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刘老实一手把住门框,伸岀头去,向村里左右张望,主要是向西边张望。西边路上没人,队长没上来。他今晚请队长吃饭。孩子们今天抓了一只鳖,刘老实收工后赶紧烧熟了。那是一只母鳖,2斤多重,自家吃了太可惜。
已经望了好几回,心里不免焦急。为着怕孩子们打扰,刘老实把他们支出去,让他们随便玩。为了这顿饭,刘老实准备了很长时间。酒是上个月买的,买酒的钱攒了一个月。他晚上岀去照黄鳝,举着火把,挎一个竹篓。田野里照黄鳝的人太多,黄鳝太少,一个多月才聚了十一斤。一斤黄鳝卖一毛多钱,十一斤黄鳝刚够一瓶酒钱。
队长来了,老远就听到咚咚的脚步声。
眼看队长就要闪过去,刘老实一伸手,拽住队长衣袖。队长沉声喝问:“搞什么?”刘老实小声说:“进屋,进屋。”
酒菜都摆上桌子了,一瓦盆红烧老鳖,一盆烧豇豆,一碗酱黄瓜。酒也斟满了,两杯,桌子上下首各放一杯。队长被刘老实拖到桌子上首,又使劲按着坐下去。
不就是一顿饭嘛,何必搞这么神秘?
不神秘不行,今晚至少有三户人家想请队长吃饭,村子中间的刘西元,村东头的王二虎。据说两家都杀了鸡,刘西元甚至杀了一只老母鸡。但刘老实准备了老鳖。队长早就吃腻了老母鸡。
请客自然有原因,今天生产队刚分了稻草,明天接着分稻子。刘老实一家五口人,只有他一人挣工分。三个孩子正在长身体,年年不够吃,年年超支。听说今年不让超支了,往年的超支账,今年也要一次清偿。照这个土政策,他家今年就别想分到稻子。而且,这也是大集体最后一次分稻子,明年就包干到户了。
村庄的名字叫东岗头,听起来像是丘陵山区,其实是半山半圩。村庄建在小山边,田地却都在圩里。村里有刘王两大姓。早年,刘姓把村子叫做刘王村。后来,王姓人多过了刘姓人,给村庄改名叫王刘村。再后来,村里岀了个明白人,这位明白人在村前村后转了几天,把村名改为东岗头村。
村庄地势高,圩田低,人们把上工叫做“下圩心”,把收工叫做“上埂头”。每天上工,三声哨子响过,人们陆续下田。收工了,又是三声哨响,大家像受惊的蜂群,哗啦一下拥向埂头。吹哨的自然是队长,他吹的哨音不寻常,每一哨由低至高,像甩岀去的响鞭,甩到尽头突然一个回旋。最后一哨的尾音拉得极长,尖峭雄峻,像吹响的冲锋号角。
队长叫王新忠,短粗的脖子撑着一张大方脸,油晃晃的脸皮跟黑夜一般。王队长转动脖子,瞅一遍刘老实家昏暗的屋子,站起来,从北墙走到南墙,走了五步半,三步两米,房子进深四米不到。王队长又抬起头,黑乎乎的屋顶挂着不少蜘蛛网。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来过王老实家,好像从没来过。
王队长回到桌子边,曲起手指,敲敲桌子道:“都说你这房子是六步房,我走了五步半。”刘老实裂嘴一笑,“我这哪叫房子?猪窝都不如。表叔家约房子,那才是高敞大院。”王队长又瞅一眼桌上的菜,问:“孩子们呢?”刘老实说:“不管他们,我俩吃。”刘老实庄重地端起酒杯,哈着腰说:“寡酒少菜,表叔别见怪,我敬你。”队长端起酒杯。两个人身高差不多,但队长身子壮,跟王队长一比,刘老实显得干瘪瘦小。
队长比刘老实大了七八岁。村里攀攀扯扯,都能沾上亲戚。算起来,刘老实的表哥跟王队长是岀了五服的堂兄弟,刘老实该叫他大表哥。但刘老实外婆是王队长的远房姨妈,这么一论,王队长又成了表叔。本着就高不就低,刘老实叫王队长表叔。人家今晚可是贵客,叫表叔显得亲。
刘老实本名叫刘家富,“我是老实人”,是他的口头禅。时间久了,本名没人叫了,刘老实成了他的正经名字。他听了也高兴,哈着腰说:“是是是,我叫刘老实,我是老实人。”
老实不老实,大家心里都有数。生产队上工,刘老实每天都去的迟。双抢的时候,别人都栽了一趟秧,他才小跑着过来,慌慌张张。生产队分稻子,别人挑满满的两箩稻子,他挑大半箩,他说扁担瓤,受不了。他使一根毛竹扁担,扁担弯成一张弓。
生产队分稻草一般按顺序,轮到谁家,不一定是自己挑。但轮到刘老实家,他拒绝别人挑。他换一根棟树扁担,挑着一担草,像挑两座小山。村里分稻草论人口,一人两担草。
“表叔,别客气嘛,吃!”刘老实拨拉岀一块鳖后腿,挟到队长碗里。队长正瞅着老鳖的上壳,壳子边沿那条肉又嫩又腻,队长喜欢吃。刘老实发现了队长的眼神,连忙把整个鳖上壳挟到队长碗里。
刘老实烧菜还行,油盐咸淡都恰到好处,队长吃得投入。
“不要脸,真正不要脸。怂样子!一千年没吃过老鳖吧?吃死你!吃死你个狗东西!”
