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咏而归》时,先读最后面的《跋》,再读第一章《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本文是二合一的读后感。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有一天,孔子让众弟子各言其志时,一个叫曾皙的弟子说出的一番话。曾皙显然没有什么远大理想,他说的是,暮春时节,换上春衫,约五六个朋友,六七个少年,一起到城西的沂水中沐浴,然后,到城里的舞雩台上吹风,最后唱着歌,兴尽而归。
孔子当时还不是圣人,就是个私塾先生。他也认为春天就该那样玩,认为曾皙的想法完全符合自己的心意。从孔门师生的对话不难看出,那时候的儒家,还没有被阉割,那时候的人际关系,还比较平等。
“咏而归”被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位作家李敬泽信手拈来,作了自己一本随笔集的书名。
不过李敬泽对“咏而归”却有更深的理解。他是这样说的:咏是唱,也是长,也是涵泳、玩味、沉吟,在咏唱中表达志意。这本书大概也是咏,所咏者古人之志、古人之书,是自春秋以降的中国传统。而归,是归家,是向可归处去。
不禁想到了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在“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后,范老先生叹曰:“噫,微斯人,吾谁与归?”这句话翻成白话,通常是这样的:唉!如果没有这种人,我同谁一路呢?
然而还有一种翻译引起了我的注意,“归”就是“看齐”。如果没有这种人,我向谁看齐?
李敬泽这本随笔集从春秋说到今日,“以春秋先秦为主,兴之所至,迤逦而下,至于现代乡野。”“由家国天下,归结到春水春风、此身此心。”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往往是我们无所见,无所闻,无所思,无所想的或者说被忽略了的细节。长期以来,我们不知归向何处,不知道向谁看齐。我们甚至忽略了许多常识,把政权当成了国家,把忠君当成了爱国,把战争当成了儿戏,把糟粕当成了精华,把巧滑当成了智慧,把诚信当成了愚蠢,把手段当成了目的。
回过头来才发现,我们第一个要看齐的先人仍然是孔子。
“左传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吴国大举伐陈,楚国誓死救之;陈乃小国,长江上的二位老大决定在小陈身上比比谁的拳头更硬。”
无论以何种名义发动的战争,最倒霉的是手无寸铁的“人民”。这场教训“小陈”的战争,被身为“人民”的一员——孔老先生,以及他的一帮弟子,赶上了。他们受困于陈蔡之间,整整断粮七天,全靠清炖野菜维持生命。
身体不好的弟子宰予已经饿晕过去了;比宰予的身体更不好的颜回还在择野菜;跟他们一起挨饿老师孔子却在屋里鼓瑟而歌,歌声嘹亮,体现了一种强大的精神。
关键时刻,子路和子贡开始动摇,开始发表不靠谱的言论:老先生既无权又无钱,不出名不走红,四处碰壁,由失败走向失败,混到这地步,他不自杀不得抑郁症倒也罢了,居然饱吹饿唱兴致勃勃,难道所谓君子就是如此不要脸乎?他俩一致认为,老师混成这样,已经山穷水尽了。用四川话来说,就是“莫得搞”了!
来看孔子怎么说的:
这是什么话?君子实现了志向是达,志向不能实现是穷。而今我遭逢乱世却拥有仁义的理想,怎么是穷呢!所以我自己反省而不改变志向,在困难的时候而不丧失道德。冬天下雪之后,才能知道松柏的茂盛。……“陈、蔡之厄,于丘其幸乎!”
李敬泽认为,看得懂这段话的中国人两千五百多年来也没多少。他写道:“子路原是武士,子贡原是商人,他们对生命的理解和此时的我们相差不远:如果真理不能兑现为现世的成功那么真理就一钱不值,而孔子,他毅然决然、庄严地说:真理就是真理,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对真理之道的认识和践行。”
是的,几千年来,中国人无比务实,看重眼前利益。因为务实,我们没有人愿意静下心来,去学习形式逻辑,去探究宇宙黑洞,去排列元素周期表,去钻研毫无用处的什么劳什子定律。因为看重眼前利益,我们喜欢仿冒,跟风,喜欢走捷径或曰弯道超车。
真理就是真理,此前从没有中国人这么说过,公元前489年在那片阴霾的荒野上,孔子这么说了,说罢“烈然返瑟而弦”,随着响遏行云的乐音,子路“抗然执干而舞”,子贡呆若木鸡,喃喃曰:“吾不知天之高也,不知地之下也!”子贡是学生,晓得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已经进步了许多。倘若他也能做到像老师一样坚定地追求真理,他就不是子贡而是“贡——子”了。
李敬泽认为:“这是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是我们文明的关键时刻,如同苏格拉底和耶稣的临难,孔子在穷厄的考验下使他的文明实现精神的升华。从此,我们就知道,除了升官发财打胜仗娶小老婆耍心眼之外,人还有失败、穷困和软弱所不能侵蚀的精神尊严。
“我们都是子贡,不知天之高地之厚,而且坚信混得好比天高地厚更重要。但有一点总算证明了真理正在时间中暗自运行,那就是,我们早忘了两千五百多年前那场鸡飞狗跳的战争,但我们将永远记得,在那场战争中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孔门师徒的乐音、歌声、舞影和低语。”
李敬泽放大了孔子的低语,放大了一个民族曾经有过的伟大的声音,使我们明白了应该向谁看齐。
2021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