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保定有道名菜——骨渣丸子，我们每次聚会必点，且都会光盘。
我说，远没有我老家的鸡肉丸子好吃。大话吹了，我就操作了一把。平时叽叽喳喳的邻居嫂子们来品尝，都咀嚼着不说话。对门嫂子右手捂着腮帮子吃了一个，说，小刘，这么好吃的丸子，干吗要放骨头，又不是困难时候。
这骨头，可是鸡肉丸子的灵魂呀。
在乡医院，吃白水汆丸子。
白水汆丸子，丸子像盛开的花朵，香得人忍不住打喷嚏。就仿佛在味道暗淡的河流里，划过一颗斑斓的流星。这在我二十啷当岁的时候，仿佛开了天眼，乡下人吃丸子，是那种带骨头带面粉的面疙瘩。鸡肉丸子，都是病鸡肉做的。那时，人们头疼脑热的，都是花一两毛钱买几片扑热息痛，发发汗了事。
二分钱一片扑热息痛，一锅白水汆丸子，就是半瓶扑热息痛。
这奢侈的白水汆丸子，大都在傍晚那会儿，乡政府的森林哥迈着大长腿来到乡医院，他从中山装兜里掏出十块钱，丫头，去买肉吧，咱们汆丸子吃。不明所以的人会以为乡医院改善伙食呢。
我那时月收入几十块，断不敢如此花钱。
森林哥是我的远房堂哥，大我二十岁，长辈一样，我们在四服头上，是一个老奶奶的孙辈。他在乡政府工作，算是乡医院的常客。他没有病，身材高大魁梧，像一座移动的铁塔，那年月流行灰色中山装，他和他的灰色中山装算是鲍墟乡的一道风景。森林哥负责民政工作，各村的孤寡老人，他都登记在册，经常下乡慰问，没有架子，为人大气，经常用自己兜里的钱贴补困难人家，故而全乡的人不论老幼都和他相熟。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在鲍墟乡没钱也饿不死，三百六十五天一家一家吃过去，就一年啦。也当真如此，经常在集上看到他溜达，张三塞他兜里俩西红柿，李四给两根黄瓜，他转手给了需要的人。更多破衣烂衫的老人拉着他，他俯下身，帮老人提着篮子，笑逐颜开地说着体己话。
森林哥出差常常被陌生人误以为是某领导的弟弟，确实有几分像，谢顶，鼻子也像，甚至嘴唇靠近人中部位的那个凸起。这时候的森林哥，就不是鲍墟乡人人都喊的大老刘了，他俨然是领导的弟弟，还是面带微笑，但谦逊又寡言。唯恐说错了话，影响领导哥哥形象似的。
我们这支刘家人嗜肉。那次我家黄狗死了，炖了一锅肉。森林哥好这一口。
我用大号饭盒带给他，他还是不肯独享，招呼了派出所的、粮站的几个人，围着小方桌在乡医院里就着狗肉喝酒。那种不值钱的烈酒，他们边喝边赶着苍蝇，鼻子尖上冒着汗，嘴里的舌头好似肿了。短袖褂子脱了，白跨栏背心也脱了，烟雾弥漫中，他说，丫头，丫头，再去拿两瓶铁狮子。几个人大都有从军经历，天南海北的狗肉轶闻在推杯换盏中跳出来：在承德有酱狗腿，比猪腿珍贵，肉琥珀色；旧时吃狗肉有一套“三六经”，广州人最喜欢黑狗肉，老广东说黑狗必然是土狗，滋味最足。他们划拳喝酒，唾沫四溅，不再像工作人员。他们说，小狗补肾，中狗补血，老狗治风湿。这狗肉简直是一味药材。
写到这里，我想起樊哙卖狗肉的画面，还有济公吃狗肉。在人的理念里，万物为人所用，中药柜里有很多动物药材，很残忍，比方鹿茸和鹿胎。动物有灵性，春天雄鹿开始发鹿茸，此时段鹿茸为上品，故而母鹿们环绕着公鹿走，保护它；而母鹿怀孕时节，公鹿反过来保护母鹿，天性。
