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书柜,浅黑色的板壁,上升的滑门,带着很古典奔放的木饰工艺。大气的造型,简约而又不失排场,其不同于我们较常见的有木头柜脚与横衬的落地式书橱,其下半截为台式桌柜,上部分为四周用整块木板制作的封闭式柜子,是历尽岁月动荡后家里仅存的装书柜。每次取书,须将木门升起来停在上半部,才能取到你想要的书。青涩记忆里,父亲书柜里面的书籍,只有在父亲取书时才能窥其概貌;一摞摞排列整齐的线装本,透着一股淡淡的油墨味,让我们多了一些无法企及的凝重与深邃感。不是我们不愿意去探其究竟有多少书,或者去了解存储的是一些什么书;然则,父亲因为珍惜古本,如果不在家,那书柜就上了锁,足见父亲对于那些书籍的重视程度。某天,母亲接待了一位远房亲戚带来的先生,茶过三巡,来客开门见山地提出想看一看父亲书柜里的书籍,言明自己就是来寻古版书籍,出价每本书200块钱。在那个消费水平不是很高的年代,200块钱是一个较高的数目,本本200.十本2000,普通人一年都见不到200块钱。
见母亲不置可否,来客直接说他跟“老克”是熟人,所以才寻来求购。“老克”是父亲的雅称,不熟悉的人不知道这个称谓。母亲接过话茬指着我说既然你跟他父亲是熟人,他现在又不在家,您就直接跟他父亲联系;再说那个书柜他父亲自己锁起来了,现在想打开也没办法。来客见状随即起身,拱拱手告辞,言及等我父亲回了再来,多有叨扰。大约这个小插曲触动了那个时局里有关破旧立新的敏感话题,没多少人知道家里还有大量藏书,这一下子传出去,尚不知道会带来何种影响,让母亲多了一些顾虑,就开始从父亲那书柜的来龙去脉,与我聊起来往昔岁月里的一些人世沧桑。祖父那一代人,曾参与过清朝最后一届科举应试,接下来清廷倒了,就直接过渡到了民国掌权的社会。祖父后来回老家所在地继续为桑梓地服务,老家这些陈设,就是那时候为新屋宇添家具,从南洋华商手中购得;包括书柜等家什皆来自马来西亚产的水曲柳制成品,包括卧室与客厅里的木质陈设,书房里成套书柜与桌椅板凳,全部为请人绘图成册定制成的进口家具,其精细程度为当时之最。父亲的这个书柜为阴沉木加工品,尤其珍贵。社会的持续转型,用母亲与我们闲聊中的话说,以财产定成份,老家那些家什太刺眼了;随着新中国成立,父母亲们都投身于伟大的社会变革中,因为祖父母不在了,父母亲那时都在为新中国建设而成立的干部培训班学习,在培训结业以前,就预料到了会奔赴外地,就开始为两位待字闺中的姑妈婚姻奔忙。
还是有赖于家族声望,虽然祖父母去了天国,但声望还在,父母亲也圆圆满满地完成两位姑妈的终身大事。于是后来的日子,就只剩下曾祖母(方言老婆婆)带着我和大姐生活。老家那时候家里就剩下大姐与我陪着曾祖母,那一年母亲从北京回来公干,正逢曾祖母病重,家里再没有有一个成年人;用母亲的话说如果直接从武汉例行公事后直接走了,我与大姐,还有病榻上的病重的曾祖母,就不知道任何维持生存。父亲所在的行署土改工作队大约在湖北天门、潜江、京山,应城的杨岭杨河这一带,具体在哪里谁都不知道;病入膏肓的曾祖母成为一种道德精神枷锁,传统的伦理道德让母亲无可适从,当初的社会还没有建立起社会救助机制,如果母亲一走了之,也许病榻上的曾祖母与我还有大姐就会是另外一种生存状况。母亲艰难的抉择让我们找到了家的温暖,也断送了母亲的前程,也间接地影响到了父亲的仕途。在那种时局下,我们家里既涉及解放前的国民党,又涉及解放后的共产党政权;因此父母亲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地方的关注,于是,原本放开手脚工作的父亲有了掣肘, 在那个讲究出身的政治氛围下,历史的问题大于革命意志力。曾经的殷实成为负担,父亲受母亲影响,早年与新四军接触较多,那些祖产早就一点点地散于有需求者。
最后就剩下那些房产与家什,碰到有困难的人家,谁家里娶媳妇缺少了家具等,只要不嫌弃用具成色,只要向母亲开口都能如愿;按照母亲的话说,几间房屋内堆满了家什物品,且知道无事来家里小坐的人们的真实来意;已经没有钱财施舍了,母亲还是说那些坛坛罐罐,家具农具,留着也是闲物,留着也占地方,说看上了什么就拿去,也属于物尽其用。记得某天早上刚开门,进来了一对老年夫妇,说娶儿媳妇的家具还没着落。那时候家里已没剩下多少老古董了,母亲见人求上门,说娶个媳妇不简单,你们就看看哪些东西能派得上用场,就拿去应付应付。后来包括老式木架子床前的木踏板,小柜子,雕花木椅子,一个很大气的梳妆台都有幸被选中,其实那个梳妆台母亲还在使用;只有父亲的书柜成为幸存者。父亲的藏书,除了一些祖传历史文化的孤本残卷;大多数为线装中医学书籍,后来又添加了一些西医药的现代横版书籍。其早年收藏的木刻版双层过滤纸大部头,且都为明清范本,清一色浅蓝封面,竖排版繁体医学与医论居多。我见到的书柜为桌上柜,上中层为贯通书格,中下层隔成三格,底层中间累积着书本,格的两边各设一门,门内上半部设置有带锁的抽屉,存放着当时的文凭证件一类的物品。
