说,“个龟儿子杨西银要出门兜泥巴,我也只好溜出了门。这里又不是孤山野洼,你说浪格象你这撇脱弄到手?”
陈光星见了苏太太,本来就迫不及待地扒光了自己的衣裤,当一听说有金条,更加涨了精神,把那颗头向下勾着,左右两摆,就摆拖了苏太太撑他肚子的两只手,就着外俯卧撑的下势,两人的当间就成了零距离。
苏太太也不示弱,臀底下用力,借劲翻将过来,反倒骑在了陈光星的面上。说:“你不想出把金条弄到手弄给我的办法,莫想老娘给你来快活!”
陈光星“嘻嘻”一笑,说:“这个办法呀,刚才苏姐姐已经给做出来了——瞅个机会,把杨西银的家也来他个底翻上!”
“刚才老娘不是说了,这里不是孤山野洼的单门独户人家。”苏太太说,“朗格能够底翻上啊?!”
陈光星两眼盯死了苏太太,心急火燎,双手摩挲着苏太太的双乳,说:“让我仔细想一想——”
闲话少叙,这一夜,陈光星和苏太太颠三倒四的快活了好多次,到底也拿定了对八根金条下手的主张。但是,还拿不准什么时候下手,如何下手?!
9、
一转眼,时光交了1949年夏天。时代变了,社会变了,按照老百姓的说法朝代也变了!杨西银两口子住进任家巷子也已经大半年了,因为社会时代变迁的原因,竹山县城内,对于他家藏有金子的事情,除了陈光星和苏太太还铭记在心,别人似乎已经淡忘了,很少有人再重新提起来。
杨西银家,除了那八根金条的死价值以外,本来就没有什么积蓄,一场大火,烧光了一挑子货物底子,竟再也置办不起来一个货郎担子,以便每天赚一点小钱度日光。这半年之内,杨西银每日里跷起胯子看《封神榜》、《粉妆楼》等小说混日子。一日两餐稀汤寡水的饭食,还指靠着柳奇英给人家洗浆补连,挣一点零碎钱维持。实在憋不住劲了,就去南门坎找胞兄杨西金借油借盐;跑到旋鼓洲乡下向老表邱怀定借包谷、借麦子,顺带扛个南瓜,拎半袋子红薯什么的,慢慢将就着朝前混。
找人借的次数多了,再知己的人面前也是刮大风吃炒面——张不开嘴。硬饿吧,人又实在是挺不住。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就慌。眼看着日无鸡啄米,夜无鼠耗粮,杨西银决定舍胆冒险动用金条。心想,如其藏在那里让人担心受怕,不如撞撞运气兑换出现钱现货,让人的肚子先填饱再说。但是,杨西银没有盘过金子这一行,不懂得怎样去变成现钱和现货,心说,总得要和贴己人商量商量才是。
那一天夜晚,他决定去哥哥家与杨西金合计合计。嘱咐了柳奇英好生看着门户,便匆忙去了南门坎。
杨西金住的这个位置很不错,上连大街、县门街,下望南门河将军潭水码头。开了两间门面的杂货铺,生意比较红火。杨西银遭火灾以后,奈何亲兄弟的脸面上不好过去,对杨西银夫妇还是小有资助。但也惹得女人董先梅念了几多亏。为此事情,两口子也常常吵翻脸。
是夜,杨西金见杨西银前来,只当着又是来借米借盐借钱来的,所以那脸面上就毫无热情可言。鼻子里哼哼道:“来了?坐——”就再无什么话说。只顾摇晃着自己手上的葵扇。
杨西银耐不住这样的冷漠,深感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刻薄,连一个妈生下来的亲兄弟也是如此德行。想着自己是来说金条的事情,肚子里就忍不住的好笑。就朝杨西金跟前挪了挪椅子。杨西金生怕董先梅瞧见了弟兄俩坐得拢,说些不好听的话,就连忙把椅子朝开挪了挪。杨西银见哥哥有意疏远,忍住气恼,又赶着把椅子朝拢挪了挪。杨西金就烦了,心说你这不是硬要粘糊上吗?你这不是要惹我们两口子吵架吗?脸上就着色起来,很不好看,嘴唇子一“啧啧”,说:“你这人,真是文儿……”杨西银显示出了超常规的修养,压低嗓门,说:“哥,我来跟你商个量——”
“近来生意也不好做呢。文儿,你嫂子病了几多时候,我还抽不出钱来给她抓药喝——我也不是王三圣,哪里有那多钱朝出借?!”也知道自己脸色不好看,就顺便把扇子遮在了脸上。
“哥,我这一趟不是来向你借东西的。看你这样子,真是猴子不吃人——像难看!”就有了点忿忿然,说,“我是有个生财的路子来和你商量——”
“哎哟,”杨西金听如此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葵扇从脸上拿开,面色多云转晴天,来了兴趣,说,“老弟呀,你咋不早说你是来——如今兵荒马乱的,有啥好生财的路子?!”