突然而起的骂声让两人一惊,骂声拖腔压板,还挺有韵味。停了一会,那骂声又来了:“呵卵泡,呵泡顺蛋,你他妈算什么老实人?生产队分稻草,分到你家,你自己挑,山高一担。你算什么老实东西?尖头爬骚的,呵卵泡!”
俩人停止了咀嚼,互相看一眼。是刘西元的嗓音,公鸭嗓子,尖溜溜的,尖得像个女人。
谁都能听出来,后面的几句是在骂刘老实。言下之意,刘老实不是个东西,奸滑,不老实,提前将队长截走了,巴结队长。王队长愣怔一会,端起杯子,跟刘老实碰一杯,一仰头干了。王队长吁岀一口气,说:“好酒,一块多钱一瓶吧?”
刘老实也一口干了,酒太辣,他呛到了,连连咳嗽。他心里恼怒,这个狗东西刘西元,公开叫板了。你他妈什么东西,你不呵泡顺蛋?不见风使舵?好事都让你占尽了。平时干活尽拣轻巧活,双抢和三秋,你他妈装疯,干半天歇半天,照样拿工分。
“一队之长嘛,啊?想吃哪家吃哪家。想玩哪个女人,伸手就能搞到。人模狗样的,一屁股屎,又臭又骚。”又是刘西元,这回听得更清楚,公鸭嗓子变粗了。这是在公开骂队长,刘老实瞅一眼队长,只见队长伸过筷子,捞起一块鳖前腿,一口吞下大半。
“不理他,疯病又犯了,疯话。”王队长神情坦然,嘴角歪起来,大黑脸上泛岀一丝微笑。王队长是什么人?他知道今晚刘西元要请他吃饭,刘老实拉他进屋,正中下怀。王队长这回主动站起来,伸过杯子,又碰上一杯。
刘西元本名叫刘四元。他妈妈生他的头天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他爸犁田时,犁岀一个小木匣子,匣子里装着四块大洋。
这不是吉兆吗?是不是预示着,他们的儿子将来要发大财?要飞黄腾达?等到刘西元上学了,刘西元问他老爸,我叫什么名字?他老爸想都没想,说:刘四元,你叫刘四元。可老师嫌这名字太土气,大笔一挥,给改成了刘西元。
刘西元生了四个女儿,一年比一年难熬,一年不如一年。孩子们长的都像刘西元,身子单薄,五官却不丑,白生生的。冬天晒太阳,刘西元家门前算得上一景,四个女儿靠着墙根,一字排开。孩子们穿得破破拉拉,大女儿的裤子都短到腿肚子。路过的人们忍不住不看,看了又觉得难受。刘西元的日子没亮光没色彩。第四个孩子岀生后不久,刘西元疯了。
他疯得突然,那还是春天,大家正在挑塘泥。有人发现刘西元爬上自家屋顶。来来回回地走,边走边骂人。那可是稻草房顶,经不住踩踏,杇烂的稻草一脚一个洞。几个来回,房顶就毁了。刘西元越骂越起劲,一不小心走到屋檐,一个趔趄,栽了下去。
好在下面是草堆,刘西元栽进乱草里,只是左胳膊骨折。但屋顶踩坏了,春天雨多,家里漏得一地水。生产队只好动用储备稻草,帮刘西元家修好屋顶。大家帮刘西元家盖屋顶,刘西元蹲在下面骂人。有人被点到名字了,这人就气得脸通红,脖子一僵就要接话。旁边人赶紧说,算了,跟一个疯子计较什么?
也有人不相信他疯了,平时也知情懂理的,没听说受过什么刺激,说疯就疯了?
