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师长抚摸着比碗口还粗的泡桐树,久久不肯离去。警卫员小张说,师长同志,我们都细细数过了,这里一共九百颗泡桐树。
韩师长苦涩地笑了笑,用沙哑的声音说,老人的话,总是有些道理的。
小张不明白韩师长的意思,不知所措地望着韩师长,盼望他能继续把话说下去。
韩师长说,如果我爷爷还活着,他更知道这些泡桐树的故事。
小张说,爷爷与泡桐树有关?
韩师长点点头,说,我从老乡那里知道的,爷爷听到我父母在战场上牺牲的消息后,乡亲们谁也劝不住,他便去寻我了,他说我在哪个地方当兵,他就在哪个地方当兵,哪怕是个烧火做饭的也行。那时候,战火纷飞,茫茫人海中寻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解放后,我一直在寻找爷爷,可一点有关他的消息也没有!
小张想说句安慰的话,又怕自己话说不好再引起韩师长伤心,只好沉默了。
回去的路上,韩师长在吉普车内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
夕阳下,土豆两手拄着铁锨斜眼看着老人,嘴里还嘟囔了一句老顽固。老人不生气。老人耳朵聋,即便有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也是白搭。
土豆见老人没有什么反应,上前抢过老人的铁锹,指了指家的方向,示意让老人回家。
老人明白土豆的意思,笑了笑,说,我不回,要回你回吧,今天必须挖够九十九个树坑,晚上才能睡个安稳哩。
土豆见老人铁了心要继续干,一狠劲将铁锹插在地上,拍拍手,又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独自回家去了。老人望着土豆在夕阳里一高一低跳动的背影,骂了句龟孙子,眼里放光,嘿嘿笑了两声,说,你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熊样子。
老人想起儿子,忽地心情沉重了起来,他摸索着从腰间抽出烟枪,摁上了两撮金黄色烟丝,点上火,深深地抽了一口。抽了几口烟,老人觉得累了,便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下。当老人坐下时,一群野鸽子扑棱着翅膀正从他头上飞过。
老人望着天上的鸽子格外入神。老人家也养鸽子,一对白鸽子和一只黑鸽子。黑鸽子是公,单头,整天咕咕叫着骚扰搂窝下蛋的白鸽子。土豆嫌黑鸽子闹腾,捉住了炖了一锅汤。
任凭土豆怎么劝,老人不肯喝一口鸽子汤,也不肯吃一口鸽子肉。老人心里憋着气,骂土豆是狠心的龟孙子。土豆心里说,你耳朵聋听不见吵闹,我可受不了它整天在家里瞎闹腾。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土豆喜欢白鸽子不喜欢黑鸽子,土豆觉黑鸽子像乌鸦,看着总让人有些不舒服。
其实,老人并不怎么喜欢鸽子,认为不如养鸡中用。鸽子是土豆的父亲留下的。老人见到鸽子便会想到儿子,甚至还会想起儿媳妇。老人说,说不定他们两口子哪天就回来了,若是能见到家里有一大群鸽子一定会很高兴。
儿子和儿媳妇参加抗日队伍,由于形势不好,据说已经转移到深山老林中打游击了。老人对土豆说,我老了,不中用了,我就带着你在荒滩野岭上多植树,当有一天树长大了,可以用来盖房子做家具什么的都行,即便我不在了,也算给韩家坝留下一道风景。
土豆脖子一梗表示并不赞同。土豆说,都快要亡国了,植树顶个屁用?
土豆说完方才想起老人耳朵聋听不见,猛地拍了一下脑袋,笑着说,对不起哈,我可不是故意的。一转身,土豆拿木棍在沙地上写字让老人看。老人看见土豆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写下四个字:我要当兵。
老人沉思片刻,坚定地说,不行,你还小,满打满算今年才十六岁,老韩家就你这一根独苗苗,只有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放心哩。倘若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韩老九就跟他拼老命。
土豆一跺脚,扭身不理老人了。
老人呵呵笑,语重心长地道,娃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你长到十八岁,你的事你自己做主。
土豆不理老人,嘴撅得能拴一匹骡子。
第二天,老人便带着土豆去荒滩上挖树坑。
后来呢?小张忍不住问。
韩师长清了清嗓子,哽咽道,后来,后来土豆赌气回到家用烧火棍在墙上写了五个大字:我去当兵了。
一车人陷入沉默。无意中,车窗外三五只鸽子吸引了小张的目光。小张拍了一下脑袋,恍然大悟:怪不得韩师长家养了一群鸽子,而且鸽子只有两种颜色,黑鸽子和白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