“哥哥我俩是一个娘肚子生出来的人啊,是一盆血水没有散的兄弟啊——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杨西银说到这里故意打了个顿,肚子里绕了个弯弯儿肠子,说,“我女人喂养的那头母猪啊,确实是拱出了金条的呢,嚼了金子,坠心坠肠子死的哟……”
杨西金忽然听见兄弟冒出金子的话题来,脸色眨眼间就变成大晴天了,反倒把椅子朝杨西银跟近挪,那葵扇也有意思让兄弟感觉到他当哥哥的是在给他送风送凉爽,声音也十分亲近起来。说:“文儿,还真是无风不起浪哟。一个妈生的,我咋不知道你的嘴这么紧啊?弟兄伙的讲话啊,跟前又没有外人,咋还吞吞吐吐的?!”
杨西银心里笑了起来,真是瞎子见钱眼也开啊,见了金子嘴直歪。就很留心眼地说:“那母猪的嘴丫子给我留下了这么长一截金条子——”伸出拇指与食指拉空一比,约莫二寸长短——逗他哥哥的兴趣。
杨西金得了实在信息有金子,兴趣自然大增。说:“哎呀,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忍得住神啊。文儿,半年多了,才给我这当哥的讲实在话——真的只有那么点点长一截儿?!”
“赌个死娘老子咒,只有恁长一截儿!”
“你门没有在那场院了多刨刨?”
“文儿,母猪早晚个拱,那几天我夜晚也是个刨,刨了个底翻上,连铜窟眼钱也再没有见到一个呢。”
“你打算咋弄?”
“可不就是来请当哥的来拿个主意找个出路,或者是兑换一点现钱,或者是兑换一点现货——要不然,我两口子眼见得没有了生路呢!”
"走,到你屋里里去看看金子再说——”杨西金急于要见到金子再说话,生怕弟弟骗他,变着法子借东西呢。
杨西银只好起身,陪着杨西金回到任家巷子。
杨西银的屋里。
杨西银叫柳奇英用升子遮住桐油灯盏朝外的亮光,从床铺草里摸出预先斩断成二寸长的一截金块,打眼瞧,颇像一块毛了边的金砖。那金砖在微弱的灯光下也栩栩生辉!
杨西金见是纯真货色,与杨西银的悄声低语也额外恬然、巴肉。
弟兄俩商量一定,去找在老河口公干的堂侄——杨石远帮忙兑换现钱或者是现货。两人来了个君子协定,无论是变成了钱或者是货物,二人平分,决计明日天晴天阴或者是刮风下雨或者是电闪雷震,都不误行程.
杨西金揣着一腔喜悦告辞,一再叮嘱杨西银:“那东西可是要收拾妥帖!”
杨西银说:“哥,那东西你就摸多操心,我自己办法的。你回去准备行李和盘缠钱就是。”
杨西金走后,柳奇英问男人:“你有啥办法收藏那坨金子?也不像我有两个‘葫芦瓢?’”
杨西银拿过一把油纸伞,捏着伞把,笑道:“你个蠢婆娘啊——办法,就在这伞把上想!”