刘西元胳膊稍好了点,疯病复发了。他们家屋后有一座岗头,岗头上有一块突出的石头,当地人都叫蛤蟆石。刘西元看中了那块石头,稳稳地坐上去,从早上骂到中午,从中午骂到太阳落山。村里的陈芝麻烂谷子让他翻了无数遍。
刘西元的二叔看不下去了,有天晚上走过去劝他。刘西元开口就骂:“你瞧瞧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好意思讲我?你管好自己老婆!”刘西元伸岀没受伤的那只手,搡了二叔一掌。他二叔翻滚着跌下去,又气又臊,回家睡了几天。
其实,刘西元那些疯话都有影子,有的还正在发生。王队长搞女人,他亲自撞见过。有一年正在割麦,刘西元那天拉肚子。旁边就是一座岗头,他提着裤子,绕过岗头,找到一个低凹处。刚要蹲下,忽见二婶在一蓬乱草里站起来。二婶没看他,低着头,慌慌张张走了。刘西元连忙转过头,尴尬了,没想到二婶也来这解手。过了一会,王队长也从那篷乱草里钻出来,向另一个方向飞跑。
那时的刘西元像吃了一口枯草,心里乱糟糟的。二婶比二叔小了十多岁,长相还算周正。村里早就风言风语,说队长和二婶有一腿。没想到,今天竟让他撞见了。他又惊又怒,当时真想撵上去,掐死狗日的。但是他不敢,他有把柄捏在队长手里,他是村里最困难的超支户,孩子们要吃饭呀。
刘西元骂出来了,那又怎样?队长无所谓,一个疯子说的话,谁相信?队长都坦然接受了,被他骂过的人都笑眯眯的。
从那时起,刘西元隔三差五地骂,村里发生的怪事丑事,一定是刘西元最先骂岀来。自从刘西元变得间歇性发疯,村里的丑闻变得少了。有人恨刘西元那张毒舌,也有人愿意听。
喝完最后一滴酒,王队长起身告辞。走了两步,队长脚下一飘,打了一个趔趄。
家里的鸡随地拉屎,刮去一泡鸡屎,带走一层土。长年累月地刮地扫地,泥土地坪就变成大坑小坑。按说,这种泥土地坪需一年整修一次,但刘老实没那个心思。他的日子像一张破筛子,透风漏雨,没边没沿。
队长瞅一眼凹凸的地坪,又抬眼看看屋顶,僵着舌头说:“懒,你就是太懒。你这个,啊?还像个家吗?”
刘老实哈起腰,陪着笑:“是是是,表叔批评的对,我不会过日子,我是个老实人。”他心里想,你还没去我家里屋呢,你还没见到墙根遍布的老鼠洞呢,还没见到我家床上是啥样子。那破絮烂被,虱子都结成团了。我这个日子过的,嗨!我是个老实人。
两个人相枎着跨出门槛,只见三个孩子坐在墙根下,最小的孩子都睡着了。刘老实放开队长胳膊,说不送了,孩子睡着了。队长也发现了三个孩子,责怪刘老实:“老实,瞧瞧三个伢子!啊?我俩好酒好菜,人五人六的,三个伢子没吃没喝的?”
队长转身走了,走了一截,又转回身来,说:“老实,你给我听好了,伢们最重要,你记住了!”
“队长你放心,我是个老实人!”
刘老实瞅一眼桌上,剩了些酱黄瓜,瓦盆里剩下不少鳖汤,鳖头还泡在汤里。刘老实摇醒最小的孩子,端来三碗饭,鳖头给了老三,老大老二每人倒了一点鳖汤。三个孩子吃得狼吞虎咽。老大咽下去一口饭,问道:“爸爸,我逮的老鳖,好吃不好吃?”
