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题为《那些做不到的事》，是讨论道德底线的。底线之上，是用道德架设的直上云霄的通天梯。
我一向以为，本人不敢妄称道德高尚，守住底线还是没有问题的。结果读了下文，一下子脸就红了。
“比如全世界的幼儿园里，开宗明义要教的一件事，就是毋说谎，这应该算是底线了吧?但摸着心口想想，如果这是底线，恐怕绝大多数人都在底线之下，底线之上的或许只有若干圣人和那些天真未凿的孩子。”
用不着摸心口，坦白地说，这辈子说过的谎实在太多了。远的不说，那些年流行唱卡拉OK，歌厅里还有小姐伴舞，采访之余，少不得有人提议去娱乐一二。头天去了，第二天，不好意思，又去了。一者，被采访单位或企业盛情难却，不去便拂了人家的美意;二者刚好多喝了几杯，不大管得住自己，自然欣然从命。妻子一般不大管我在外面的事，偶尔过问却是难免。那天正跳得快活，电话来了，立即捂紧了手机，一溜烟跑出歌厅接听，且只能说是在外面。因为头天晚上才告诉她唱了歌，第二天又唱，实话实说，便非“偶尔”，是要引起误会的。此外，容易引起误会、影响安定团结的活动还包括洗脚按摩之类。你不去，显得清高，不合群;去了，回去就得编一个别的“去处”。明知道说谎不对，然而一旦说了实话，甲方会怎么想，我不说你都懂。至于别的谎言，比如夸大成果，缩小后果，渲染自己的功劳等等，不说也罢。
李敬泽还没完：
“再比如，毋偷窃，这件事做到也难，你固然不会——主要是不敢——撬人家的房门，但盗版软件不是用得正气凛然?”
天啦，当初我下载这样那样的盗版软件根本就没有想到是偷窃!我只是觉得正版太贵，而且大家都在用免费的破解版，何曾想到道德想到底线。
还有更可怕的：
“还有毋杀人，说起来似乎大家无异议，是底线，但人类之为万物灵长，恐怕主要的本事之一就表现在比其他任何物种更善于同类相残——至少其他物种要互相吃还不会像咱们这样想出千奇百怪的理由：他是某国人、他是某类人，所以该吃而且吃得正义。”
当年，我们一个班的同学分为两派，我们是得势的一派。我们抓到了“保皇派”(某类人)就用棍子打，用钢丝抽——万一打死了，那就是杀人啊!
“说到底，所谓道德底线，窃以为就是我们能知而难行的那些道理。父母爱孩子，这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但这不成其为底线，因为正常人都能做得到。但往牛奶里放三聚氰胺，这件事天下人都知道不对，有关人等在没被抓住之前就是做不到，所以，一旦抓住，国人皆叹：底线何在?官员不要贪污，强者不要欺负弱小，诸如此类大家都知道，是公理是共识，如果民意测验，大概百分之百赞成，但这百分之百里，还是颇有些人偏就做不到。”
那些年，我们一直在架设通往道德云端的梯子。我们的意识形态充满了一种崇高的美学;我们标榜超乎常人的理想、道德与激情;我们即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时刻惦记着解放全人类;我们对自己非常狠，时时刻刻都在对照检查，绝不放过“私字”一闪念。可悲的是，一方面我们努力爬向梯子的高处，一方面却无法守住最起码的底线。那底线，其实就是梯子最接近地面的那一端。
那么，把那架梯子拆了会如何?
不是拆了完事。把拆下来的“木料”做成规则，做成很多细密的、可操作的规则，会不会有利于文明的养成，道德的提高呢?
从前，酒后驾车不是屡禁不止吗?新规则来了：酒驾入刑。这之后我参加各类饭局，如果找不到人代驾，驾车者不管酒瘾再大都得忍着。前年回上海，过斑马线时见有机动车过来，赶紧止步，后退。奇怪的是机动车停下了，司机招手示意我先走。第二天又遇到类似情况，不免与司机客套一番，示意“你请”。不料司机急了，一个劲摆手、摇头，终于还是让我先走。是上海人的道德水准忽然提高了吗?当然不是。按照新规则：机动车倘若不礼让行人，罚款100元，扣3分，司机的前方，监控摄像头正瞪圆了眼睛盯着。去年轮休回金堂，以为还在上海，过斑马线时大摇大摆，好几回险象环生。但是我知道，金堂的规则还在路上，我不能责怪家乡人民的道德水准。而且我还知道，若干年以后，不用提罚款扣分，斑马线上的机动车照样会礼让行人，因为司机已经让惯了。
严格执行规则，才可能人人遵守规则;习惯了规则，其实就是习惯了“公德”。
对应底线的，应该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规则。
2021年8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