10、
杨西银说了那藏金子的主意在伞把上想,柳奇英也琢磨不出个门道,就先自上床睡了。杨西银独自把伞把摆弄很久方才上床。人穷肚子饿,对男女间的那个“家常便饭”也了无兴趣。所以就无话,无动静。只听得鸡叫头遍后,天淅沥淅沥地下起雨来了。随着鸡啼的紧催,屋瓦动流,淅沥声变成了哗啦声,哗哗下个不停。
杨西银上了床,并不能成眠,思摸着路途上防偷防抢防伤身的招数。对杨西金呢,因为是同胞兄弟,则毫无戒备之心防备之意,所以也就没有琢磨防备他的路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眯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杨西银猛一激灵醒来,已经从门缝隙瞅见了天的麻粉亮色,就麻利下床,一边穿鞋,一边嘱咐柳奇英:“我走以后,你可不要轻易出门。万一非要出门不可,一定要速去速回……”直到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嘱咐的了,才撑着伞把出门,去邀杨西金。
堵河上游的竹山县城,炎热来得快。城外四面都是高山堵着,堵了风,堵了爽,夏夜也闷热难当。偶逢夜雨,是难得的清凉。所以,县城的人还嗜睡未起,街面上还不见行人。
杨西金已经等候在门上。弟兄俩照面,相视会心一笑,匆匆步下百十级南门坎石阶。
只见河水早已是波浪翻滚,洪水滔滔!从上游漂下来的南瓜、葫芦、搅和着死猪打转圈,包谷杆红薯藤纠缠着木头翻跟头,残枝就着水势抽打着败叶——水,好象还正是在上涨的呢!
弟兄俩落脚将军潭码头,杨西银像猛可里想起了一件事情似的,对杨西金说:“哥啊,我除了那么一点东西之外,可是一个净人啊。文儿,这一路上的吃喝盘搅——”
“嗨文儿,看你说到那里去了啊?”杨西金说,“我们弟兄伙的,是谁跟谁呀?!我也不是不晓得你的困难情况。一路上的花消,自然是我包葫芦头呢——呃,你那点东西放好了放如帖了没有啊?!”
“哥,你猜我放在哪里?”
“腰里。”
“不是。”
“腿上?”
“不是"
“裤裆里?!”
杨西银忍不住一笑,说:“裆里有个鸡吧呀——”边说边拽开了在握的伞把下端一节,说,“在伞把里呢!”
杨西金点头称赞道:“兄弟还是个打通了竹子结巴的人罗,是个有心窟眼的人罗!”
原来,杨西银把竹伞把的下端在握的一节锯开顺直塞进了那节金块:削了个木楔,卡紧了锯过的茬口,断痕处缠着布条——外人一见,只当缠布更好握伞把,瞧不出任何破绽来。
一夜的大雨,使河水猛涨。吃水上饭的人们已经张罗的很是热闹了。码头上,大船、小舟、长排、短筏上的太公、水手们,顺的在顺桨,抬的在抬棹,系的在系橹,撑的在撑篙,解的在解缆,起的在起锚——都是要借水势洪力而去。
杨西金眼睛尖手脚快,瞅准了一艘正要起航的大船,拽住杨西银一纵,弟兄俩就都登上了船头。
船上的太公姓闵,叫闵红运,四十多岁年纪,见跳上船来的是两个熟人,嘴角稍一咧咧,带点笑意,算是同意。待杨家兄弟坐定,便吆喝了一声:“开船罗呵呵——”