关于狗肉，我以前也爱。它的香，不忍再描述，有云“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自从养了小狗墩墩，再不食狗肉、兔肉和烤鸽子。那时固然穷，也断不会为口腹之欲杀狗。那些狗肉多来自于病死，或是误食吃了鼠药的老鼠暴毙的狗。
森林哥突然得了脑梗，那时候叫半身不遂。
掐着小手指的森林哥嘻嘻哈哈地来乡医院，这是他第一次以患者身份来。森林哥的病，属于轻症，小手指发麻。他输液就在人来人往的诊室，融合淡黄色维脑路通的葡萄糖水顺着滴壶，滴滴，答答，他依旧谈笑风生，压根没把自己当病人。他说，最好白天上班，晚上输液，一边输液一边玩麻将。院长嘴里叼着烟，不停地从鼻孔冒出白气，笑了，好好养病吧，别想着工作，也别贪玩，省得落下毛病。森林哥是乡里的名人，听闻他闹病输液，三乡五里的人拿着槽子糕和罐头相约来看他。乡医院前邻的老婆婆，送来了热乎乎的白面饼、香喷喷的鸡肉丸子，还用瓷壶盛着稀溜溜的小米粥。诊室里乱哄哄的，森林哥这下不好意思了，他抬手胡噜胡噜没有几根头发的头顶说，我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可不能惊动这么多人。
我去森林哥家看他的时候，他坐在八仙桌旁，摇着大蒲扇，指挥嫂子给我们做白水汆丸子。森林哥还惦记着喝两盅，他站起铁塔般的身躯，从躺柜上捧起一坛酒，呵呵笑着，这是南方战友给的，泡着眼镜蛇呢，治半身不遂有奇效。碗里的酒淡黄色，在阳光的折射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二
像鱼被称为划水一样，兔子肉被叫作跑肉。
造哥带孙女来乡医院输液，专门给我带来了一只肥实的大兔子。
造哥说，不是为了来看看你，我一辈子不进医院。感冒发烧的，掘掘菜地，扫扫大街，出身汗就好了。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输液。
煤球炉子冒出几缕蓝黄忽悠的火苗，铁锅咕嘟嘟的，我特意跑到对面粮站的小饭店要来了半碗鸡汤，兔子肉与鸡肉猪肉和，跟啥啥味。宿舍里飘着肉的香气，又沿着门缝窜出来，满院子都香。
按造哥的方法做兔子肉一绝。
我小时候没少吃兔子肉，是那种野兔。
造哥大我二十多岁，他的女儿霞和我一般大，每到冬天就来打猎。那时候，秋收结束，野地里只有白菜萝卜，麦苗还没覆盖黄色的大地。造哥背着自制猎枪，斜挎着帆布包，骑着自行车来了。造哥一来，我们这拨小不点就像过年，又有兔子肉吃了。去上学，心里都不安生，明知道礼拜日造哥也不带着我们去打猎，怕枪走火伤人。每天晚上，造哥坐在小杌子上擦枪，煤油灯下，枪管乌油油的泛光。造哥会讲故事，他说他的爷爷杀富济贫，也杀过洋人，满口金灿灿的金牙。爷爷入殓的时候，他父亲特意伸手摸了摸，牙还在，但是二十几年后迁坟，父子俩把遗骸收拾好，没发现金牙，把墓地下面挖了一米，用手整个摸索了一遍也没找到。造哥边说边唏嘘：“财帛也有眼，不是咱的就跑了。”
