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觉醒,草木亦有嘉声
——周良彪《野阔月涌》读后
周良彪同志的《野阔月涌》出版后,又先后读到杨秀武先生等推介的诗文和书评,感悟良彪的文学轨迹中,对乡风乡景和世上人文的书写,或跳跃或沉思,已抵达一种超越式的优质境界。我的学习习惯是读好书,让精神归位,所以我更愿意把这篇读后感放在虎年,作为新春第一篇阅读笔记来写。
一
出于职业使然,良彪书中很多地方我都去过,不少人物我也熟悉,因此我读这部散文集,作为文化消费者,有母本熏陶,可能比外面的读者要多一份亲和因素,享受和感悟都是不同的。把全书调到最佳视角下,看到良彪的山川风吟不苟流俗,有灵性人性,有野性傲性,亦有诗意性和哲理性。官店照京岩,像镜子一样,能够照见南京城,甚至看到城里的车马;神农之巅,跟着作者感叹炎帝神农文化的博大命题,一个“天字号”的农业,一个救死扶伤的医药,都是国计民生的重中之重,是硬核;“清江采风笔记”这组散文以及《漂清江》《传说中的黄河桥》《钻鲇鱼洞》和《清江五题》等,山水洞寨,老街老镇,从地平线看到天际线,野阔月涌,不尽茫茫。八百里清江,八百里路云和月,谁有这本事,把乡土地理正面看背面看,立起来看,放倒了看,拿到散文里铺展开来里里外外地看!散文虽然是大众化文体,但又是一种要求很高的文学形式,要把散文写得大众爱读并非易事。沈从文为什么有那么多读者?我看了老先生谈自己的一些感受:“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 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一切作品都需要个性,都必需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达到这个目的,写作时要独断,彻底的独断!”良彪的生活阅历和工作经历很丰富,从事过教师、林业、编辑、公安,其中从警20多年,他从骨子里是乡土的,民族的,大众的,这些特质反应在他的作品里,就是一种文学的性征阐释。
国家地理把恩施这块地方放在湖北的西南角,靠近川湘渝,其文化体量有别于荆楚江汉平原。民族文化、旅游文化、绿色生态文化和红色革命文化都不曾缺位,且特色独具,风情各异。我做了几十年新闻宣传,做到退休,对自己乡土上的这些文化资源,常常感而叹之。巴文化,我参加过几次研讨会,听学者介绍巴文化曾经那样卓异与灿烂,成为上古中国文化的表率之一,与长江中游的楚文化、下游的吴越文化是盛开在长江流域的三朵奇葩;再说恩施的山地风光和绿色生态文化,一直被遮盖在“老少边穷”的慨念里高度稀释;
至于红色文化,就拿“二战”时期的鹤峰为例,血色辉煌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当年全县六万多人口,跟着贺龙投身于革命斗争的就有二万五千之众,其中两千多烈士捐躯。我在其它地区采风,当地只要有一处贺龙这等开国功勋人物旧居,都被当作历史文物保护,而在鹤峰这个当时湘鄂边的中心战场,贺龙等革命前辈哪里没去过没住过?至于为通往共和国铺路的先烈们,很多灵与肉,很多器宇轩昂的名字丢在乱坟岗里,只有流萤似的磷火还在飘荡!沉重的大山烙印着他们的红色精灵,是谓日月可鉴天地可昭。囿于多种因素,我们对自己地域上这些宝贵文化资源的认知,缺乏强大的自信,宣传力度一直偏弱,长期以来未能很好使用这些资源。
但也不乏有识之士,没有陷入沉默,对本土文化近乎执拗的坚守,将这块土地上原生态的生命情结和生存信息转化为有价值的现代文字。这种文化精神的救赎,就是几代作家多年的使命担当和文化觉醒。可以说正是因为坚守和进取,才有以后在我省乃至全国的突出成就。
二
