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读完美国作家米切尔的《飘》，是在午夜两点后了，距离第一次读差不多十年。十年。故事模糊着一直在心里。
囫囵过好些所谓外国名著，唯有它一直在，恍若一个刻骨旧梦。人，总是会惦念一个旧梦的。总是会。午夜两点，第二次意犹未尽地合上卷页，决定捋捋故事的梗概和自己的感触。
(一)斯佳丽
十六岁的斯佳丽，像河流和轻风一般轻松简单的女孩儿，在爱人维希礼和媚兰的订婚宴上，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嫁给情敌的哥哥，一个温和羞怯的、第一次勇敢向她示爱的小伙子。
因为赌气和报复。
两个星期后，斯佳丽从众星捧月的小姐变成了别人的妻子，又过了两个星期，从妻子变成了寡妇，再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
纷至沓来的事件和时间，混合成了一个恶梦。恶梦的背景里，不仅仅因为她像流水一样草率地撞入了深潭，还有战争，美国历史上规模盛大的南北内战。丈夫死于部队，心爱的维希礼在和媚兰新婚之后也不得不上战场，尽管他厌恶那场他认为毫无意义的战争。临走时，爱人把新婚妻子，斯佳丽的小姑子媚兰托付给了她，因为他相信她的坚强和勇敢。她答应了他，因为爱，虽然她是那么讨厌嫉恨那个在她眼里柔弱的小妇人，她的情敌，她曾经的小姑子媚兰。
爱有多重，产生的推力就有多重。北军炮轰亚特兰大的那天，情敌小姑子难产发作，隆隆的炮火中，谁都顾不上那个与死亡抗争的小妇人，只有斯佳丽，对接生毫无概念的斯佳丽在炮火中颤抖。斯佳丽得留下来，陪伴她，等她，想当然地急中生智地为她接生，因为爱人的托付。然后逆着炮火，带着生产后奄奄一息的情敌，回到生她养她的塔拉农场。心心念念的母亲死了，父亲半痴了，黑奴所剩无几了，妹妹们还在病床上……孱弱的情敌，情敌刚出生的孩子，自己的孩子，不谙生活残酷的妹妹，半痴的父亲，还有留下来的黑奴……斯佳丽得活下去，带着他们活下去。从前的千金大小姐，从此挽起衣袖跟着黑奴下地摘棉花，经营土地。吃不饱，衣不蔽体。但是，不能让情敌干那些重活，她还孱弱，斯佳丽，得好好地养着她，好好地重建家园，因为爱人维希礼说不定哪天就回来，她得给他一个家，得把完好的妻儿交给他。
她终于等到了那一天，爱人回来了，尽管迎入他怀抱的不是她，不是她斯佳丽。但她爱他，他也爱她，她明白，这就足够了。而且，从此她可以天天看见他了，在她的农庄里，她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那个只有思想、书本、音乐，不善于经营土地的他，多么需要她。她是快活的，虽然战后的农庄已经百废，虽然还有战后翻身的黑奴来逼税，她交不起的巨额税。
斯佳丽，总是有办法的，用窗帘做一身新衣服后，她雄赳赳地走上“战场”，她进城借钱去了，为了农庄，为了农庄里的他和他们。战火洗劫后的亚特兰大，亲朋圈里，人人穷得揭不开锅。在四处无果的时候，她遇上了那个已经开始秃顶的老男人，妹妹的未婚夫，听说他有钱，斯佳丽，斯佳丽用她的妩媚和小手腕轻而易举地就嫁给了他，为了他的钱，为了她的农庄，为了农庄里的爱人。农庄里的巨额税款交上了，他们又可以安居了，她是欢喜的。
她还得开拓，为了他们能长久地安居。腆着大孕肚子，不顾街坊旧贵族们的责难，她得去借钱经营盘下的木材加工厂，属于她自己的厂子。虽然战后的亚特兰大到处充满着对白种妇人的威胁，她也得昂首，因为她需要钱，农场需要钱，农场里的他们需要钱，她是欢喜的，有力量的。