造哥说，驴站着睡觉。别人说，我可能抬杠，造哥说的肯定对。母亲买来罢园的小茄子，造哥拿猎枪一般娴熟地在茄子上切花刀，蒸熟的茄子，盛开的花朵一般。造哥吃着茄子说茄子，他说，茄子根熬水治冻疮。南方有茄子树，高五六尺，不用年年种，留根来年浇水就发芽。他也讲蜗牛，那种在菜地里拉线的小东西。他说，蜗牛这小东西可了不得，它吐的那些白沫沫能制住蜈蚣蝎子。学医后，明白以毒攻毒的道理，却从来没观察过蜗牛。
年前，造哥来看我姥姥，那时刚换上新的灶王爷，造哥张口就来，“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上方，见玉皇，好话多说，赖话瞒着。”“有灶王爷，就有灶马，还有灶鸡。”
造哥肚里有很多神奇。如果现在见造哥，我会告诉他，《五经通义》说，灶神姓张，名单，字子郭；也说姓苏，名吉利。灶王奶奶姓王，名搏颊，字卿忌。灶王姓《酉阳杂俎》也有记载。
造哥好酒，一个人一瓶不醉。姥姥家时常有这样的场面，小勺子炒一个鸡蛋，或者就是咸菜拌豆腐，他也喝得有味道。造哥打兔子，好像不为兔子肉，桌上的兔子肉他几乎不动筷子。多年后，我才明白，为了兔子皮，这是造哥的副业。肃宁的尚村和蠡县的留史，是著名的皮毛集散地，特殊时期，皮毛生意曾匿迹，民间私下有供需交易。
造哥对野兔有研究，他观察兔子的爪子印和粪便，就知道哪里有兔子，屡有收获。那年立冬，雪提前驾到。或者不能叫作雪，是那种雪糁子，打脸上酥酥疼的雪粒。天锅一般扣着，造哥背着猎枪回来了。这次意外，他进门坐在炕沿，低着头，不停地搓着两只大手，好像没看到我热切的目光，一句话也不说。我终于忍不住问，造哥，兔子呢？
哥今天没打到兔子，改天改天，哥打一只肥肥的公兔子。
什么叫打肥肥的公兔子？为啥？母兔不能打吗？
他站起身，踱到我这头，抚摸着我的头说，以前哥都打，以后不打带小兔子的母兔了。昏暗的灯光下，造哥的身影随着他的走动时大时小，脸上有着不可名状的神情。仿佛有只兔子在他眼里跳动着。
造哥深深出了一口长气说，不打三春鸟，不吃四月鱼。人被天养着，不能瞎造啊。
没读过多少书的造哥，明白自然秩序，信奉万物有灵。他家墙上不再有张贴晾晒的野兔皮，他收起了猎枪，开始养家兔。逢年过节，造哥还是带着杀好的兔子来，野兔变成家兔。
三十年，造哥惦记的那个弱不禁风的小表妹，如今成为天天喊减肥的人。
我常想，兔子在我生活中究竟是什么角色？它大概可以定位于一味药，解馋，还是血脉亲情黏合剂，修复健忘的脑神经，让久违的亲人再现。
那只在铁锅里咕嘟嘟冒着泡吐着香气的兔子，成为我与造哥最后一次关于兔子的联系。那几年我在乡医院工作，常有造哥村里的人来看病，提到表哥，都说是条汉子，忒义气，谁家有事都跑得欢。
那年腊月，我随爱人离开了乡医院，远离了家乡。
我弟说，造哥与表舅一样得了手哆嗦病，端碗夹菜都困难，奇怪的是，只要端起酒杯，他的手泰山一般稳，滴酒不洒。全民医保了，住院按比例报销，他也不去医院。每次哥几个见面，造哥都要打听我，听说我在省城当编辑，他双手合十，说这可是大造化，文曲星下凡了。
三
葡萄糖粉，现在人大概都不用了。三十年前，还是好东西，算是除去蜂王浆外的补品。我经常给姥爷买，粉色的包装袋至今鲜艳着。
每次回娘家，只要路过姑姥姥家门口，我就会给她送一两袋葡萄糖粉。一个娘生的兄妹五个，只剩老二我姥爷和老五我姑姥姥。真像残缺的两根手指头，只能嘘寒问暖，却不能相顾。