“野阔月涌”取自杜甫《旅夜书怀》诗,刘醒龙先生有个极贴切的解读,“本集收录的散文可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家乡的原野给良彪提供了广阔的写作题材,抚摸和回忆中,他的思绪犹如一轮明月,在江流的波峰浪尖里翻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平野’,这样的作家,心和笔是对路的。”
“心和笔是对路的”,大家就是大家,一语中的。我读这部散文,见证它的厚重,它的力量,见证它的精气神形。几十年修为,良彪与自然山水、世上人文情逾骨肉,浑如手足,文脉所至之处,草木亦有嘉声。因了行当的差事,良彪以前常常乘飞机往返于北京与恩施,有机会一次次从高空俯瞰大地,他的感受,我们也许都有,但却很难流出这样形象生动、对比强烈的文字:“每每看见荒凉的华北平原上,黄河形容枯槁;橙黄的江汉平原里,长江浑浊;进入恩施的天空,大地就是绿茸茸的了……”这让作者有一种冲动,想把自己的身心融入这片“恩施绿”,想付诸于文字,“告诉所有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最终我放弃了,因为写不出那么美的文字,深怕负了这美。”是的,凡是神圣的,都是无法言说的;凡是不可言说的,就只能保存沉默。对于恩施的美,我们只能用目光和心灵去触摸。如果要用文字来表达,也是捕捉那瞬间的颤栗罢了。领略良彪的笔墨,这段文字的发力点,是绿水青山拥簇下的文学光焰,映射出一个成熟作家所具备的思维方式和表达艺术的切换。
欣赏《野阔月涌》,到处都能碰见周良彪一闪一亮的个性记载。漫步清江源,我们来分享这样的形象语言:最惹眼的是那一树一树的红叶,像戴望舒的雨伞、像行为艺术、像意象……像清江源的思想;穿越四洞峡,人与自然彼此走近,却看不见涧水,看不见路,他的思维从一般的象征引向典型环境的“天问”似对冲,老天爷深藏若虚,不显山不露水,是不是在洞里设下了小小的陷阱?乳白色的“黄鹤飞天”巨石,在良彪写来,是形象而不是概念:“刚在江里洗过澡似的,纤尘不染,光润似玉……疑似清江云锦石”,有生活本原状态,更不忽视深邃心灵拷问:“在这样的石头下留影,再阴暗的人,也显得光亮”;腾龙洞,不少学者、诗人来赋诗作文,我自己也写过好几首,但突破不了传统表现的纠结,往往词不达意,且看良彪对这世界特级洞穴怎么下笔:“在洞的腹部,一场现代激光技术正与古老的地质构造运动进行着一厢情愿的嫁接。刹那间,沉寂的腾龙洞是光与影的厮杀”;读《野阔月涌》,别忘了良彪是诗人出生,以我的阅历,是拿得出证据的:“月亮在竹林上方高高地悬着,清凉的银光洒在竹叶上,为露;飘进竹林里,为烟。”语境和意境都有浓浓的诗意,这中间用上蒙太奇手法,产生了很清新的美感;和我们老派不同,周良彪的文字不浮不躁,我在他的《老鹰茶的味道》中,体验他的用心之举,和作者一样,我也特别钟情于山里的老鹰茶,色泽棕红,汤色黄亮,有兰麝之香,解暑渴,健脾胃,但还没有良彪那样的体验:把树枝砍短,同叶子一起放进大铁锅,舀几十瓢水,以五雷大火烧开,水开了并不立即停火,还要继续烧,烧到祖父喊“行了”,这时喝的是树的滋味,叶的滋味,大自然的滋味。
余光中先生说过,“散文不必守住轻工业,也可成为重工业。”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报社举办通讯员培训班和学习班,我在授课中总是以杨秀武的《麂子渡》和良彪的林业诗歌做范文,讲文学体裁与新闻体裁的异同,讲党报的文艺副刊,讲诗歌的表现形式,讲语言创造等。几十年过去,杨秀武、田苹、周良彪、董祖斌们,无论是用小说散文还是报告文学和诗歌,较之浅尝辄止的传统文化行者,以质的突破和截然不同的思想观念,算是把山里的风物和人事说明白了。
三
良彪的文学存量中,一分山水天地,一分人情世道,我们从《野阔月涌》可探索其充盈丰沛的人文情愫。他的文字不见华丽的色彩,但却融入了撞击人们心灵的力量。叶芳女士的《人生三味》,从高层次美学角度对良彪散文的灵魂和血肉人情有比较深刻和详细的评论,同样激起读者的共鸣。这里我不贅叙,就想拣几个文化友人,看看良彪对他们是怎样的书写。
