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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长篇小说)》作者 高红梅【字数:2709】

娘亲(3) 更新时间:2021-10-25 20:38:22

 

  三

  燕子啄新泥的时候,万物孕育着勃勃生机。我在母亲几天几夜的阵痛中,被邻村的接生婆硬是从母亲肚里拽了出来。奶奶冲着母亲说:“先开花后结果,好着呢,来年再生个孙孙。”

  我整日像个小猫般蜷缩着,有气无力,奶奶便去找了算命先生。先生翻着眼掐算一番,说我八岁之前是浮萍,须得寄养祠堂,菩萨保佑,渡过八岁才是她家的根。奶奶便把我寄养在村边那个庵堂里,权当猫呀狗呀贱养。

  母亲心里别扭,好像我是那尼姑生的。父亲心宽,安慰母亲,“娘是为燕好,好养活,等燕满八岁行根了,再去赎回来。”

  我的出生让家里的日子更难了。除了偶尔吃顿麦片饭和晃荡晃荡的稀饭,饭桌上最多的是南瓜和红薯,青黄不接的时候有时还用麸糠度日。

  母亲看着面黄肌瘦的我,难过得掉泪,抱着我时不时地去外公家蹭吃。要强的父亲每次看到母亲带着粮食回家,便觉自己无能。很多时候,母亲一觉醒来,父亲还在那编苇席,簸箕。其实那时几乎家家都编,赚不了几个钱。父亲再怎么勤劳,日子还是像那霜打过的黄花菜,焉不拉叽。

  好日子苦日子都是日子。冬雪飞舞的时候,父亲便在雪地里支起筛子逮麻雀。几天一次,有时几只,有时落空。母亲跟奶奶把麻雀放开水里烫下,细细地拔净毛,切成小块,加上土豆爆炒,撒些葱花,全家人吃得兴高采烈。

  麻雀的鲜美还没让嘴巴过足瘾时,春姑娘绯红着脸悄悄地来了。父亲在空闲时就去河边摸螺丝,清明前的螺丝肉肥厚鲜嫩。十几分钟便一大盆,放在水里清养一夜,第二天用剪刀剪去尾部一小端,红烧清蒸吃得下巴都会掉了。

  父亲每次收工回家还没跨进门槛就直着喉咙燕子、燕子地喊,我便像小鸟一样扑进他怀里,不时伸出手去揪他的耳朵,口水弄湿了脖子。

  岁月安详地流逝。在苏南,有水的地方,芦苇不请自来。浅秋时,似花非花,似雾非雾的芦花,白茫茫的一片又一片。这时的芦花最柔软,父母便割了苇花编起了过冬的芦花鞋。一家老小每人至少两双,穿在脚上酥暖的脚底发痒。

  秋雨绵绵,下了大半宿,窸窸窣窣的那种细雨,听不出有多少劲道,却将地面泥泞地走个几十步便费力了。母亲斜着身子站在河堤上,弯下腰将岸边茂盛的红薯藤勾回家喂猪,嫩叶可以下面条。母亲勾一捆便小心地往岸上拖。

  河面并不宽,奔流不息的江水途经这里突然分出条支流,绕过父亲家屋子,一直向南蜿蜒无尽头了。仅仅是细雨,河水便浑浊了,像被老天爷将河床翻了个底。

  母亲一屁股坐在红薯藤上,顾不得藤叶上还残留着一些雨珠子,伸出沾满红薯藤浆水的中指和食指往喉咙里猛抠,一阵干呕,除了倒出几口酸水啥都没有。母亲抚着肚子,发起了呆。

  晚饭时,奶奶给母亲蒸了蛋羹。“阿玉,我找歪八婆算过了,这胎可是个孙孙呢。”奶奶把蛋羹往母亲身边推,啪的一巴掌抽在小叔子刚握住勺子的手背上。

  歪八婆住在村西口,五十多岁,身子骨瘦得像棵玉米杆子,嘴歪鼻斜。邻里乡亲遇到怪事难事求她,只认钞票不讲情份。

  有回听奶奶讲,八婆亲弟弟醉了酒,稀里糊涂跑到别人家坟头上撒了一泡尿,然后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被家人寻着抬回家,醒来后便开始没日没夜磕头,嘴里呜啦啦地怪叫。八婆被弟媳急三火四请来驱鬼,做到一半问弟媳讨要一张大团结才肯把法事做完。八婆回家后莫名其妙口鼻歪斜,惹得众乡邻都说那是她六亲不认,心黑,报应。