姑姥姥长着一张瘦长的瓜子脸，高鼻子，剪着至肩的不长不短的头发，用黑卡子别至耳后。令我惊奇的是，近七十岁的姑姥姥，还一头乌油油的黑头发。怎么看，她都不是难看的老太太，可偏偏面呈苦相，只有见到家里人，忍不住张嘴笑，面孔才生动喜兴起来。
都说姑姥姥命苦。我以为是因她寡居跟着并不富裕的小表舅生活，且患肺结核，并不知详情。我在乡医院工作，姑姥姥从来没去过，病情严重时，也不住院，在村子里注射链霉素控制。仿佛，这也不算苦，那时的乡村草民大都这样，衣食无忧了，头疼脑热还是扛扛，大病听天由命。
姑姥姥的日子，注定是波澜不惊的。表姨结婚，姑姥姥找出她年轻时的绸缎衣服，给表姨做了大红的绸缎棉袄，那嵌着石榴花样的绸缎，有着超越岁月的光泽。姑姥姥那条灰色带竹叶的棉裤，改作了表姨的新棉裤。托着下巴倚在炕沿上的我，看着这些罕见的光溜溜的色彩如此艳丽的绸缎，看着在炕上迎着光给表姨缝制新婚棉服的姑姥姥，直了眼睛。我想象不到姑姥姥的年轻时光，这些衣物，像是镜子，一突把年轻的姑姥姥推到我眼前。姑姥姥作为乡村殷实人家最小的孩子，是被父母兄姐宠着长大的。二十多年的光阴，姑姥姥的嫁衣，打败了我关于她海阔天空的想象力。
姑姥姥过世，我对她的人生朦胧的认知，才画出了比较完整的轮廓。
姑姥姥死于大年初一。万家团圆，鞭炮齐鸣，但对于姑姥姥的后代来说，却是个不好说出口的日子。故而，大年初二表舅他们在本该给我姥爷拜年的时候，请人送来了姑姥姥过世的消息。姥爷问，啥病，去医院了吗？得知在家咽气。姥爷长吁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埋姑姥姥那天，姥爷来了，作为姑姥姥唯一在世的嫡亲兄长，姥爷具有无上的话语权。
那天是正月初四，姥爷照旧穿着那件掉色的羊皮大氅，红着眼圈，来到屋里。我陪着年迈又激动的姥爷。一直对外甥体恤有加的他，竟然一意孤行，坚决反对姑姥姥埋到陈家祖坟里，他颤抖着手，指着大表舅连声说，没出息，没出息。此时的大表舅，不再是平时对姥爷恭恭敬敬的外甥，他梗着脖子坚持把姑姥姥和他父亲埋到一起。场面一度失控，八十岁的姥爷呜呜大哭着被人们簇拥着离开了姑姥姥家，院子里哭声一片。原来姑姥姥已离婚四十年，现在大表舅要把她和她的“陈世美”埋到一起。
我十分惊愕，此前并不知道少言寡语的姑姥姥，还有这样起伏跌宕的人生插曲。
往事的帷幕瞬间被打开。
姑姥姥三媒六证被陈家娶进门，生了表舅表姨三个孩子后，竟然被在天津工作的“陈世美”遗弃。这个“陈世美”，娶了本单位同事，却没过几年得病去世，埋回了老家。那个女人送回“陈世美”，就再也不是陈家人。反而是姑姥姥，离婚并没离开陈家，赡养着“陈世美”的老父亲。我至今还记得那个高高大大翘着山羊胡的老爷子。那时一个女人被遗弃，等于失了脸面，人前抬不起头来，难怪姑姥姥过得如此谨小慎微，任何人都可以和她大声说话。她和她的姐姐，我的大姑姥姥，简直不像亲姐妹，大姑姥姥五大三粗，卷曲着头发，指使儿媳妇干这干那。
稀疏的炮声，把姑姥姥送到抛弃她的“陈世美”怀里。
那一刻，我不知道姥爷心里啥滋味，但这件事令姥爷和大表舅结下了梁子。再过年时，一群表舅表哥来给姥爷拜年，里面没有大表舅的身影。姥爷也不问，他嘘着大茶缸里的热气，一口接一口地喝葡萄糖水，装作不知道拜年的人里缺我大表舅。人们走了，姥爷抬袖子拭了拭眼皮再也含不住的眼泪，大年初一，是他妹妹的忌日呀。