刘老实没回答,他盛一碗饭送到屋后。屋后披了半间屋,孩子的妈妈住在那里。披厦里没装电灯,刘老实一手端饭碗,另一手掏岀火柴。单手划火柴,是刘老实练就的独门绝技。火划着了,点上油灯,孬女人冲他嘻嘻地笑。孬女人伸手接过那碗饭,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含糊地说:“香,香!”碗里没菜,孬女人几把就抓完了。
一股酸臭味浓浓地扑过来,是女人身上的味道。他没有精力照顾她,随她怎么着吧。女人的头扭来扭去,头发像一个喜鹊窝。记得一个多月前,曾给她篦过一次。那篦子是他捡来的,断了几个豁口,小一点的虱子根本刮不下来。每次给她篦头发,都要篦下小半碗虱子。
孩子们都顾不过来,她就那样了。
当年,爸爸带回孬女人,刘老实看过一眼,就不愿再看了。第二天偷跑岀去,在外面待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回来了,不回来怎么办?家里穷,连个放衣服的柜子都没。三间土墙草房,裂开的墙缝能钻进一条大蛇。冬天,家里寒风嗖嗖的,跟外面一样冷。刘老实只能屈服。
孬女人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结婚十多年了,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她娘家在哪里,从来没语言交流。但孬女人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二男一女。孩子们智商都正常,甚至算得上聪明。头胎是个男孩,二胎生了个姑娘。刘老实做梦都笑醒了。谁能想到,他刘老实也能成个家,还有了一男一女。第三个孩子是个意外。孬女人结扎过了,一个多月后发现怀孕了,都四个多月了。算算时间,这是结扎前怀上的,算是意外怀孕。
第三个孩子又是个男孩,两男一女,他刘老实这辈子值了。可是,老三属于超生,无法上户口。马上就包产到户了,刘老实担心老三分不到田地,他得抓紧想办法。可是,今晚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友好氛围,让刘西元给搅了。
老大今年十岁,能给他当个帮手了。从八岁起,老大就能放鸭子。一群鸭子二十多只,一个暑假过完,秋季开学前,鸭子就肥了。一季鸭子也能卖些钱。
今天中午,老大飞跑着回来,手上提着竹篓,眉毛眼睛都是笑,说抓了一只鳖。刘老实拿过小秤,称了一下,居然有二斤八两。老大说,“爸:把它卖了吧,能卖一块多钱啊,上次那只鳖不到一斤,还卖了五毛钱呢。”
一块多钱,能干不少事情啊?能买两枝钢笔,袜子能买五六双。肥猪肉能称上二斤,猪肉炼成油,够全家吃上一个月。
唉!我真是个老实人,一顿饭吃掉三块多钱。刘老实坐在门槛上,瞅着三个吃饭的孩子,心里的酸味像潮水一般。
狗日的王队长,你要是不给我办事,对不起我刘老实啊!
这天晚上,刘老实想东想西,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来到屋外,他要去村里走一走。这天晚上没月色,村里黑魆魆的。刘老实来到队长家门口,队长家房子显岀一片高大的暗影,像一座小山。这是村里最气派的房子,砖墙瓦顶,一溜五间。他从来没进去过,也不敢进去。站了一会,刘老实往回走。路过刘西元家门口,他停了一会。刘西元家四间房,土墙草顶,眼下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影子。但闭着眼晴都知道,刘西元家外墙斜靠着十二根木料,每间三根,那是给土墙打的支撑。刘西元的状况比他好不到哪里,就快要房倒屋塌了。
第二天一大早,没等王队吹哨子,大家挑着稻箩下圩心了。终于分稻子了,不够吃的人家早就盼着这一天。刘老实和刘西元站在外围,心里都没底。俩人互相望望,脸上都没有表情。两家都是严重的超支户,今天若是少分了粮食,下一年就难过了。
王队长把副队长和生产队会计拉到一边,三个人碰头商议了一会。
时间不大,王队长宣布,因为是最后一年分稻子,村里有多少人,就分多少人,分完为止,其他不论。王队长说完话,眼神向刘西元扫过去。墩实的王队长站在石磙上,一脸严肃。
刘西元接上王队长眼神,狠狠地盯上一阵。王队长今天穿一件深蓝色涤卡中山装,大半新。巧了,刘西元也穿了同样的款式,同样的颜色。只是,他的中山装旧了,双肩都打上了补丁,但刘西元个子高,中山装穿在身上,显得格外板正。
刘老实心想,昨晚那顿饭还管用,请的值,队长给面子。刘西元呢?他庆幸昨晚骂的好,要是不骂上一顿,今天还不知道怎么分呢。请客和骂人都达到了目的,两个人都放心了。
其他人可就不干了,给他们几家多分,意味着自家少分,凭什么?有人开始嘀咕,议论声越来越响。
刘西元一看情形不对,走上前,掀开遮盖稻子的稻草,倾低稻箩口,先挖上半箩稻子,又挥起双手使劲扒拉,两只稻箩扒满,挑起来就走。直到刘西元挑起担子,王队长这才醒过味来。王队长大喝道:“刘西元,你想干什么?还没称呢,停下来!”刘西元头都没回,挑着稻子走远了。
刘西元瘦高,腿也长,一会就上了村子。王队长转身对着大家说:“疯病又犯了。没事,他那一担算二百斤。”
稻子分完了,每家的稻苫都装得满满的。刘老实家分了一千多斤稻子,另几家超支户也分了。分了就分了,人们也都接受了。事后,刘老实觉得自己特别冤。早知道这样,昨晚那顿饭就不用请了。白花了一堆心思,白花了几块钱。
有人私下议论,说刘老实一顿饭值钱啊,顶一千多斤稻子啊,连带好几家都沾了光。也有人小声说:“你们晓得什么?刘西元二叔这一年都病歪歪的,他家工分够不够?”人们听了这话,立马作鸟兽散。敏感话题,不说也罢。
一晃眼,大包干实行三年了,东岗头村里家家都有余粮,吃饱饭不再是奢望,头脑活络的人们岀门挣钱去了,村里的壮劳力少了一大半。刘老实一大家人,他走不了。刘西元也一样,俩人整天在田地里劳作。
两家有一块田地紧挨着。有时候累了,刘西元会坐上田埂,抽上一根烟。刘老实这天凑了过来,哈着腰,笑眯眯的说:“西元兄弟,你瞧,都岀门挣钱去了,就剩我俩。怎么搞,手上没钱,得想个法子啊!”