斯佳丽又当母亲了，为她那个秃顶而又讨厌的老男人生下了一个丑陋的女儿。她不爱那个丑陋的小家伙，但她是欢喜的，因为她又可以策马穿过混乱的大街去经营她的厂子了。对了，爱人维希礼在替她管理着其中的一个。维希礼本来是要带着妻儿去北方谋生的，他在她的农庄里安稳地生活是痛苦的，他不想窝囊地累赘着她。这次，她不是用她的妩媚，而是利用自己的“羸弱”，利用小姑子媚兰对她的感激和爱留下他，她说她需要他的帮助。受她战火中庇佑的小姑子，她的情敌怎能不协从她呢。他在妻儿的要求下，痛苦地留下了。其实，他明白，他帮不了她，但她需要他，因为爱，她想看见他。痛苦的爱人。但她是欢喜的，只要他爱她，就足够了。
秃顶的老丈夫死了，爱人维希礼重伤了，因为她斯佳丽，因为她不顾众人的反对，穿过混杂的大街去经营厂子时遭到了落魄白人和翻身黑奴的侵凌，他们，她的老丈夫和她的爱人维希礼为她斯佳丽洗辱去了。爱人回来了，带着肩胛骨里的子弹回来了。老丈夫却永远去了。斯佳丽，第一次忏悔，为了死去的丈夫，良心揪着她，使她颤抖。在颤抖中，她答应了又一个人的求婚，是的，又一个人，那个叫瑞德·巴特勒船长的男人。
其实，瑞德·巴特勒一直都在斯佳丽的生活里，在维希礼和媚兰的订婚宴上，斯佳丽十六岁，他就爱上了她。他在黑屋子里目睹过她对维希礼的慌乱表白，他听见了维希礼痛苦地拒绝了她。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一直爱着维希礼。
瑞德，不羁的男人，敢于穿越战火，奔跑封锁线做生意的男人;南方旧贵族眼里十足流氓的男人;懂得在文明兴起和文明摧毁时一样好赚钱的男人;憎恶战争看透战争和维希礼一体两面的男人;和她斯佳丽一样为了钱不择手段勇敢的男人……在和斯佳丽若即若离不断碰撞不断真真假假讥诮数年之后，在斯佳丽为两个丈夫生下两个孩子之后，他向她求婚了。他原本是不需要婚姻的，他对她说过。但是这一次，他彻底改口了，他说他不愿意看着她在十六岁时因为对爱的报复嫁给一个羞怯的小孩子，又在饥荒缺钱时不择手段地嫁给一个秃顶老男人之后，再走马灯一样慌乱地把自己嫁掉。他害怕了。
其实，他爱她，一直爱着她，虽然他在整个亚特兰大的口碑是那样的放荡不羁，是个十足的流氓。他一直在等着她。还记得斯佳丽逆着战火带着产后孱弱的情敌回农场么?是瑞德用他的勇敢和智慧搞来了一辆破马车，驾着它，带着她们，穿过亚特兰大呼啸的炮火、坍塌的楼房、火海一样的街道，把她送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虽然他把她们扔在了荒野，毅然返回参军去了。他知道，她们已经脱离了危险区，他也知道，斯佳丽会像他自己一样，像头勇敢的狼，能够战胜接下来的灾难。
他用热吻平息了她因为丈夫的死纠结不安的良心。她答应了他，这次似乎不是因为维希礼，因为瑞德的爱?因为瑞德船长的钱?她是答应他了。但她觉得，自己不爱他，他也不爱她。
他们结婚了，在满街旧贵族的责难声中，斯佳丽又一次嫁了，嫁给了一个南方联盟的背叛者，一个流氓。在新奥尔良，他们度过了一个奢侈而又浪漫的蜜月。回来之后，他为她修建了她筹划的房子，一座赫然有别于整个亚特兰大的豪华宅第，虽然他说那房子是场梦幻，是靠从战争中谋取不义之财得来的梦幻。但只要她喜欢，只要斯佳丽需要，他都由着她。因为他爱她。
他爱她，瑞德·巴特勒船长爱斯佳丽。可斯佳丽仅仅是为着他的钱，然后还要靠他的钱去给她心爱的维希礼一个安稳，船长瑞德是这样认为的。但他还是给她大把的钞票，由着她。
是的，维希礼一直在他们的生活中，文弱的一直沉湎于旧世界的维希礼一直给斯佳丽经管着木材加工厂，虽然一直赔着或者仅仅保本，但斯佳丽是欢喜的。不羁的船长瑞德深埋着他的痛苦。他在妻子斯佳丽给他生完女儿美蓝之后答应了分居的要求，她说她不想再生孩子了。是的，美丽的斯佳丽一向是讨厌生孩子的，虽然在这之前不得已给前两任丈夫各生了一个，但她从来没有找到过当母亲的感觉。这是多么正当的理由，瑞德也由着她，虽然他明白，其实她斯佳丽是想在心里为爱人维希礼守贞，从思想到肉体。
