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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杯 有关棉花的记忆(散文)

  • 作者:苏立敏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1-11-21 21:5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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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刚分地那会儿,家家户户是要种棉花的,棉花是“丰衣足食”里的“衣”,不种棉花,过年就穿不上新衣。

      我家年年种棉花,在沙岗地种过,在村北地种过,在村南地也种过。种得少的年份种半亩种一亩,种得多的年份种二亩种二亩多,和玉米平分了地块种,甚至比玉米占用的地块还要多一些。春天点棉花,天气还冷,刚长出的棉苗在风中轻摇着小茎与小叶儿,看见就如同看见摇曳在风里的煤油灯的灯光,又心疼又温暖。

      我总是把棉花与煤油灯联想在一起,因为最初住在老家小西屋的时候,到了摘棉时节,西北风呼呼地吹,母亲摘棉回来手指上都有了裂口,生疼,母亲从伙伴们那儿找到了治疗的方法,就是把沥青一样的小黑泥儿烤化,一滴一滴,滴落在裂缝上堵住裂口,捏平,过两三天裂口就长好了,不过,手指的其它部位又有了新裂口,母亲继续用小黑泥儿治疗,那时我还只有几岁的样子,却把小黑泥的黑与棉花的白产生的强烈落差记在心里,知道母亲的不容易了。

      棉花该间苗的时节,庄稼人舍不得拔去无辜的苗儿,株间距总是很近,这样一垅垅棉花棵子就像一堵堵墙,上面开了红红绿绿的棉花花好看,结了青青的棉桃也好看,开了白白的棉花就更好看了。

      在棉花生长的一程里,除了定苗、浇水、喷药打棉铃虫这样的章节,还有很多需要照料的地方,比如打杈儿,就是去除棉花棵多余的叶子,让棉花的营养都到棉桃上来,还要掐顶,防止棉花棵子忘记了自己是棉花棵子而长成大树了。

      我家的棉花长得是最好的,原因在于我的父母亲相信科学种田,最初倡导打催熟剂的时候人们将信将疑,嫌买药贵,除了我家喷药,谁家也没喷。结果一喷,晴好的天气里一地棉花齐刷刷地全开了,一家人根本摘不过来,只好叫姥娘和表姐们来帮忙。记得那年是在村北地里种着棉花,一出巷子口就看见铺天盖地的白,很是招人显眼,我们紧摘慢摘也摘不完,深秋的夕阳落得很快,一眨眼就落山了,暮色在棉花的衬托里分外黑,潮气湿漉漉地升上来时不得不回家去,每人背四四方方一大包袱棉花回家,边走边回头看地里没摘完的棉花,生怕棉花被偷了。

      第二天,起得很早的母亲去地里看棉花,结果发现地北头少了一大片,那几年真有偷东西的人,是从生产队时代沿袭下来的恶俗,总是起早贪黑偷点什么。棉花少了,母亲碰上偷棉的人背着一筐子棉回来,母亲也没揭穿,母亲对我们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是乡亲,不为这个为那个,过得去就行了。”在村南种棉时,有一天下午我和姐姐去摘棉,老远就看见自家地里有个人在偷棉,我们也只能喊:走吧,那是我家的棉花,你摘错了!那人听见我们喊,赶紧转身走了。有一次换地了我不知道,母亲让我去摘棉,我就摘错了地块,有位老人走近我提醒我摘错了,我心里很感激他,大约这就是慈悲吧,有时摘错与偷没有明显的界限,慈悲一点,路就宽了。

      长熟的棉花是在棉壳儿里轻轻放着的,一摘就下来了,棉花与壳儿之间没有藕断丝连的意思,利利落落,干干脆脆,攥在手心里是丰盈厚实的,凑到鼻子下一闻,还有青涩的棉香味儿。

      收完玉米种上小麦后,棉花就知道庄稼人顾着管自己了,使劲地开,开一地白腾腾的“棉花糖”,孩子们也系了小包袱帮着摘棉。天气干了,棉叶干碎干碎的,一不留神,棉花上就沾了碎叶子,难择,起早有露水叶子不碎,就是沾到棉花上也是一片叶子,轻轻一择就下来了,好多人家都是起早就去摘棉花,从棉田里走出来衣裳都湿个透,只为干净的棉花一尘不染。

      午后摘棉花的人多,躲开了露水,摘起来干爽,庄稼人有说有笑地摘着棉花,男人们背着筐子摘,觉得系个围腰或包袱太女人气,摘满了把棉花倒在刚长出麦苗的田里,平整的田里有许多小坷垃,却不脏棉花。

