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条鱼，它的嘴里咬过四五条鱼钩，它一直还在活着，一次次神奇地回到生它养它的河流。这一年冬天，它最后一次被人钓到，躺在鱼盆里，它已经在这只鱼盆里躺了一个黑夜和大半个白天了。鱼盆搬来挪去，最终摆到一棵大树下面。它长长吁了口气，呼吸室外带颜色的空气。鱼盆里的世界太狭小，终于，它忍不住和其它的鱼聊天。它聊天的时候，是在唱歌。它聊天，不光是唱歌，而且它不让别的鱼打断，一直一直唱。用它那被鱼钩伤过四五次的鱼的嘴，唱。唱的时候，它的鳃鲜红，鲜红。
第一首歌的旋律，是它听来的，第一个钓到他的人，当时在唱一首诗。
两只小小鱼，游到东来游到西，一个忽不见，被人钓走了。钓走的鱼不知道哪儿去了，水里那条鱼游啊游，游啊游。孤零零，孤零零。
它唱着孤零零，身边的鱼少了一条。
它看了看有些灰蓝的天，开始了第二首歌。第二首歌来自一个悲伤的钓鱼人，他满心思里想着赤脚的小孩。
这是一个并不寒冷的冬天，一个卖火柴的小孩，他要将火柴卖给谁?这个冬天，天空没有雨也没有雪，天空啊，充满卖火柴小孩的眼泪。眼泪流了多少年，被抛弃的孩子便哭泣了多少年。那个孩子，他不会唱，也不会跳，他一无所长，只知道卖他卖不掉的火柴。他只知道卖他卖不掉的火柴，他是哑的，他是哑的。
鱼盆里的鱼又少了一条。树上的一片黄叶落下来，掉到它身上。它继续唱第三首歌，是它听来的一个故事。
不管愿不愿意，生病的孩子躺在妈妈的怀里。他不管长到多少岁，还是只能躺在妈妈的怀里，他不会走，也不会动，连眼睛也不会眨一眨。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只能躺在妈妈的怀里，怀里。这个生下来就不会动一动的孩子，不管长到多大，永远永远是个孩子，只能躺在妈妈的怀里。妈妈抱紧着他，不让北风吹他，不让人们笑他。妈妈裹紧她的头巾，抱紧她的宝贝。他的身上，铺满金色的阳光，金色阳光。
鱼盆里的鱼仍在持续减少，这条鱼投入了歌唱，丝毫没有在意。它受到阳光的感染，又唱起第四首歌。这一首，是另一个钓鱼的人讲给它听的。
为了爱，他翻越了千山万水，他不辞辛苦，不辞辛苦。他的爱撒遍千家万户，他的妻子在冬天早产了，这个孩子，花光他所有的财产。他今天还在外面撒播爱，不辞辛苦，他的伤痛，全部化作了爱，给了万户千家。他的孩子得救了，他救了千家万户，千家万户救了他的孩子。他的妻子收到的温暖，才是他最大的财产。这温暖，传递，再传递。
歌唱的快乐，让它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其他的鱼，也被这歌声感动，看向傍晚的天空。一轮红红的太阳斜挂在树梢，静美安闲。
它深深被这景象撼动，又开口唱到：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它正唱第五首歌的时候，被人捞了起来。这首歌有历史，它想唱得深重一点。但是它被放到了砧板上，啪，卖鱼的人敲打它的头，它晕了。可是它还有知觉，它感到从未经历过的疼，有人在剐它的鳞，痛彻心扉，刻骨铭心。它用尽自己的气力唱最后一首歌：
如果你要杀一条鱼，你先要摘掉它的鳃。鳃给我们感知，让我们害怕，请你摘掉它。请你先摘掉鳃，再剖开肚，最后才是鳞。啊，痛，痛，多么痛苦的记忆。最后才是鳞，最后才是鳞……它重复着这一句，为人们的错误和自己的哀歌。
2021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