不羁的船长带着女儿出远门了，长达几个月。船长走哪都带着女儿，他爱女儿，特别爱。为了女儿将来能跻身南方旧贵族，船长不惜改变多年来的生意人的流氓本色，不惜疏离北方佬里那些给他带来大把钞票的“朋友们”，他开始循序渐进地打进那些唾弃他的南方旧贵族里。他做到了，因为爱。女儿太像斯佳丽，她美丽的蓝眼睛，她的骄横任性，都像母亲。他把对妻子的爱，全部转移到女儿美蓝身上，他娇纵她，干什么都可以。
然而，美蓝死了。
是在爸爸娇纵着她驾驶小马驹翻越跳栏时摔死的。船长瑞德的爱崩塌了，世界也崩塌了，终日与威士忌为伴，意志消沉。斯佳丽处在了极度的孤独中。其实，在之前好些孤独的日子里她就念想过丈夫瑞德了，她想起了那些被恶梦追赶的夜里，是瑞德唤醒她，并用他厚实的胸膛安抚着她的恐惧。是的，那个恶梦，在战火中的亚特兰大，在战后的塔拉农场，斯佳丽总是被同一个恶梦追赶：四处都是雾，浓得化不开的雾包裹着她，可怕的怪物追赶着她，她拼命地跑，大声呼喊，糊里糊涂搜寻那个漫天大雾里又不为人知晓的地方。后来瑞德给了他恶梦后结实的胸膛，瑞德还说过，都是饥饿和不安全闹的，他要给她安全和踏实。瑞德给了她踏实。在踏实中她能够死守着对维希礼的精神贞操之爱。
可是，瑞德垮了，在女儿死后。
不久，维希礼的妻子也死了，那个孱弱的小妇人，死于流产。临死之前，斯佳丽是她最想见的人，在死神到来之前，斯佳丽赶到了她的身边。此刻，斯佳丽才刻骨地感受到，这个孱弱的小妇人，是她斯佳丽的战友，是她一直在护佑着她斯佳丽，她斯佳丽的生活已经离不开这个小姑子，这个一直以来的情敌。小姑子在最后时刻把孩子，把丈夫都托付给了她。
可是，维希礼失魂了。
斯佳丽赫然而醒了。
在安顿好茫然无措的死者家属之后，斯佳丽向家奔去，回家的路居然就是一直追随她的那个梦，浓雾，化不开，她拼命跑。但这次她明白该跑向何处，她希望瑞德在家里等着她，她要向丈夫倾诉她的爱。
瑞德真等着她，等待她跟他说离婚的话。斯佳丽的情敌终于死了，斯佳丽终于要和他离婚，名正言顺地随维希礼而去了。
可妻子却突然说她爱他，斯佳丽说她爱瑞德，爱那个船长。
但是他累了，他得离开，离开亚特兰大，也离开斯佳丽。
斯佳丽呆了，随着他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她最后一线希望彻底消失。恍然间，她终于明白了：她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地了解他们，如果她早些真正了解维希礼，她决不会爱上他;如果她早些真正了解瑞德，她也决不会失去他。
但是她不怕失败，祖先给了她大无畏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她斯佳丽穿越了战火，重振了塔拉农场。对，塔拉农场，明天回塔拉农场。明天她斯佳丽会有办法的，关于她失去的爱。
(二)媚兰
说说斯佳丽的情敌，那个孱弱的小妇人。
译者方正给了她一个迷人的名字，媚兰。她的家族和丈夫维希礼的家族是世代联姻的，所以她成了维希礼的命定妻子，成了斯佳丽心里永远的情敌。
斯佳丽说她不漂亮，一点都不，尽管有时候也显出美丽来。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她懂他，他的书、他的音乐、他的思想，她都懂，她挚爱着自己的丈夫。
她也爱斯佳丽。斯佳丽是她嫂子。在她眼里，嫂子斯佳丽是那么爱自己。是呀，没有斯佳丽，她媚兰早在北方佬占领亚特兰大的炮火中难产而死，她相信斯佳丽是爱着自己的。因为相信自己的丈夫，丈夫从军之时不是把自己托付给斯佳丽了么?任何时候，她媚兰都站在嫂子斯佳丽这边，不管是哥哥死后嫂子突然嫁给妹妹的未婚夫，还是后来嫁给流氓瑞德，她都站在嫂子的队列里，支持着漂亮的嫂子。