      把棉花背回家,柜子里是盛不下的,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来,在地上铺几个床单,一包袱棉花摞起来慢慢就顶住了房梁,找个好日子交棉花去,几家作伴去,好有个照应,一家拉一大木车,木车上装十来包袱棉花,用绳子捆绑结实,就上路了,等天黑回来,车空了,棉花交了,那时候父母的脸上总是带着笑的。有一次,一大车棉花卖了小两千元,父亲轻轻走到母亲身边说钱的事,微微的声音里透露着掩饰不住的开心。我家的棉花长得好,每次评级都是一级棉。

      那么多好棉花都交了,母亲狠了狠心,自家留了点好棉花,弹成了棉花官儿,等着做松软的被子。故乡人把去了籽的蓬松松的棉花叫棉花官儿。有一天父亲从小城回来,说有个城里的同事想要八斤棉花官儿做被子,父亲很难为情地开口,生怕母亲拒绝,母亲没说什么,可看得出很不舍,她把自家仅留的棉花官儿收集在一起,秤了秤刚够八斤,一声不吭地包好,让父亲带走了。我家做好被子的愿望又成了空,做被子时还用红棉花,故乡人把品质差的棉花叫红棉花,我家的被子都是絮的红棉花。

      庄稼人是舍不得让地闲一季的,玉米田成了麦田之后,就琢磨着把棉花田也变成麦田,就是再种些晚麦子。把棉花棵子都拔回家,让它们靠着向阳的墙,慢慢开。那时节我姥娘就来了,她天天背了篓坐到门外抠棉桃,那些赖得不能再赖的棉花就做成了暖暖袖,除了给我们做,姥娘也给自己做一双戴在手腕上。姥娘只有一个袄,袄袖子是极短的,手冻得像红萝卜一样,戴了暖暖袖就暖和一些,姥娘时常把手抬起来把袖筒放在冲着嘴的地方,凭嘴里的热呵气温暖自己。

      棉花棵子摘一遍棉桃之后,以为又青又小的根本抠不开的棉桃不开了,可等到做饭烧棉花棵子时,突然发现它绽开了小嘴儿,只好边烧火边抠开它,把薄薄的棉花放到灶台边放火柴的腰包里。

      姥爷帮不上摘棉花的忙,心里就觉得愧疚,就想揽下拔棉花棵子的活儿。有一年,姥爷带着二舅家的两个儿子起早帮我家拔棉花棵子,提前没打招呼,想拔完了给我们惊喜,可拔完了等我们到地里才知道姥爷拔错了,他们替地邻家拔了棉花棵子。现在,隔着四十多年的生死光阴,我依然能感受到姥爷费尽全力也没有让愿望成真的无望的心情。

      到了冬天,该交的棉花都交了,剩下的棉花就算自己家的家底了。收拾完玉米,没别的重要的活,一家人都围着棉花转。冬天天短,一晃就黑了,母亲把煤油灯挂在小东屋的墙上,我们坐在热火炕上,挨着母亲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撕棉花,母亲怕灯光太暗伤眼睛,就时不时把剪刀剪一剪灯芯儿,绿豆大的光晕一下子变得黄豆那么大,我们说笑着,听母亲说着古老的小曲儿,门一响,是房后邻居老嫂子来串门了,她弯着腰,背着烟袋锅子,说说晚饭吃的是面疙瘩,说说一个人的饭好做,说着说着就吸完了一袋烟,她翘着二郎腿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她走时不让我们送,自己一个人慢慢回家去,听到栅栏关上的声音后,再听到一阵窗户纸哗啦啦的声音。

      那年月,棉花和粮食一样,给老人的养老里是不可缺的,忘记每年该给奶奶多少棉花了。因棉花难管理,生活渐好之后就不种棉花了,母亲还是攒了一些棉花,给奶奶攒着。我上班后碰上一个村庄兴起做驼绒棉裤,就给奶奶做了一条,奶奶很感动,特别告诉我母亲那年的棉花不要了。

      我搬到县城的那年,秋花大娘家是最后一年种棉花,大娘说种了这年就不种了,特别给了我几包袱,让我留着等儿子结婚的时候用,如今都过去近二十年了,大娘也走了四年多了,那几包袱棉花还好好地被我保存着,一直舍不得动,不因任何原因而动它,就为了让大娘的愿望变成现实,等儿子结婚时给儿子做棉被。

      现在的人学优雅,把棉花当成花插在瓶子里,很好看,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可是插过杏花桃花的人,可是我从来没有把棉花当花,在我心里,棉花和庄稼一样金贵,不能去当摆设,它守护着一个家的温暖,它曾经让母亲用被风吹了带血的裂口的双手去换。

      审核编辑:蔡炯

    【审核人:站长】

        标题:作家杯 有关棉花的记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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