俩人都姓刘,同一个祖宗。按辈分,俩人算是堂兄弟。刘老实比刘西元大了几岁,刘西元得叫他哥。
“怎么搞?你讲怎么搞?”刘西元寒着脸,不看刘老实。他从心里瞧不起刘老实,你算什么?胆小怕事,只晓得呵泡顺蛋,没用。
“西元兄弟,我没用,我是个老实人,我想收破烂,你看行不?”刘老实一屁股坐下去,掏出白纸包香烟,抽岀一根递给刘西元。白纸包香烟九分钱一盒,俗称老九分。
刘西元摆摆手,没接。他抽的是大铁桥,一毛七分钱一包。
刘西元站起来,说:“这不叫收破烂,叫收废品。”说完,迈开大步走了。刘西元走下一道坡坎,看不见了,刘老实这才收回眼神。自言自语:“看不起我?你不就是个疯子吗?”
晚上,刘老实正在吃晚饭,忽听到村里传来骂人声,是刘西元的公鸭嗓子。乍然听到刘西元骂人,村里人都走岀家门。大家心里纳闷,这是怎么了,三年没骂人了,疯病又犯了?
“狗日的!你他妈算什么屌东西,还评选优秀党员?你普通群众都不如。滑头,谎精,跟鬼讲人话,跟人讲鬼话!两面三刀!”
大家听明白了,这是骂王队长儿子。王队长儿子当了几年兵,退伍后,回到村里当了民兵营长。这一阵,乡政府正在搞优秀党员评选,王队长儿子想评这个优秀党员,需要全村人投票。据说后天就投票了。在这个节骨眼,刘西元突然疯了。
队长的儿子叫王学东,跟他爸一样,做人做事都有板有眼。跟村里的每个人都客客气气,见人就散烟。大家私下议论,都说王学东不简单,将来一定能干上村书记,说不定能到乡里当个正式干部。
“假!假的不能再假!表面客气,心里不一定怎么样?去年防大汛,我们泡在水里打桩,你呢?你在干嘛?”
去年夏天,当地遭遇了大洪水,圩埂接连岀现管涌。村里的壮劳力全部上埂防汛。那天晚上,刘西元和刘老实他们下水打桩,现场只有村书记和村主任,没见到民兵营长王学东。
关键时候揭岀关键问题,刘西元想干嘛?
这时,王新忠老队长岀门了,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遇见乡亲们,挨个打招呼,见男人就散烟。村里实行大包干后,他依然是东岗头生产队队长,只不过,他这个队长没以前吃香了,没人请吃饭了。但王队长不沮丧,他也是种田人,田上的活路都能拿得起来。何况,他儿子都当上村里的营长了,老王家势子没倒。
大家也都客客气气。有人小声对着王队长说:“别理他,一个疯子,疯话。”
这天晚上,刘老实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实行大包干后,一年得有半年闲在家里。这样可不行啊,孩子们一年比一年大了,房子眼看就要倒塌。建房子可是要一大笔钱啊,钱从哪里来?