堵河上游,千山万岭,沟豁纵横。一夜透墒雨,千溪百泉,水盈水淌,都由山岭沟豁奔涌而下,注入堵河,使堵河涛推着浪、浪拽着涛,汹涌澎湃。浪涛声如虎啸龙吟,山鸣谷应,轰轰隆隆!闵红运掌舵的大船,箭一样向前“标”去!两岸青山,忙不迭卷退忽悠不尽的绿色胶片。船行到青鱼河段,天,不再下雨。太公、水手们摘下竹笠、蓑衣,解脱了羁畔,把棹、橹摇得依依呀呀,撩拨得浪花从棹、橹叶片上似珍珠般滚落。
杨西银见天不再下雨,收拢了竹把雨伞,抖了几抖,刷了几刷——本是想抖干了水气好朝伞套里装伞,以便挎上肩背。杨西金却说:“做恁小家子气?船上都是熟人。文儿,谁还拿了你的伞去不成?”杨西银只当是当哥的是有意思说得淡然一些,以免引起外人对伞的怀疑和注意,也就自作灵动和聪明,就把伞随意放在船的前舱板上。站起来,尽情观看雨水洗涤过的风光山色。只觉得眼前的山水面貌是焕然一新。
今日一路顺风顺水。太阳落山时候,早早就泊下船来,歇息在了黄龙潭。杨西金本想节省一些开销,心说夜晚弟兄俩可以随便在船上靠一靠,打打盹,将就着迷糊一夜,省下住店钱。无奈经受不住河边蚊虫不断密集的叮咬,不一会儿,头脸手腿就泛起蚕豆大的疙瘩,瘙痒难熬,心烦意乱。只得喊起杨西银一同上岸,寻了一个客栈安歇。弟兄俩在一张并不宽的床铺上,男人贴着男人汗汲汲的皮肉,很不是个滋味。
杨西银等杨西金躺下,才拉过枕头,拍拍平整,把伞横置于枕头下面。这样,自己觉得放心多了,不多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呼噜声中的杨西银,在朦胧中,心里明明白白自己还是在船上。眼见乌云翻滚,雷声隆隆,狂风大作。河面上涌起滔天巨浪,时而把自己抛上浪顶,时而把自己撂进涛底。太公水手们竭尽全力,才把个船维系得没有翻没有沉。不料,从岸上冲过来一条大黑狗,不吠不叫,只拱了一嘴壳子,就把他杨西银推进了滚滚洪流之中……杨西银呼救无声,叫人无应,一双脚就乱踢腾,一只脚跟则重重地砸在杨西金的那个物件上,把本来没有睡着的他给砸火了,没有好气地说:“文儿,发个啥呓症?你想要了我的命啊?!”就叫醒了杨西银,说,“你晓得你那一脚撞在我的啥地方啊?就是要不了命,坏了,你嫂子也不依啊!”
“文儿,做了个噩梦,好赫人!”杨西银醒来,还止不住心跳咚咚。说,“狂风大浪的啊,一条好大的黑狗子把我拱到河里去了——哥啊,只怕不是个好的兆头啊?”
“哪里话。那是屁股没有盖严的。”杨西金说,“你哥我一辈子不信邪气。梦,都是假的。”
“我这个梦,恶呢。”
“手压到心口上去了也作噩梦——睡吧——”杨西金叫杨西银睡,他自己到现在都不想睡,他的心里在打着一个恶毒的算盘。俗话说,瞎子见钱眼开,我杨西金见了金子,不搞?不甘心。妈的x哟,文儿,手不毒辣心不狠,啥时候能发财?何况,看那二寸金块的茬口,明显是新斩断的,拿出来的是小头,老鼠子拖木锨——大头还在他那里呢。想日糊我啊?我比你精着呢。你说,既然是杨大人埋金条,也不止埋一根是不是?母猪拱金条,当然也不止拱出来一根是不是?你杨西银把我当外人糊弄,也就莫怪我对不住人是不是?啥叫亲兄弟?文儿,有金有银就是爷!杨西金拿定了主张,听得杨西银又睡熟了,轻轻地趴了过来,双手张开如虎口状,狠命地对准了杨西银的脖子!