按土家礼俗,远客为重,先说李传峰和刘益善吧。我们都是华师弟子,上世纪又是文朋诗友,一份情谊挥之不去。传峰是大山走出去的著名作家,著有十多部作品,斩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湖北省少数民族文学奖。刘益善,著名诗人,著有诗歌、小说、散文等20余部作品,组诗《我忆念的山村》获1981—1982年《诗刊》优秀作品奖。越是有涵养、重修行的师兄师长,越是如明月清泉。他们二位,除了自身的文学成就,倾尽心血扶持新人亦是文坛佳话。万州谢声显和恩施谭永清等几位少数民族作者,就是在传峰的发掘和培植下成为有较大出息的作家。刘益善,诚如他写周百义先生的一句名言“他的汗水洒在别人的作品上”,益善本身就是这样的优秀编辑。我是学诗的,在华师和恩施,自然是最早获益的,以后的杨秀武、周良彪等一批年轻诗人在创作上竿头日上,精进不休,这里面益善“点石成金”功不可没。从《野阔月涌》可以看出他们作为良师益友,人品文品在文坛都有很大影响。刘益善是农民的儿子,他对父亲感情很深,良彪说“我们清醒地感觉到,诗人在诗的追求上,很有点像‘父亲’那样‘固执’,只是抛弃了‘父亲’那样封闭式的自我‘满足’。”拳拳赤子之心,殷殷乡土之情,这就是刘益善。同样,读传峰先生的《白虎寨》,良彪这样感受:“《白虎寨》在艺术手法上不叫突破,应该叫回归……唤醒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呼唤现实主义的回归,惊醒沉迷于技术与技巧、沉湎于探索‘冰山’下面的深度和温度的作家,关注中国当下最伟大、最深远、最广阔、最艰巨的现实。”
在《野阔月涌》,我还看到著名作家、文坛名宿李华章先生在良彪笔下,“从历史、文化的维度而非仅仅从旅游学和纯粹社会功利学的维度审视历史和现实”“以其内在执着的信念,对真与美的崇拜与呼唤,对现实与未来的展望……读者从中可以窥见中华民族特有的人文主义精神:刚健有为、百折不挠、积极入世!”华章先生也是我的恩师,已出版散文集20多部,文集三卷,并有多篇被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卷等重要选本。这几年以八十多岁的高龄,暑天在苏马荡笔耕不辍,我与先生又得以重聚。我曾在一篇短赋中颂叹曰:“高龄赴荡上,妙文写利川。先生奋笔,山河增色;元老出手,锦上添花也!”
万物生长,五彩缤纷;良彪写人,千姿百态。《野阔月涌》还有对任蒙、黄光辉、郑开显等当下政界诗人的精彩描述,各有张力,各有内涵,反映在文学“瞳人”里,不失为一抹亮丽的翰墨风景。我读《野阔月涌》,还真的不是白读的,前面说过很多人我都熟悉,田禾、方维先、陈步松、杨名贵、陈武林、王月圣、谈焱焱、袁鲲、邓斌、雨燕、郭大国、蔡章武、唐静、平王松、覃红、焦娜、杨芳等,在恩施这片民族文化厚土,以不同形式的文学风情回馈生活,都有不俗的表述。成风化人,从某个意义上说一个地方的社会进步,是一批优秀人士的节奏带着在走。所以记住和记述他们是必须的,是人类文化心灵和精神宽度的展示。
我在写这篇读书笔记期间,得到一个有些振奋和励志的消息,湖北省委、省人民政府正式公布湖北省第十一届屈原文艺奖获奖作品名单,11部作品获文学奖(注:湖北最高文学奖),其中恩施占了三席:田天、田苹的报告文学《父亲原本是英雄》,周良彪的散文集《野阔月涌》,高本宣的诗歌集《越过》。这昭示恩施真的是进步了,走出了旧时的视野。我每年夏天避暑的苏马荡,过去挂席为门之瘠地,而今山原娇绿,桃源仙居,十多个省市的三十万“候鸟”新市民,在这里享受山里清凉的空气、美丽的自然风光,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恩施,正在形成一个魅力品牌,我相信在新一代文化人的呼应下,素颜出镜的恩施,明天不同凡响!
(张永柱2022年早春于湖北外河园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