后来才知道书柜旁边有暗锁,不熟悉情况的人根本就无法拿出柜里的书。在我懵懂的记忆中,如果父亲在家休假,书柜一般都不上锁,因为清湖学校有一群先生住在我家里,周末先生们要看书,一般会自行去书柜取书,还因为先生们或是父母亲同事同学,或者私交甚好,并不需要跟谁打招呼。门被取下来放在旁边,那意思就是先生们可以随便拿出来读。当我们也能看得懂一些古本藏书了,也会拿几本书去翻阅,还因为古本书籍上都有人物或者植物的插图,不管看得懂与看不懂的就那样翻来翻去,有时候母亲走过来看见在翻书,就说你看连环画呢!翻乱了小心你老头会找你算账。母亲习惯于称父亲为“你老头”,就说那些纸很薄,那是你老头心中的瑰宝。至今回想起来父亲书柜那些书籍确实值得珍惜;清朝的版本居多,也有少数明朝的单行本。我还能记得住的明朝的医书,如《论伤寒综要》,《验方概要》,《辨证施治概略》等等版本,依然能回想起其中医的插图与施治插图,比如什么病状的施针部位,银针扎进去深浅度,会收到什么反应;什么药材与哪几种药品配伍可以治疗什么疾病,需要注意到哪些方面的反应,要采取何种应急处理预案。当然这种书中肯定不是白话文,我们读书的理解能力有限,碰到字典都查不出来的生僻字与不懂词汇,又不好意思问家里的先生,就只能写下来,留待阅读时碰到相类似的词汇时进行语句比对,直到慢慢地弄清楚其来龙去脉。后来,父亲见我在纸上默写《药性歌括四百首》,始知我背诵其中一些要领,就丢几本我看得懂的书在桌子上,由此也曾对中医学有了一些向往。
打破梦想的是家庭历史带来的失望,记得父亲去了一次湖北省中医学院,是因为其他事情去找堂姐夫张仲清,就问了问张仲清能否送我进中医学院,还拿回来一份试卷,测试能不能过关。卷子做完了,测试过了关,却过不了政审关,还需要县一级革委会的证明。母亲闲暇与我聊天,提起一些陈年旧事,经过那次以后,说父亲就再没见你读那些医药书,知道对你打击很大。说别看那书柜只是装书,其实书柜的作用,就是一种象征性东西,是让看到书柜的心中有了读书的印象,可以鞭策人上进。一般来说,人们家里的装饰大多数就是衣柜与其他设施,极少人家里有书柜的原因,是人们认为家里没人做学问,书柜就是个摆设,母亲说,其实人们都想错了,后代子女的第一教师就是父母,父母亲做什么,其后人心中就有了学习父母亲的思想基础,就形成了如印度电影里的一句台词那样来形容人生的残酷,强盗的儿子是强盗,法官的儿子是法官这样的逻辑推理。虽然不那么准确,但青涩年少里继往开来的萌芽,就源自你所处的环境。早年曾写过一篇投稿文字,大意是在一个家庭里,书籍与书架起着不可替代的教育子女的作用。成年人的生活习惯,包括你坚持读书,可能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你周围的人群和子女。记得我在广州花都区学校替人写过一篇学校开学演讲稿,大意是说劝家长们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而不是学生放学了,家长还在修万里长城,应尽量避免让学生看到父母的颓废现状。我们家长应该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一个积极向上的好印象,就有可能让孩子们也具有努力学习的动力;而不是学生放学了,自己还在麻将桌上不下来,甚至于嘴里骂骂咧咧地拿几块钱,让放学的孩子自己去买东西吃;在孩子面前,家长言行会直接影响到孩子的成长。当时我就坐在家长群里,演讲到修万里长城时,整个会场发出来的声音是哄堂大笑。因为我写的那个“还嘴里骂骂咧咧地拿几块钱,让放学的孩子自己去买东西吃,”现实确实如此,怎不由得人们大笑不止。
记得我们小时候随父亲逛街,去得最多的就是书店。即便在家里,父亲闲暇的时候也是一卷在手长时间地捧读。那种对书籍的认真投入就深深地影响着我们,后来读书就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们酷爱读书,很大程度上就源自父亲的书柜所产生的吸引力。后来,父亲走了,亲戚们用一把火让父亲带走了全部的书籍,也带走了父亲平生的全部遗产。但我们依然记得书柜与书籍带给我们的享受,记住了书柜鞭策我们读书原动力。书与书柜,既是学习的工具,也是促使人进步的媒介;因此,普通人家的陈设,除了装衣服的柜子,家庭应该也要有存储读书的书柜,其重要性就在于鼓励后辈读书,那也是一种文化熏陶。书柜的重要性是存有书籍,书籍的重要性是有书可读。因为,人类就是在读书中洞明世事,来推动社会文明与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