11、
想把杨西银整死了,从柳奇英嘴里套出金子的大头儿。正欲下手用力死命掐去——忽然犹豫起来,怕杨西银挣扎起来,自己抵敌不过,还弄得人面子上下不来;再一细想,真把杨西银给掐死了,见了人很不好自圆其说。就算别人不追究,总不能撂下杨西银的尸体不管扬长而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那样反倒添了麻烦,倒不如明日在船上再见机行事。如果得了手,他死得利落,我也走得利索,里外好做人,咋说都能够说圆范……
天,微明。杨西金叫醒了杨西银,出了客栈。不多一会儿,弟兄二人来在泊船的河滩。帮忙起锚,顺船,见眼生情,帮水手们的忙。众人看今天这个光景,是个会出恶毒毒太阳的天。闵红运赤着上身,绱腰的水桶形状裤子的裤脚吊齐腿肚子。他,双手把裤腰抖开了,又借风抖了一抖,似乎要抖掉裤裆里的臊气儿。抖毕,把裤腰向右一折叠,揪起裤腰边角,拧了一拧,拧麻花一般拧个结子,贴肚皮一“别”。不系皮带、腰带,很是方便。一有不测,结子一提一丢,裤子就直出溜到脚底,纵身跳水,无挂无碍。这会儿,他把舵把子夹在裆间,叮嘱众人:“今日个,日妈个老子要过耙齿潭,你们务必都多加个小心,多长一双眼睛——马虎不得!”扳棹的汉子索性一根纱也不挂,嗨左罗嗨荷——一声怪邪喝,扳动如巨大的大刀样的棹,开动了船。随着扳棹汉子的用力使劲,屁眼瞪圆了又夹紧,夹紧了又瞪圆。裆里的物件如篙,摆过来掉过去的。
约莫农村歇头晌工的时候,那耙齿潭遥遥在望。只见那水面上,夹杂嶙峋怪石,参差错落,像整田的耙,将那一根根“齿”,倒排在水面上;也像教练汽车驾驶插的标杆棍子,错乱中留有章法,必须谨慎小心,多动脑子,方能通过。这一段水域,假若没有摸清楚路数,一棹扳反,一舵拧偏,一篙扎错,船就会撞上耙齿,闹个船翻货物漂,人死命也亡!前几年,刚掌上舵把的闵红运,船过耙齿潭时还要请当地的太公来驾驶这一段水路,花了钱酬谢人家还落得当地太公看笑话,说是竹山过来的太公没有长卵子——太胆小!近几年,闵红运船过耙齿潭已经有相当的把握,不再需要请当地的太公了。
杨西银在船上惊叹着险象环生。杨西金生怕翻船失去了黄金。闵红运把眼睛已经瞪在额脑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喊了声“各位当心”,就不再讲话分神。只见一条大船像一片阔叶,在潭水上漂来荡去,逶迤蛇行。由于水手们的高度默契的配合,那船,在险滩里行走,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磕碰。真是熟能生巧!
闯过耙齿潭,汉江开阔平缓。船上的水手见两岸人户渐渐密了起来,要顾羞丑,少讨臭骂,就穿上了衣裤,扎挽起白布头帕:卸掉了棹片,换上了橹叶,只管使劲朝前摇荡就是。船上的行话说,一橹抵三桨,船也就行得快。闲话、笑话、骚话、荤话,像水一样从水手们的嘴里淌了出来。没有险潭,气氛轻松活跃,见了什么,都能够与男女裆间的物件联系起来,先快活嘴。杨家弟兄俩是大小生意场上的灵便人,且又在堵河岸边长大,也都懂一些船工活计。杨西金叫摇橹的水手歇一歇手,他接过橹来摇,喊叫杨西银也过来打帮手。——弟兄俩,一个是有意,一个是无心,合抱着一根橹对面相象地摇了起来,都很卖力。摇得橹声“依依呀呀”,不知道是欢叫还是呻吟?
摇橹,是二人同时掌握一根橹把,一前一后,前推后拽均可;若是单人独自摇,只管一人里外摇动就是。杨西金叫杨西银站在橹杆外侧,也即站在了船舷上;他自己站在橹杆里面,也即站在舱板里面。起初,弟兄两人里推外拽也很是合拍协调,闲下来的水手还夸奖他们弟兄俩是行家里手。杨西银心无设防,把个橹摇得轻松自如。
杨西金心怀鬼胎,渐渐的也只是接力应付。约莫距离老河口还有二、三十里水路了,杨西金内心犯急,心说,再不下手,就再也无机会下手了。于是,手脖子猛然暗自加起劲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大幅度摇动橹杆。
杨西银不知道是计策,还气啜吁吁笑着说:“快拢大码头大站口了,文儿,哥是越摇越有劲啊!”
杨西银嘴说不及,一点也没有防备到杨西金双手就势猛然丢了橹杆!