保定有道名菜——骨渣丸子，我们每次聚会必点，且都会光盘。
我说，远没有我老家的鸡肉丸子好吃。大话吹了，我就操作了一把。平时叽叽喳喳的邻居嫂子们来品尝，都咀嚼着不说话。对门嫂子右手捂着腮帮子吃了一个，说，小刘，这么好吃的丸子，干吗要放骨头，又不是困难时候。
这骨头，可是鸡肉丸子的灵魂呀。
在乡医院，吃白水汆丸子。
白水汆丸子，丸子像盛开的花朵，香得人忍不住打喷嚏。就仿佛在味道暗淡的河流里，划过一颗斑斓的流星。这在我二十啷当岁的时候，仿佛开了天眼，乡下人吃丸子，是那种带骨头带面粉的面疙瘩。鸡肉丸子，都是病鸡肉做的。那时，人们头疼脑热的，都是花一两毛钱买几片扑热息痛，发发汗了事。
二分钱一片扑热息痛，一锅白水汆丸子，就是半瓶扑热息痛。
这奢侈的白水汆丸子，大都在傍晚那会儿，乡政府的森林哥迈着大长腿来到乡医院，他从中山装兜里掏出十块钱，丫头，去买肉吧，咱们汆丸子吃。不明所以的人会以为乡医院改善伙食呢。
我那时月收入几十块，断不敢如此花钱。
森林哥是我的远房堂哥，大我二十岁，长辈一样，我们在四服头上，是一个老奶奶的孙辈。他在乡政府工作，算是乡医院的常客。他没有病，身材高大魁梧，像一座移动的铁塔，那年月流行灰色中山装，他和他的灰色中山装算是鲍墟乡的一道风景。森林哥负责民政工作，各村的孤寡老人，他都登记在册，经常下乡慰问，没有架子，为人大气，经常用自己兜里的钱贴补困难人家，故而全乡的人不论老幼都和他相熟。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在鲍墟乡没钱也饿不死，三百六十五天一家一家吃过去，就一年啦。也当真如此，经常在集上看到他溜达，张三塞他兜里俩西红柿，李四给两根黄瓜，他转手给了需要的人。更多破衣烂衫的老人拉着他，他俯下身，帮老人提着篮子，笑逐颜开地说着体己话。
森林哥出差常常被陌生人误以为是某领导的弟弟，确实有几分像，谢顶，鼻子也像，甚至嘴唇靠近人中部位的那个凸起。这时候的森林哥，就不是鲍墟乡人人都喊的大老刘了，他俨然是领导的弟弟，还是面带微笑，但谦逊又寡言。唯恐说错了话，影响领导哥哥形象似的。
我们这支刘家人嗜肉。那次我家黄狗死了，炖了一锅肉。森林哥好这一口。
我用大号饭盒带给他，他还是不肯独享，招呼了派出所的、粮站的几个人，围着小方桌在乡医院里就着狗肉喝酒。那种不值钱的烈酒，他们边喝边赶着苍蝇，鼻子尖上冒着汗，嘴里的舌头好似肿了。短袖褂子脱了，白跨栏背心也脱了，烟雾弥漫中，他说，丫头，丫头，再去拿两瓶铁狮子。几个人大都有从军经历，天南海北的狗肉轶闻在推杯换盏中跳出来：在承德有酱狗腿，比猪腿珍贵，肉琥珀色；旧时吃狗肉有一套“三六经”，广州人最喜欢黑狗肉，老广东说黑狗必然是土狗，滋味最足。他们划拳喝酒，唾沫四溅，不再像工作人员。他们说，小狗补肾，中狗补血，老狗治风湿。这狗肉简直是一味药材。
写到这里，我想起樊哙卖狗肉的画面，还有济公吃狗肉。在人的理念里，万物为人所用，中药柜里有很多动物药材，很残忍，比方鹿茸和鹿胎。动物有灵性，春天雄鹿开始发鹿茸，此时段鹿茸为上品，故而母鹿们环绕着公鹿走，保护它；而母鹿怀孕时节，公鹿反过来保护母鹿，天性。