  母亲看着肚子,真希望里面是个大胖儿子,随了大家心意。可这歪八婆的话她是不太敢信,毕竟读过几年书,那可是迷信。

  第二天一早,队长哨子一响,母亲便又下地了,这几天妇女都在稻田里拔稗草。秋风荡过,稻子便沉得弯了腰,像怀孕的妇女盼着即将临盆的喜悦。再有个把月就可以收割了,那时,交完公粮,每家都能分到几百斤稻谷,想着又香又软亮得像珍珠般的白米饭,母亲大口吞咽着口水。

  “阿玉,发啥呆呀,才出来又想男人啦?看看,稻子稗草都分不清呀?”

  母亲一愣,才发现手里真揪着几棵稻子,慌忙放下。稗草其形状和高矮与未成熟的稻子挺相似。必须连根清除,否则来年田里会越长越多,影响水稻产量。稻熟时,田里基本不再上水,草根便顽固地深扎土壤里,母亲使劲地拔着一株稗草,只觉心慌气短。

  “阿玉,你脸色怎那么差?哪里不舒服?”一旁的阿芬嫂子关切地问。

  “没事,没……”母亲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三天后,因有着队长的照顾,母亲不再拨草,去瓜田里看瓜。十几亩的瓜田一半西瓜一半香瓜。母亲站在瓜棚里,遍地滚圆的西瓜,菜花般金黄的香瓜,看得母亲莫名的兴奋,看得母亲摸着肚子突然就生了念头。母亲犹豫着伸出手,刚触到瓜却又踌躇了下,缩回手,四周静得连风都懒得动。母亲叹口气,站起身,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过身,队长静静地站在她身前。母亲似乎吓傻了,一步一步后退着。队长忽地近前,一把抓住母亲的手,将一只装得有些鼓囊的灰布袋塞给母亲,拧身便走。母亲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几个黄灿灿的蜜瓜。

  晚饭奶奶煮了南瓜饭,母亲吃了两碗似乎还没饱。看着正长身体的小叔吃得狼吞虎咽,母亲不好意思再盛。怀上这二胎后,母亲食量大得惊人。奶奶洗了个蜜瓜,切成五块,自己却没留着。母亲把自己那块一切二,递给奶奶。奶奶挡着,母亲固执,往奶奶手里一塞,便跟父亲编起了苇席。

  奶奶瘪着嘴舔一口瓜,伸出舌头滋滋地吸,“老喽,咬不动了。忠儿呀,阿玉,可得记着队长的好。”

  “娘,记着呢。”父亲慢悠悠地回着。

  “你俩也早点睡,阿玉,可别累着。”奶奶颤巍巍地站起身,抹着眼睛朝里屋走。

  看着奶奶进去,母亲捂着胸口往父亲身边靠,“忠,我想吃螃蜞。”

  “那东西谁吃呀?”父亲皱着眉头。

  “我想吃,馋死了,明天去江边抓几只,好不好?”母亲掐着父亲腮帮子撒娇。

  “明天我去镇上买几个螃蟹回来,肉多。要是插秧季节,路上都能捡几只,没人稀罕,怎想着吃螃蜞?”

  “不吃螃蟹,家里那几个钱是留着给小叔小姑下半年上初中的学费。”

  父亲叹了口气。

  “阿玉,明天中午我去抓,那时刚好退潮,你喜欢吃,我天天去抓。”

  母亲像个孩子般开心地笑了。

  父亲怜惜地看着母亲。几络又黄又枯的头发耷拉在额头,黝黑的脸上隐隐泛着菜色。父亲觉得自己实在太无能了,他没能让自己的女人过上一天好日子。他伸出手拦腰抱起母亲,径直走进房间,不顾一切地亲了起来。此刻的父亲,他只想把他的爱,他的内疚以及他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交于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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