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斜面瓦屋在南盘江边是孤立的。屋内,一位年逾五旬的老人侧立于木制的黑板旁,他用右手的肘部吃力地摊起教科书,用左手在黑板上写下了一行字。
写字的老人自然是老师,不过并没有转正,他姓王。王老师的右手在一次榨糖水时被石碾咬断到肘关节,幸好旁边的人及时牵着牛绳把牛叫停,他才捡回了一条残缺的生命。那一年,他十岁。从此,他用一只很不方便的左手写下了直到高中的学历。返乡后,村里见他可怜,就推荐他在当地做民办教师,这个村就在南盘江畔。
南盘江海拔低,气候炎热,很适合栽种甘蔗。甘蔗成熟大抵在冬腊月。冬腊月里,人们就用石碾把甘蔗汁榨出,熬成红糖,余下的甘蔗皮或者汁水中的浮沫就用来发酵后酿成糖酒。把甘蔗变成红糖的过程统称为碾糖。现在的孩子都没有见过碾糖的程序。
其实,碾糖的程序很复杂,人要分成四拨:分别是砍甘蔗的,扛甘蔗的,榨甘蔗的,煮糖水的,因此,邻居都会采用换活路的方式互相帮扶。
榨甘蔗要选择一片空旷的场地,然后将两个合抱粗的辘轳并排放在一起,辘轳表面是一些排列整齐的榫眼,榫眼里咬合着硬实的木头,这些木头就是用来咬碎甘蔗的。那两个辘轳,就被称着石碾。石碾分主碾和副碾,主碾中心有一大木头,大木头顶端安装一根很粗很长的杠杆,牛就被束缚在杠杆尾端由人吆喝着围着石碾转着走,副碾在主碾咬合之下也跟着转动。
在一个寨里,拥有石碾的人家并不多,所以,人们就聚在一起完成碾糖的工作。由于成人要去做砍甘蔗、扛甘蔗和煮糖水的工作。所以,向石碾里喂甘蔗的事,就由基本可以劳动的小孩担当。这可是一个长期的工作,小孩如果疲惫了,就会用手握着甘蔗一直把甘蔗向前伸,待发现手被旋转的石碾咬住,已为时已晚,整只胳膊都要报废。
王老师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失去右手的,可见甜蜜生活的背后,是有很多人们未能预见或者发现的磨难的。
说起用甘蔗碾糖,我也有数十年的历史。第一年种植甘蔗之时,我有一个较大的心愿,就是让自己的甘蔗林可以碾上20锅糖,但数十年来,虽然总在不断地扩大种植面积,却总是未能超过10锅糖的总数,每到冬季,收成也就不太起眼,但那种执着的干劲还是没有泯灭。多数的人,都是在这种看似柔弱其实很刚强的理念中奋斗到苍老。
其实,在种植、管理与收成之中,碾糖并不是最辛苦的,真正让人尝到辛苦加痛苦的滋味,那就是给甘蔗除草和剥去干枯的甘蔗叶,甘蔗叶的边楞上长着剑丛一般密密麻麻的尖刺,人在甘蔗林里劳作的时候,那些尖刺就开始扎进人的肌肤,到了晚间,尖刺就让人全身发痒,甚至是钻心地痛,当用手触及被子,手背上数以千计的尖刺就会把被子划出“唰唰”的声响。人在痒得难忍之时,就会用手指胡乱刨着皮肤,直至皮肤渗出密密麻麻的血珠,才有可能缓解那种让人不知所措的痒痛。为了要避开甘蔗的尖刺,我就用塑料薄膜把身子封得严严实实,在远处看我的人就以为我是赤了身子在甘蔗林里劳动,这消息不胫而走,让我成了一个不会农村劳动的很大的笑料。
由于城里人不知道种植甘蔗的那些痛苦,他们到乡下时看到甘蔗成熟了,就会很随便地到地里折断一根尝尝那种甜蜜的滋味。这种情况往往会让蔗农们恨入骨髓,有的可能还会被蔗农揪住,然后用那锋利的甘蔗叶划破嘴角,给你一种终身无法忘却的痛。
因为土质关系,蔗农们熬出的糖分两种:白砂糖和青砂糖。白砂糖有卖样,价格稍高,青砂糖看着黑不溜秋,价格便宜。有些蔗农为了让青砂变成白砂,就在糖水里加上像食盐粉末的化学原料,但吃起来甜中带咸难以下咽。我一直拒绝这种掺假的行为。有一年,我家所产的红糖全是青砂,待赶集的日子到来,很费力地运到集上,直到日落西山,居然一捆也没能卖出去,最后,只好狠心把所有的红糖都送了亲戚,在赠予之时,还很难堪地多次解释:这种糖叫青砂,没有掺上任何的化学色素。这一年,我的整个红糖的收入为零,因此也成了我值得纪念的一个年岁。
我后来终于狠心终结不再种甘蔗,也不再碾糖,是因为在一次榨糖水之中,由于我是主劳力,负责挑糖水的事就由我包揽。及至天黑外面已不见了亮光,必须把电灯牵到屋外了,待我把一大圈接上电灯的花线牵到屋外,刚插上电源,才想起地上多余的花线会把人绊倒。就用手去拾那些多余的线,谁知线里有些地方破皮,加上我的鞋已被水桶里渗出的糖水湿透。我刚一拾起线,那强力无比的电力竟把我拉得向四处奔跑,我开始奔命地三番五次挣扎。待我意识有些模糊之时,终于挣扎到了一张比较干燥的长木凳上,才挣脱那处几乎要我性命的电源。事后几天,我竟连抬碗的力气都没有。如今回想起来,今日还能回忆碾糖的过去,也是一种幸福。而字里行间也在告知一些只知享乐而不知奋斗的熟悉的人:在当今的幸福里,仍然隐藏着很多的不容易,长辈们之所以总是默默地刚强着,才造就了未来孩子的幸福。
(编辑: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