关于狗肉，我以前也爱。它的香，不忍再描述，有云“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自从养了小狗墩墩，再不食狗肉、兔肉和烤鸽子。那时固然穷，也断不会为口腹之欲杀狗。那些狗肉多来自于病死，或是误食吃了鼠药的老鼠暴毙的狗。
森林哥突然得了脑梗，那时候叫半身不遂。
掐着小手指的森林哥嘻嘻哈哈地来乡医院，这是他第一次以患者身份来。森林哥的病，属于轻症，小手指发麻。他输液就在人来人往的诊室，融合淡黄色维脑路通的葡萄糖水顺着滴壶，滴滴，答答，他依旧谈笑风生，压根没把自己当病人。他说，最好白天上班，晚上输液，一边输液一边玩麻将。院长嘴里叼着烟，不停地从鼻孔冒出白气，笑了，好好养病吧，别想着工作，也别贪玩，省得落下毛病。森林哥是乡里的名人，听闻他闹病输液，三乡五里的人拿着槽子糕和罐头相约来看他。乡医院前邻的老婆婆，送来了热乎乎的白面饼、香喷喷的鸡肉丸子，还用瓷壶盛着稀溜溜的小米粥。诊室里乱哄哄的，森林哥这下不好意思了，他抬手胡噜胡噜没有几根头发的头顶说，我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可不能惊动这么多人。
我去森林哥家看他的时候，他坐在八仙桌旁，摇着大蒲扇，指挥嫂子给我们做白水汆丸子。森林哥还惦记着喝两盅，他站起铁塔般的身躯，从躺柜上捧起一坛酒，呵呵笑着，这是南方战友给的，泡着眼镜蛇呢，治半身不遂有奇效。碗里的酒淡黄色，在阳光的折射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二
像鱼被称为划水一样，兔子肉被叫作跑肉。
造哥带孙女来乡医院输液，专门给我带来了一只肥实的大兔子。
造哥说，不是为了来看看你，我一辈子不进医院。感冒发烧的，掘掘菜地，扫扫大街，出身汗就好了。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输液。
煤球炉子冒出几缕蓝黄忽悠的火苗，铁锅咕嘟嘟的，我特意跑到对面粮站的小饭店要来了半碗鸡汤，兔子肉与鸡肉猪肉和，跟啥啥味。宿舍里飘着肉的香气，又沿着门缝窜出来，满院子都香。
按造哥的方法做兔子肉一绝。
我小时候没少吃兔子肉，是那种野兔。
造哥大我二十多岁，他的女儿霞和我一般大，每到冬天就来打猎。那时候，秋收结束，野地里只有白菜萝卜，麦苗还没覆盖黄色的大地。造哥背着自制猎枪，斜挎着帆布包，骑着自行车来了。造哥一来，我们这拨小不点就像过年，又有兔子肉吃了。去上学，心里都不安生，明知道礼拜日造哥也不带着我们去打猎，怕枪走火伤人。每天晚上，造哥坐在小杌子上擦枪，煤油灯下，枪管乌油油的泛光。造哥会讲故事，他说他的爷爷杀富济贫，也杀过洋人，满口金灿灿的金牙。爷爷入殓的时候，他父亲特意伸手摸了摸，牙还在，但是二十几年后迁坟，父子俩把遗骸收拾好，没发现金牙，把墓地下面挖了一米，用手整个摸索了一遍也没找到。造哥边说边唏嘘：“财帛也有眼，不是咱的就跑了。”
造哥说，驴站着睡觉。别人说，我可能抬杠，造哥说的肯定对。母亲买来罢园的小茄子，造哥拿猎枪一般娴熟地在茄子上切花刀，蒸熟的茄子，盛开的花朵一般。造哥吃着茄子说茄子，他说，茄子根熬水治冻疮。南方有茄子树，高五六尺，不用年年种，留根来年浇水就发芽。他也讲蜗牛，那种在菜地里拉线的小东西。他说，蜗牛这小东西可了不得，它吐的那些白沫沫能制住蜈蚣蝎子。学医后，明白以毒攻毒的道理，却从来没观察过蜗牛。
