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寒生露凝。时节进入深秋,成群的鸿雁在天空变换阵脚。“百花上露,令人好颜色”,今冬第一缕霜激黄了银杏叶,淡青的嫣红的芙蓉花缀满锯齿形的绿叶间。国庆,秋雨在盆地缠绵了三两天,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蜀中似在一宿之间入冬。
久居城市的人,对节候变化的触动远不及自然界来得真切、深刻和持久。
那日下午得闲,到东坡体育公园走路。园圃里的芙蓉花团锦簇,对蓉城人而言,数见不鲜。倒是不期而然的木本绣球树让我颇感意外,只见青白的花球坠于枝条上,欲抛未抛,在寒秋宛若绣楼上凭栏的美人儿,楚楚动人。
年少时,见识过冬后突又返暖的天气。天空朗朗阔大,暖烘烘的阳光穿过蔚蓝,清透地洒满人间,让人遐思迩想靠在墙根儿或窝草垛下打个盹儿。桃树李树黝黑的枝干上竟然绽出一小撮一小撮的嫩芽,让人误以为春暖花开了。花开二度的现象,常听母亲说起“十月小阳春”。但听庄稼人议论的语气,十月小阳春对农事并非好现象。母亲当时说的十月小阳春,应该是指的农历十月。宋·李石在《南乡子·十月海棠》里也写过:“十月小春天。红叶红花半雨烟。点滴红酥真耐冷,争先。夺取梅魂斗雪妍。”李石出主石室,卒于成都。也就是说,至少成渝地区在民间,是存在“十月小阳春”这种物候现象的。
读小学时,最早从书本里获取有关中国地理的概念就是地大物博。纬度差异造就不同地区的不同气候现象,因而同在人间十月又不在同一个人间十月。
唐·白居易《浔阳三题·湓浦竹》诗曰:“浔阳十月天,天气仍温燠。有霜不杀草,有风不落木。”四句诗,非常生动。寥寥二十个字,交代清楚了地点、时间、气温和植被。“温燠”意为不冷不热,乃人感性所得的直观感受,反映了诗人彼时的心境。这种形而上的感知未免落入主观意识,会因为每个人的体质和心情不同有微妙的差异。“有霜不杀草,有风不落木”,诗人进而确切而细腻地描述了浔阳十月天。寒露后,早晚露凝,霜落人间,但当时的浔阳草木一片葳蕤,全然没有衰草连天的萧杀之气。秋风扫地,但没有落叶纷纷满四邻,萧条环堵绝风尘之感,没有曹孟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的孤独和惆怅,也没有秋瑾先生“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悲凉和愁闷。
由此可知,当时江西的十月,还一派生机盎然。宋·舒邦佐在《久雨望晴十月六日夜雷雨大作》是这样描述的:“十月天犹暖,浑如二月晴。”舒邦佐,靖安(今江西南昌)县城人。与现时的江西一景“晒秋人家”是吻合的。江西晒秋最突出的时间差不多在十月中旬。
纵览不同时期、不同朝代文学作品中书写的人间十月,跨越了时间界限,一同沐泳和享受活泼的自然节候,这是文化所持有的一份珍贵的共鸣。
杜甫在秦州(今甘肃天水)写的《月夜忆舍弟》中的人间十月,又有另一种忧思。“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戍楼上的更鼓声断绝了人行,秋夜的边塞传来了孤雁哀鸣。诗中的自然物象描写,点明了节候,当时秋意甚浓。自古逢秋悲寂寥,诗圣写人间十月的景物,是为写人间十月的乡情和离情作陪衬,烘托出战乱绵延中,诗人客居边塞,对家与亲人的思念和对战争的厌倦。这是人类的共情,仍有现实意义。只是,诗歌里遥闻的狼烟四起,金戈铁马声已远去,寄往洛阳城的家书因战乱老也不能送到的慨叹也时移世易,资讯和交通的变革则不可同日而语。