她是那么羸弱，医生说她不能生育，但她硬是在炮火中给心爱的丈夫生下一个儿子。她是那么文静，但她的力量却让整个街坊的旧贵族都爱戴她，尊敬她，都围绕在她身边，任何时候。甚至那些从战场归来无家可归的可怕狰狞的黑人白人，都尊敬她，相信她。浪荡不羁的瑞德也尊敬她，信她。还有孩子们，斯佳丽前两任丈夫的孩子，她媚兰自己的孩子，都爱她，簇拥她。她是那么有力量。整个街坊的旧贵族都憎恶斯佳丽时，因为她媚兰的站队，他们都乖乖的，不敢非议，至少在她媚兰面前。
可是，斯佳丽与媚兰的丈夫维希礼通奸了!丈夫的妹妹义正辞严报的信。
但是媚兰，媚兰断然与妹妹绝交。她照常站在斯佳丽的队列里，甚至用她的热情和爱抹去了斯佳丽的窘臊，虽然斯佳丽说不清自己与维希礼的清白。但媚兰不需要嫂子解释，她似乎什么都不需要，一个在炮火中如此护佑她媚兰的人，不需要作解释。
羸弱而又强大的媚兰还是死了，死于流产，她太想给心爱的丈夫再生个孩子，哪怕是赔上自己的命。临死时，她等回了远归的斯佳丽，她把儿子和丈夫都托付给了这个昔日的嫂子，这个她媚兰一直支持一直相信一直爱着的勇敢的斯佳丽。
文本在媚兰死后不久，戛然而止。作者米切尔不说话了。
(三)随风而逝
书的英文名为《Gone with the wind》，直译可为“随风而逝”，中译为《飘》。十年前第一次看时，还上小学的儿子就问过我为什么叫“飘”，我没说上来。十年后再次掩卷，我还是说不上来。文本除了斯佳丽的爱情，还有战争，借着解放黑奴的南北战争，在战争中挣扎的各色人——潦倒的南方旧贵族，不求解放一如既往效忠于旧主子的黑奴，翻身过后耀武扬威的黑鬼，被战火洗礼后勇往求变的新人……
能随风而逝么?关于那场战争，那场战争中的爱情故事?
斯佳丽，十六岁时没能和爱人私奔，虽然赌气报复随即嫁了人，但她一直爱着，初心不改，她知道他爱着她，就足够了。她不懂他，但她爱着也就足够了。大概古今中外的痴恋女子都如此爱着罢，爱着便是力量。米切尔如此说?
维希礼，这个怯懦而又复杂的男人，似乎更懂得爱?他在斯佳丽第一次表白时就说过：婚姻不仅需要爱，还需要懂得，媚兰是懂他的，他得好好地护着媚兰。可是他似乎也从来就没拒绝过斯佳丽的爱，虽然他是那么努力地约束自己，也真的从未越过雷池，但他承认他爱她，他爱斯佳丽，他的爱绑架了斯佳丽后来的长长久久，也推动着斯佳丽勇往直前，为生活，为他。在爱人斯佳丽眼里，在妻子媚兰眼里，他是那么文质，那么深邃，通透，对生活，对战争，对战后的日子。可是，妻子媚兰一死，他却失魂了，他不知所措了。他自私么?那个深邃通透的绅士?米切尔没有如此说。
船长瑞德，那个在战火中勇敢穿越的不羁浪荡子，那个勇发战争财的流氓富商，那个南方联盟贵族眼里的叛徒，似乎什么都打不垮他。他总是有办法，没有什么是他弄不到手的，在危险重重时，他机警地救下他的情敌维希礼以及那些非议他的男人们，就是一向憎恶他的南方旧贵族，最后也悄然被他俘虏，他潜进了他们的“队伍”……他看透了斯佳丽，关于她的狡诈，她对媚兰的嫉恨，她的一切伪装……
可是，他却和斯佳丽搏斗得累了，累得在真爱来临时无法察觉，也无力承接。
瑞德·巴特勒船长是个真人。米切尔如此说?
还有媚兰，那个人格魅力十足的文弱女子，她是那么坚强有力量。我一直在想，她是否在故事的开始就觉察到了斯佳丽的隐私?她应该是明白丈夫和斯佳丽的，但她一直用爱和信任，岿然不动的爱和信任维护着他们，以及她生活里的所有人。她死了，所有人都痛不欲绝，丈夫失魂了，斯佳丽幡然醒悟了，瑞德累了……媚兰是个深邃而又至简的人，她是赤子，是天使。米切尔如此说?
媚兰死了，一切都Gone with the wind。
斯佳丽才二十八岁，战争刚刚结束，国家秩序正在重建，斯佳丽明天就回塔拉农场了，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掩卷，我不能臆测，也不喜欢被翻拍成电影《乱世佳人》的臆测——关于后来的瑞德与斯佳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