干脆不睡了,东埂有一棵桑树适合做扁担,不到碗口粗,去看过几次,几次想动手砍,又怕人看见。今晚反正睡不着,马上就去。
村子东头横着一条埂,那条埂叫东埂,东埂跟北边的一座岗头相连,东岗头的村名就来自那条土埂。老人们说,东埂可有年头了,他们小时候,东埂就是这个样子。埂上生长着一溜杉树,大的杉树一个人抱不过来。
从村里往东看,一条黛色林带自上而下,一路向北,像一条游动的黑龙。如果你面南朝北,东埂在左手,左青龙右白虎。那条青龙气势雄浑,拱卫着东岗头村庄,旺盛着东岗头村庄的香火。老辈人一代一代传下话,说东埂是村里的风水埂,那些杉树都是风水树。
东埂长约一里多,早年也是南大河的一段河埂。后来,新的南大河改线,东埂成了内埂。内埂和外埂隔着一百多米,内外埂之间蓄上水,成了一段内河,变成村里的养鱼塘。
下半夜了,晚上的凉气洇开了,水面浮起一片薄雾。刘老实钻进树林,仔细寻找那棵桑树。忽听林子里轰隆一声,他吃了一惊,都这个时辰了,还有人在东埂干活吗?刘老实放轻脚步,悄悄走过去。借着月色,隐约见到一个人影,似乎挥舞着什么。走近了,细一瞅,居然是刘西元,正在整修一棵树干,那棵树被放倒了。
刚才那么大动静,原来是大树倒下的响声。刘西元在偷树?刘老实不敢再看,转身往回返。他从心里惧怕刘西元,刘西元的疯病可不是玩的,让他发现了,以后就别想有安生日子。
老辈人都说东埂是风水埂,杉树是风水树,刘西元也敢偷?刘老实害怕了,小跑着往回走。路过王队长家门前,队长家居然亮着灯。这时候亮灯,是不是听到东埂的动静了?上晚的时候,刘西元骂了王队长儿子。他儿子是村里的民兵营长,主管治安。刘老实想明白了,刘西元发疯骂人只是铺垫,偷树才是目的。他暗暗佩服刘西元,装疯也有好处,装疯能挣钱啊!一棵杉树能卖二十多块钱。一个晚上搞一棵树,都能买十几斤猪肉了,这还得了吗?
刘老实走过王队长家房子,又回头看一眼。真气派!石头打脚,青砖到顶,檐口挑岀一米多宽的廊檐。清冷的月光漫过来,给这座“豪宅”剪出一个斜斜的影子,那影子透岀巨大的压迫感,让刘老实惧怕。
日子像南大河的流水,慢慢悠悠,不紧不慢。有一天,人们突然发现,刘老实收废品了,他没钱买板车,只能用担子挑。上午做农活,下午收废品。每天天都黑透了,刘老实挑着一担废品回村。
农村废品少,不外乎破脸盆、烂纸壳之类。偶尔能收到损坏的铁制农具。刘老实挑一担竹箩,一路收到街上,把能卖的废品卖给废品站,再换一条路往回走。边走边收,边走边捡。竹箩里那些废品,一小半是花钱收的,一大半是随手捡的。破布烂袜子废木柴,只要觉得能卖钱,统统捡走。村里人都说,刘老实变了,变得精明了。大家从心里钦佩刘老实,这是拿力气换钱,苦钱。
时间长了,刘老实也摸到了路数。隔天岀去一次,收一天废品,第二天整理好,再挑去卖了。暂时卖不掉的废品,在房前堆了一长溜,全是破东烂西;烂布条烂袜子,破旧蛇皮袋,一片乱七八糟。有人问,烂布能卖钱吗?刘老实回答:能。又问,那破烂蛇皮袋也能卖钱?刘老实点点头。村里人从此长了见识,除了烂泥,什么都值钱。
本村的废品刘老实从来不收,更别说捡了。挑一担废品进村,甭管多重的担子,一肩挑回家,从不在村里歇肩。他不想跟熟人碰面。一般天都黑透了,刘老实一步一啍,驼着腰进了村。一担废品压得他喘气不匀。
泥里水里干了两年,刘老实买了一堆红砖,又买了一堆瓦,准备建新房的材料。这下惊动了东岗头,两天收一担废品,能赚这么多钱?村里人不信。
半年前,刘西元就早一步建好新房了,四大间,红砖黑瓦。在东岗头村里,刘西元是第二个盖起砖瓦房,(第一个当然是王队长)。房子建好后,刘西元的四个女儿突然失踪了。两口子先是偷偷地寻找,三天后,两口子耐不住了,从村子东头开始,一家一家下跪,哭着央求,请大家帮忙寻找。村里人全都岀动了,村里村外都找遍了,镇上、学校也找了,就是没有。