年前，造哥来看我姥姥，那时刚换上新的灶王爷，造哥张口就来，“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上方，见玉皇，好话多说，赖话瞒着。”“有灶王爷，就有灶马，还有灶鸡。”
造哥肚里有很多神奇。如果现在见造哥，我会告诉他，《五经通义》说，灶神姓张，名单，字子郭；也说姓苏，名吉利。灶王奶奶姓王，名搏颊，字卿忌。灶王姓《酉阳杂俎》也有记载。
造哥好酒，一个人一瓶不醉。姥姥家时常有这样的场面，小勺子炒一个鸡蛋，或者就是咸菜拌豆腐，他也喝得有味道。造哥打兔子，好像不为兔子肉，桌上的兔子肉他几乎不动筷子。多年后，我才明白，为了兔子皮，这是造哥的副业。肃宁的尚村和蠡县的留史，是著名的皮毛集散地，特殊时期，皮毛生意曾匿迹，民间私下有供需交易。
造哥对野兔有研究，他观察兔子的爪子印和粪便，就知道哪里有兔子，屡有收获。那年立冬，雪提前驾到。或者不能叫作雪，是那种雪糁子，打脸上酥酥疼的雪粒。天锅一般扣着，造哥背着猎枪回来了。这次意外，他进门坐在炕沿，低着头，不停地搓着两只大手，好像没看到我热切的目光，一句话也不说。我终于忍不住问，造哥，兔子呢？
哥今天没打到兔子，改天改天，哥打一只肥肥的公兔子。
什么叫打肥肥的公兔子？为啥？母兔不能打吗？
他站起身，踱到我这头，抚摸着我的头说，以前哥都打，以后不打带小兔子的母兔了。昏暗的灯光下，造哥的身影随着他的走动时大时小，脸上有着不可名状的神情。仿佛有只兔子在他眼里跳动着。
造哥深深出了一口长气说，不打三春鸟，不吃四月鱼。人被天养着，不能瞎造啊。
没读过多少书的造哥，明白自然秩序，信奉万物有灵。他家墙上不再有张贴晾晒的野兔皮，他收起了猎枪，开始养家兔。逢年过节，造哥还是带着杀好的兔子来，野兔变成家兔。
三十年，造哥惦记的那个弱不禁风的小表妹，如今成为天天喊减肥的人。
我常想，兔子在我生活中究竟是什么角色？它大概可以定位于一味药，解馋，还是血脉亲情黏合剂，修复健忘的脑神经，让久违的亲人再现。
那只在铁锅里咕嘟嘟冒着泡吐着香气的兔子，成为我与造哥最后一次关于兔子的联系。那几年我在乡医院工作，常有造哥村里的人来看病，提到表哥，都说是条汉子，忒义气，谁家有事都跑得欢。
那年腊月，我随爱人离开了乡医院，远离了家乡。
我弟说，造哥与表舅一样得了手哆嗦病，端碗夹菜都困难，奇怪的是，只要端起酒杯，他的手泰山一般稳，滴酒不洒。全民医保了，住院按比例报销，他也不去医院。每次哥几个见面，造哥都要打听我，听说我在省城当编辑，他双手合十，说这可是大造化，文曲星下凡了。
三
葡萄糖粉，现在人大概都不用了。三十年前，还是好东西，算是除去蜂王浆外的补品。我经常给姥爷买，粉色的包装袋至今鲜艳着。
每次回娘家，只要路过姑姥姥家门口，我就会给她送一两袋葡萄糖粉。一个娘生的兄妹五个，只剩老二我姥爷和老五我姑姥姥。真像残缺的两根手指头，只能嘘寒问暖，却不能相顾。
姑姥姥长着一张瘦长的瓜子脸，高鼻子，剪着至肩的不长不短的头发，用黑卡子别至耳后。令我惊奇的是，近七十岁的姑姥姥，还一头乌油油的黑头发。怎么看，她都不是难看的老太太，可偏偏面呈苦相，只有见到家里人，忍不住张嘴笑，面孔才生动喜兴起来。