杨西银使蛮力气外拽橹杆,却很意外的拽了个空,被忽一下打进了汉江河里!
12、
只见河水“骨碌骨碌”冒出一串水泡,却再也不见冒出杨西银的人头来。
杨西金假装大惊失色,“哈鸟啊哈鸟啊”的怪叫着,跺着脚,捶着胸,大哭大嚎起来:“我的亲兄弟也,我的好兄弟也,啊呵呵呵呵……我这是啥注意啊,啥办法哟呵呵……”
船上的水手们见杨西银落水,大家好一阵忙乱,也有跳下水里扑腾相救的,无奈河宽水深,雨后浑浊,眨眼间,就再也不见了杨西银的人毛。水面上,就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人啊,淹死一百,溺死两千,并不影响河水奔腾向前,照流不误。
杨西金见杨西银眨眼间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不由得内心好不欢喜。表面上却越发干嚎得有劲:“我的好兄弟呀,我两个人一路出门啊,你好狠的心啊,就撇下了我一个人啊呵呵……文儿,叫我回去咋交代?叫我咋说得明白哟啊呵呵呵呵……”
闵红运与众水手见杨西金如丧考妣的伤心摸样,未察个中蹊跷,只得好言相劝:“该死的,踩了撇脚,留不住;不该死的,死了九回还得活。你的兄弟呀,兴许就是阳寿到了大限。要不是,大风大浪大险都跟着一路闯过来了,朗格算得到,平水处偏偏就出了麻达?这也怪球你不得。回竹山的时候,我们自然给你做个言证。不哭了,不哭了,船上犯忌讳呢!”
杨西金就着梯子下楼,抽抽搭搭忍住了号啕,说道:“你们老哥子都不晓得我这个兄弟的命好苦——半年前,住人家的房子遭了火灾,做梦也没有算到今天又死在水里。文儿,老天不开眼啊,水火都无情啊。好兄弟死无葬身之地,我连我兄弟的气味儿也闻不到了啊。唉,亏是留下了这一把伞,多少留了个遗念……”说着,很郑重很珍惜似的,把杨西银那把藏有金子的伞挎上了自己的肩膀。登岸而去——
13、
上岸的人,并不多。但是,进街道的岸口上却有穿黄皮的国民党士兵的盘查。
岸口入街处的那两名士兵,敞胸拉怀的,歪戴着帽子,斜挎着枪,晒得也是臭汗个流。他俩瞅着杨西金过来,互相使了个眼色。
杨西金是见过世面的生意人,自有他的精明。仄身在怀里摸出了两块银圆,走过去,递给一个士兵一块,鸡啄米般点头哈腰陪笑脸。说:“这么老热的天道,请两位老总买一杯茶喝——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两名士兵接过银圆,各自在手上抛了一抛,掐住银圆的边缘吹口气,放在耳朵边听一听,以辨别真假。兴许是经过了检验,那银圆不假,就随手揣进了衣服兜里。名叫梁三眼的这才装腔作势地问道:
“从哪里来呀?”
杨西金答应道:“从竹山县城来。”
“到哪里去呀?”
“来河口探亲。”
“探的什么亲呀?”
“看望衙门里公干的堂侄子杨释然。”
“如今是党国,哪里有衙门啊?!”
“是……是公署,公署。”
杨释然这名字,两名士兵似乎听说过,何况还得了一点小好处,就挥了挥手:“去吧,去吧,紧磨蹭个啥呢?”
杨西金点头哈腰地正要拔步,不料站在左边的士兵梁俊才劈手就拽过杨西金腋下夹着的伞!
杨西金一楞怔,呆呆地盯着那士兵,猛可间不知道如何开口,两片嘴唇在那里干拌动。
梁三眼见杨西金那个样子,反瞪了一眼睛,说:“老子们值勤辛苦,晒得受不了啦。一把纸伞值几个钱啊?你还楞个啥?还不快滚?别给了你脸,你还不受抬举啊!”
杨西金心想,这一把纸伞是不值钱,拿了,抢了,都算了。犯不着和丘八计较;只要不拿我脖子上这一把伞,就是万幸。于是,脸上挤出了笑容,说,“老总辛苦,一把伞,老总看得中,就留下,你们还不是为保一方百姓的平安么?"