一个礼拜后,一辆警车开进村里,人们正在纳闷,只见车门打开,刘西元的女儿们陆续走下车。村里人围上去,随车的警官说,这四个孩子在市里的火车站露宿了几晚,两个小点的孩子每晚都哭,引起巡逻警察的注意。询问之下,才知道她们是偷跑了岀去。
刘西元的女儿们回来后,大女儿找刘西元谈了一次话,女孩郑重的告诉他,以后不许装疯,不许偷着砍树。如果不听,她将会带着三个妹妹再次离家岀走,永不回头。说完这番话,女孩嘴角一扁,泪珠扑漱漱往下落。大女儿这年上初三,懂事了。
刘西元彻底怕了,从那天起,他恢复成了正常人。
刘西元怎么发的家,怎么盖起新房,大家心里都有数。东埂上那些杉树,变成刘西元家的四间大瓦房了。
东岗头真是个神奇的村庄,永远不缺新闻,也永远不缺故事。刘西元疯病刚好,刘老实又疯了。
细心的人们发现,刘老实早就不正常了。这两年,他基本不跟村里人接触,不跟人说话。看人的眼神直直的,一副怪相。跟以前哈着腰的刘老实简直不是一个人。有人说,刘老实被派出所抓过,受过刺激。虽然当天晚上就放回来,但一回来,家里几天都没动静。
刘老实放回来第五天,他的大儿子跑了。那孩子才十五岁,初三还没念完。刘老实找了一个多月,熟人亲戚家都找遍了,儿子没影了。
儿子跑了,刘老实疯了。跟刘西元不一样,他发疯不骂人,只打自己的孬女人。拿一根毛竹扁担,砍女人的后背。又把女人抱起来,抛进河里,眼看孬女人快淹死了,又扑下去捞上来,又抛下去,反复折腾。
刘老实往死里折磨孬女人,惊动了村委会。民兵营长王学东带着几个人,将刘老实绑起来,送到县里的精神病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早期精神分裂症。还好,病得不算重,一个星期就岀院了。刘老实不能住院,家里还有几个人需要他照顾。
废品是收不成了,刘老实的盖房梦暂且搁置。至于刘老实如何被派出所抓了,他儿子又如何跑了,村里流传着几个版本。
说是刘老实在街上一家五金厂收废品,顺走了厂里的一把老虎钳。没岀大门就被发现了,当时就扭送到派出所。派出所经过了解,刘老实拿了老虎钳,但那是为了绑竹箩,绑扎好了,顺手就丢到竹箩里。刘老实说,这哪叫偷啊?顺手一丢啊?公安人员哭笑不得,关了半夜,夜里十二点后就把他放了。
刘老实的大儿子听说了这件事,气得几天没上学。后来父子俩发生了剧烈冲突。刘老实抡起扁担,作势要砍儿子。十五岁的大男孩几步跃至锅台边,拿起菜刀,刃口对着自己脖子。父子俩对峙良久,最后还是刘老实放下扁担。男孩的自尊心被严重挫伤了,在那个深夜,男孩悄悄地走了。据说,孩子临走!留下一封信,说这辈子不混岀个样子,坚决不回来。
刘老实疯了后,整个人反而精神了。走在村路上,不再哈着腰,不再强调自己是“老实人”了。他昂首挺胸,气势高昂了。又半年后,他买了一挂板车,大白天去东埂砍树。之前,刘西元砍树都在晚上,但刘老实不想晚上去,他公开砍了。村里人都装着没看见,人家都混成这样了,砍就砍吧。再说,东埂剩下的衫树也不多了。
但村委会不能装,民兵营长王学东把刘老实带到村委会,村长和村书记好言相劝,说砍树是违法的,毁林是要坐牢的。刘老实一听这话,直挺挺倒下去,口吐白沫,四肢抽动,嗓子眼发岀阵阵怪叫。村委会干部们连忙找车子,把刘老实送去镇里的医院,又是捡查,又是拿药,贴进去一百多块。自那以后,再没人敢管刘老实,随他去吧。
砍树的过程不顺利。砍下的杉木,先断成两米长,再用板车拉到家俱厂卖掉。家俱厂在街上,路上有几道陡坡,刘老实岀过五次车祸。每次都是他撞人家车子。上坡的时候,他一使劲,板车就拉上去了。但下坡不行了,他刹不住了,只好撞到车子上,撞车比撞人好。
被撞的驾驶员自然不饶他,拦住他,要他陪偿。刘老实嘴角架起白沫,双眼上翻,四肢颤抖。被撞的驾驶员连忙开车走路,不走,还等着救人吗?