十月,在东北友人的朋友圈看见晒场上堆积的香菇、花生、玉米棒子和稻谷,绵延起伏,像沙丘,场面阔大壮观。不禁感叹:丰收年。她回复,收是肯定的,但离“丰”还差得远,言外之意这堆积如山的秋实未达到理想状态。一位新疆友人的朋友圈发的晒场更令我震撼,苍穹下,葵瓜子摊得厚厚的,一眼望不到边际,只见波纹不绝。这么多,太恐怖了,完全脱离了我的想象。他回,冰山一角。让人引颈,极目远眺西域的辽阔与旷达。这映照了明·卢沄的《田家吟》:“最是农家乐,收成十月天。”几百年过去了,历史桑田变幻,人事物俱非。唯物候隔着时间的长河遥遥呼应,在文学作品中触摸几百年前的人间十月。生物以守恒的方式告知空调房中蛰居的人类,大自然从容不迫,其铁定的规律无始无终。
北方的秋收,比南方晚了一个多月。在我老家重庆,玉米、稻谷、花生在阳历八月末九月初就归仓了。十月,开始挖红薯,点蚕豆、豌豆,撒菜籽种洋芋。
我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挖红苕,打红苕粉。母亲把苕藤割下。父亲一抱一抱地搂起,搭在土地边沿的桑树枝上。然后脱下外套,翻过来里面朝外滚着放进竹筐,开始挖红苕。高高举起的锄头,在空中划一道明亮的弧线,嵌入暗黄色的泥土中,握住锄把往身前用力一勾,一窝红苕就被翻出了泥土。有时候锄头落土,会听见嚓嚓嚓的脆响,凭经验知悉是锄头刚好挖到红苕上了。小孩子一见红苕露出泥土,欢天喜地地跑过去,母亲拽住衣衫往后拉,笑骂:“猴儿崽崽,砂罐放盐没啊?”这一句简洁的笑骂含有两个典故。从前,老家称枪毙人叫“敲(kao,念轻声)砂罐”,砂罐代指人头。杀猪时,接猪血的盆里要放盐,我妈笑骂我们是憨猪脑壳。父亲挖红苕,母亲麻红苕上的泥巴。成筐成筐的红薯挖回家,洗红苕就是姐姐的事儿了。红苕泡在水里,绾一把干谷草挨个擦洗。姐姐蹲在池塘边洗红苕,白皙的手指长时间泡在冷水里,变得粗壮、通红,裸露的手背冻得乌青乌青的。
红苕洗净,砍成小块,用箩筐挑去机房打碎,再用水桶挑回家过滤,沉淀一夜。早晨起来倒掉水,桶底一层厚厚的沁白色沉淀物,那就是红苕粉。天色好时,一块儿一块儿抠出来,直接放在竹匾里晒;天气不好,就用滤帕包了吊在桌子横枨上。红薯粉在川菜中用途可多了,最常见的炒肉炒菜勾芡。但在川东南一带,红苕粉可是庄稼人的宝。旧时的秋冬日,萝卜白菜煮滑肉是一道很地道的家常汤菜。滑肉就是用红苕粉揉捏而成,煮出来的滑肉名副其实,又嫩又滑。
最早没有机器加工,红苕粉都是庄稼人手工磨,在旧时的老家,这是人间十月的一道风景。
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圆满像一种精神图腾,一直被世人孜孜以求。古人认为“十”是数字完备的标志,所以“十”又表示完备、齐全、达到极点。“十”在中国文化和生活里,是一个使用频率和文化价值都很高的数字,极言其多之外,有对圆满的期许。比如春风十里,神气十足,十全十美。国人过生日往往是满十大办,国家重大事件纪念活动在整十的年份也更为隆重。年少时,我母亲爱对我们说一句话:命里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意思是说过分强求圆满,徒增烦忧,让我们随缘。从另一个意义上讲,圆满也是物极必反,自古有水满则溢,月圆则亏,我希望永远行进在追逐圆满的途中。
农历十月初一,在我国民间是传统的寒衣节,是人们祭祖扫墓的日子。时至今日,这个习俗在江苏、河南地区仍保留得比较完好。而在两千多年前的秦代,秦人实行的颛顼历,以建亥初冬之月,即阴历十月一日为一年之首。这一习俗被汉人传承,汉初,高祖在长乐宫行朝仪、贺新年,就是在十月一日。直到汉武帝太初元年才改正朔,以正月为一年的开端。另外,哈尼族的新年从冬季开始。据《中国民俗史》记载:十月年是哈尼人最大的节日,家家户户做糯米粑,酿“焖锅酒”,每个哈尼村寨都要举行一次全寨性的街头酒宴。人们自由围坐,喝酒聊天。
因而,十月在中国人的精神记忆里是特别的。
我对十月有特殊的感情,应源自与生俱来的关联。多年前的10月21日凌晨,我母亲突然肚子痛,开始以为是吃了红苕胀气,结果是我提前来人间报到。那之后的十月,都与我有关。
2021.10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