都说姑姥姥命苦。我以为是因她寡居跟着并不富裕的小表舅生活，且患肺结核，并不知详情。我在乡医院工作，姑姥姥从来没去过，病情严重时，也不住院，在村子里注射链霉素控制。仿佛，这也不算苦，那时的乡村草民大都这样，衣食无忧了，头疼脑热还是扛扛，大病听天由命。
姑姥姥的日子，注定是波澜不惊的。表姨结婚，姑姥姥找出她年轻时的绸缎衣服，给表姨做了大红的绸缎棉袄，那嵌着石榴花样的绸缎，有着超越岁月的光泽。姑姥姥那条灰色带竹叶的棉裤，改作了表姨的新棉裤。托着下巴倚在炕沿上的我，看着这些罕见的光溜溜的色彩如此艳丽的绸缎，看着在炕上迎着光给表姨缝制新婚棉服的姑姥姥，直了眼睛。我想象不到姑姥姥的年轻时光，这些衣物，像是镜子，一突把年轻的姑姥姥推到我眼前。姑姥姥作为乡村殷实人家最小的孩子，是被父母兄姐宠着长大的。二十多年的光阴，姑姥姥的嫁衣，打败了我关于她海阔天空的想象力。
姑姥姥过世，我对她的人生朦胧的认知，才画出了比较完整的轮廓。
姑姥姥死于大年初一。万家团圆，鞭炮齐鸣，但对于姑姥姥的后代来说，却是个不好说出口的日子。故而，大年初二表舅他们在本该给我姥爷拜年的时候，请人送来了姑姥姥过世的消息。姥爷问，啥病，去医院了吗？得知在家咽气。姥爷长吁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埋姑姥姥那天，姥爷来了，作为姑姥姥唯一在世的嫡亲兄长，姥爷具有无上的话语权。
那天是正月初四，姥爷照旧穿着那件掉色的羊皮大氅，红着眼圈，来到屋里。我陪着年迈又激动的姥爷。一直对外甥体恤有加的他，竟然一意孤行，坚决反对姑姥姥埋到陈家祖坟里，他颤抖着手，指着大表舅连声说，没出息，没出息。此时的大表舅，不再是平时对姥爷恭恭敬敬的外甥，他梗着脖子坚持把姑姥姥和他父亲埋到一起。场面一度失控，八十岁的姥爷呜呜大哭着被人们簇拥着离开了姑姥姥家，院子里哭声一片。原来姑姥姥已离婚四十年，现在大表舅要把她和她的“陈世美”埋到一起。
我十分惊愕，此前并不知道少言寡语的姑姥姥，还有这样起伏跌宕的人生插曲。
往事的帷幕瞬间被打开。
姑姥姥三媒六证被陈家娶进门，生了表舅表姨三个孩子后，竟然被在天津工作的“陈世美”遗弃。这个“陈世美”，娶了本单位同事，却没过几年得病去世，埋回了老家。那个女人送回“陈世美”，就再也不是陈家人。反而是姑姥姥，离婚并没离开陈家，赡养着“陈世美”的老父亲。我至今还记得那个高高大大翘着山羊胡的老爷子。那时一个女人被遗弃，等于失了脸面，人前抬不起头来，难怪姑姥姥过得如此谨小慎微，任何人都可以和她大声说话。她和她的姐姐，我的大姑姥姥，简直不像亲姐妹，大姑姥姥五大三粗，卷曲着头发，指使儿媳妇干这干那。
稀疏的炮声，把姑姥姥送到抛弃她的“陈世美”怀里。
那一刻，我不知道姥爷心里啥滋味，但这件事令姥爷和大表舅结下了梁子。再过年时，一群表舅表哥来给姥爷拜年，里面没有大表舅的身影。姥爷也不问，他嘘着大茶缸里的热气，一口接一口地喝葡萄糖水，装作不知道拜年的人里缺我大表舅。人们走了，姥爷抬袖子拭了拭眼皮再也含不住的眼泪，大年初一，是他妹妹的忌日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