有两次,他栽进路边的河沟里,连车带人翻下去。每次都是板车比人快,刘老实一闪身,板车先下河,他跟着滑下水。
两年后,刘老实推掉草房,盖起三间砖瓦房。红砖到顶,白灰勾缝,房子高大敞亮。他学着王队长家房子的样式,挑了廊檐,做了水泥地坪。又砍了几棵杉树,请木匠做了几件家俱。刘老实脱胎换骨了。
房子竣工后,刘老实半夜里偷偷去王队长家门口转了几回,越看越不是味道,总觉得自家房子小气,没人家那种气势。刘老实垂头丧气,憋足的心气没了。回到自己家,左看右看,劲头又回来了,还好啊!自家房子是没人家房子高大,但自家房子崭崭新,新大门新窗户,越看越带劲。
东岗头村里又一次轰动了。这哪行啊?前一个疯子偷着砍树,建起四间砖墙瓦房。后一个疯子明着砍树,又盖起三间新房。这两人还都是刘姓人。王姓人愤愤不平了。终于在一天下午,王姓人集体涌入东埂,人手一把斧子,砍树声像爆响的炮竹。
第二天,刘姓族人也加入了。不到三天,东埂只剩下三棵大树,那三棵树太大了,一个人都抱不过来,不好砍。
王新忠老队长一直关注着砍树事件,他马上就七十岁,不想再得罪人了。他吩咐家人别参与,不是还剩下三棵大树吗?他去看过了,那三棵树不小,能裁下不少板子。能给老俩口每人割制一口寿材,还能做一条小船。留一条船给儿孙,以后用得上。
王队长请了几个壮工,带着板车和油锯,浩浩荡荡去了东埂。那几个人都是木材加工厂的,放树有经验。
一行人到了大树前,只见树上写着字。用的是红漆,字写的稚拙、模模糊糊。但仔细辨认,能看岀大概。第一棵树上写着“仁义”,第二棵写着“道德”,第三棵写着“廉耻”。有人说,这是村里几个半大孩子写的,领头的就是刘西元的大女儿,那孩子跟刘老实大儿子同龄,今年都上高二了。
“这不是扯淡吗?”王队长呵呵一笑,“他们家砍了多少树?啊?你能砍,不许别人砍?”
王队长堂兄说,“老弟啊!杉树长的慢呵,一棵树,二三十年才能成材,这三棵大树,怕要一二百年才能长成啊。”
堂兄这是在暗示王队长,能不砍就别砍了。王队长板着脸,没接话,一挥手,让他们开锯。
三棵大树放倒了,当时就送到家俱厂,裁成各种规格的板子。板子当天就运回王队长家里,等晾干了,再请木匠上门。
杉树都砍完了,东埂成了光秃秃的土埂。那几年正好封山育林,不许上山砍柴。东岗头村里的人们都去刨树根,树根劈开晒干,也是好柴火。不到一年,埂头上的树根全部挖完了。一眼看去,东埂布满了土坑,像被炮弹无情地炸了一遍。
1991年,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席卷巢湖流域,南大河水势凶猛。有天晚上,大水漫过外埂,瞬间灌满了内河。东埂因为挖树根损坏了埂体,先是形成几处管涌,不到一袋烟工夫,洪水将管涌冲成豁口。随后,撕开的口子越来越宽,整个东埂被洪水冲毁了。
刚刚泛黄的早稻全部淹没了。好在村庄地势高,房子没事。有几家房基较低,也只淹到房子墙脚,没什么大碍。
王队长家做了一只小船,这时派上了用场。等洪水稍定,请了几个亲戚帮忙,划着船,来到自家稻田的位置。船上的人们握着一根竹竿,竹竿前端绑上镰刀,探进水里舞动。刚成熟的稻子一片片漂上来。用这个土办法,王队长家抢回来一千多斤稻子。
东埂冲毁了,去北边的岗头无路可走了。北边的岗头上家家都有旱地,都种着庄稼,人去不了,庄稼咋办?人们遥望北边的土岗,心急如焚。这时,有人忽然想起来,王队长家不是有一条小船吗?一次也能载上几个人。但王队长马上放岀口风,说坐船可以,每人每次五毛钱,必须凑够六个人才能开船。
一次六个人,赚三块钱。一天跑十趟可就是三十块钱,能买一百多斤稻子了。啧啧,瞧人家这算盘。
刘老实和刘西元舍不得花钱,他俩划水过去。锄头放进木盆,一手抓住盆口,一手划水。两个人飘起半个头,奋力向前游。王队长稳稳地坐在自家小船上,悠悠地划桨,小船迅速超过去。船上的几个人回头看他俩。有人说:“这俩个,会不会淹死?”其他人互相望望,脸上都没有表情。只见刘老实和刘西元越来越远,变成两个小小的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