“就是。就是嘛!”俩士兵附和道。不知道杨西金肚子的蛔虫。
杨西金是不图柴开图斧脱的说法,说着违心的奉承话,拔步又要走,而且想走个利落,不要因小失大,因伞失金。
不料,站在右边的士兵梁俊才见杨西金真的迈步要走,却一家伙捏住了杨西金脖子上的那一把伞,把他的人拽得还朝后退了半步。
杨西金只得扭过头来,再做计较。
梁俊才翻手就把他脖子上的伞给取下来了,“各蹦”撑开,打着,遮太阳。这就等于要了杨西金的命!
杨西金脑壳一炸!心说,这不是猫子扒饭甑子——给狗子赶了碗吗?!顿时就撇出一副哭腔:“老总,老总,你千万行行好啊,把伞还给我啊——”梁俊才却指着左边的士兵两三眼,蛮横地说:“他是你亲老爹,我是你疏大爷不成?你有两把伞,送给他一把,再送给我一把,这不是很公平的事情吗?还啰嗦个球啊?快滚!”
杨西金越发作出伤心伤意状,陪着小心,说:“老总,亲大爷呀,不是我舍不得这一把伞,舍得那一把伞啊,请你耐着性子听一听原由啊。我是弟兄二人同时出门,一人一把伞。不幸今天晌午船过耙齿潭时,我弟弟帮忙摇橹,失了手,空了脚,跌进了这汉江河里,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你们不信,波儿嘛——”说着话朝河滩上一指,“请你们去问问船上的太公,看我说得假不假。可怜,我那兄弟只剩下你手上的这一把伞的纪念了……呜呜……”大放悲声,干嚎起来。
梁俊才笑一笑,说:“我不管你说的真啊假啊,给老子留了纪念是一样的啊——就算你慰劳了国军。去吧。去吧。”
杨西金还想纠缠,梁俊才把眼睛瞪得牛卵子大,吼叫道:“老子用你的伞是瞧得起你,再不滚蛋,老子把你当成共产党抓起来!”
杨西金心说,早知道如此,大不该伤了一条人命,丧了弟兄的手足情分啊。船得过,水得过,到了手的金子不明不白飞了,就是想不过。无非是无非呀,我再试一烙铁——就咕咚一声跪下,死抱着梁俊才的一条腿,大嚎大嚷起来:“老总啊,你要这把伞啊,还不如把我枪崩了吧。枪崩了,这把伞也不能给你哟——我的弟弟死得惨啊呵呵啊啊……”
杨西金这么一闹腾,渐渐的便围拢了不少过往行人。
杨西金想,闹市集镇,光天化日,当兵的再刁蛮,也不敢肆无忌惮的胡作非为。便鼻涕一把泪一把,哭诉弟兄二人同行,兄弟失足落水,留下一把雨伞是遗念,当兵的强抢不给……如此这般,请众人评理,做个公道。
有人听了这段情由,说如今这世道,哪里还有什么道理?哪里还有什么公道?当兵的都是穿着黄皮黑了心。也有人讲,一把油纸伞也不值当个什么,何苦跟当兵的认真纠缠?大家伙归总一个腔调是劝说杨西金想开一些,少惹麻烦,走自己的路。恰在此刻,街道上有跑步过来两名士兵换岗。拿伞的梁三眼和梁俊才把伞一收一夹,一溜烟向街市里面跑去。
杨西金弹簧一般从地上蹦起来,拔腿就追。追过两个街道口,却不见两名士兵钻什么地方去了。
杨西金叫苦不迭,像霜打的瘸子老来的丝瓜一样,瓤了下去。分明是红天老日的光景,却觉得天是完全黑了下来。真是叫天叫地都不行。那两条腿,像灌了铅。提不起来走不动。但是,内心还有一线希望,只有拖着心的沉重腿的沉重,尽快去见他的侄子杨释然。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打听今日午后岸口站岗士兵的下落。有没有办法弄得回来那两把伞,尤其是杨西银的那一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