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东的深冬,白天特别短,五点钟刚过,天就黑透了。
冬天不干活,晚饭就省了,天一黑,王福志就上床睡觉了,不仅他上了床,还催着老伴冯翠花也上床。
冯翠花不上,就着煤油灯纳鞋底,王福志不满意:纳什么纳,老长一白天,你东扯葫芦西扯瓢,就是不干活,天黑了,开始熬油费蜡了,败家娘们!
冯翠花不理他,就着一点如豆的灯火,“呲溜呲溜”地纳着鞋底。
王福志虽然钻进被窝了,却没瞌睡,折腾了半天,又披上棉袄坐了起来,靠着床头抽旱烟。
忽然听见敲门声,冯翠花问谁呀?回答:妈,是我,长生,秀珍生啦!
来人是女婿崔长生。
“生啦!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冯翠花答应着,赶紧端着煤油灯出来开门。
“没想到这么快,秀珍才说肚子疼,叫我去烧水,一锅水还没烧开,就生了,挺好的,母子平安”。
初为人父的崔长生,很激动,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平安就好”!冯翠花说:你先回去,我跟你爸马上就来。
女婿跟自己一个村的。
王福志在里屋高声问道:男孩还是女孩?
忙着报喜,忘了说性别了。
崔长生说:是个妞妞,五斤多,小脸红扑扑的,长得像秀珍,很好看。
王福志说: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赶紧给秀珍打一碗荷包蛋吃。
崔长生说:俺妈在做着哩。
走了。
女婿一走,老伴赶紧掂起早已准备好的两篮子鸡蛋,喊王福志:赶紧起来。
王福志不起来,说:一个丫头片子,慌什么慌,我不去了。
“你不去我去”。冯翠花掂起鸡蛋就走。
眼看老伴出门了,王福志急了,一翻身跳下床,没顾上穿棉裤,靸着鞋冲了过来,抢下一篮子鸡蛋,说:一个黄毛丫头,不称两篮子鸡蛋,一篮子就够了。
冯翠花没功夫跟他计较,㧟着一篮子鸡蛋走了。
这女孩名叫崔腊梅。
两年以后,还是腊月,还是这个时辰,王福志还在靠着床头抽旱烟、冯翠花还在就着煤油灯纳鞋底,女婿崔长生又来敲门了。
没等屋内发问,崔长生就在门外大声吆喝:开门呀!妈,秀珍又生了,是个男孩,六斤多哩!
没等冯翠花搭话,王福志已经滚下床来,又没穿棉裤,也没穿鞋,连煤油灯都没端,摸着黑跑来开门了,害怕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是个男孩?
“是个男孩”。崔长生肯定地答道。
“老婆子,赶紧走,瞧外甥去”!王福志大声锣鼓地喊着,二里外都能听见。
冯翠花说:小声点,全村人都听见了。
端着灯出来了。
没等老伴反应过来,王福志已经提起了两篮子鸡蛋,小跑着走了。老婆子赶紧把他的棉裤和鞋拎了过来,大喊道:十冬腊月的,你也不怕冷吗?
王福志笑了:急着见大外甥,把裤子都忘了。
走过小卖铺,王福志忽然拉住了冯翠花:男孩子饭量大,两篮子鸡蛋不够,再去买点奶粉。冯翠花说:没带钱哩!王福志说:先赊着。
进了小卖铺,也没问价钱,拿起两桶奶粉就走,刚出门,又折了回来:两桶不好看,再拿两桶。
这个男孩叫崔有财,是他姥爷王福志给取的名字。
二十年后,崔有财长到一米八五,体重二百斤,崔腊梅才一米五四,体重八十七斤。
崔腊梅对自己的身高体重很不满意,有一天,突然问母亲:妈妈,我是不是你抱养的?
妈妈说:瞎扯什么,你长得多像妈妈。
崔腊梅不满意妈妈的回答:一个娘生的,怎么我弟弟那么高,我这么矮?
妈妈说:都怪你姥爷,重男轻女,你出生时,他只送了一篮子鸡蛋,你弟弟出生时,他送了两篮子鸡蛋,外加四桶奶粉,小时候,你没你弟弟吃得好,营养不良,就没长起来。
崔腊梅就拿妈妈的话去问王福志。
王福志红着脸说:没那事,绝对没那事。
姥姥冯翠花在一旁偷着笑。
大矿长小矿长
矿长们都很忙,越到年根越忙,根本没时间办年货。
每到过年,矿办公室都要给矿长们办年货,矿级领导,每人一份,不论职务高低,数量是一样的,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是一般的鸡鸭鱼肉、萝卜青菜。
这个惯例,从建矿开始,一直保持了到现在。
今年秋天,矿领导换届,马矿长走了,来了个牛矿长。
牛矿长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吃凉拌猪头肉。
转眼又到年底了,办公室主任找到牛矿长,请示今年领导的年货怎么办,牛矿长说:按老规矩办,另外,每个矿领导加一个猪头。
办公室主任就把这事安排给了食堂。
接到任务,食堂科长老张有点挠头,别看年货品种多、样式杂,但都是大路货,去菜市场一次就能办齐,这猪头嘛,有点难办了,矿工人村有个菜市场,只有一个杀猪的,每天杀一头猪,只有一个猪头,十三个矿领导,凑够十三个猪头,得十好几天,很麻烦的。
食堂办事员小刘是个聪明人,一听这事,就跟张科长说:这个好办,去屠宰场,那里每天都要杀千儿八百头猪,别说十几个,就是百十个,去了就能拿来。
是个好主意!
张科长说:这两天你什么都别干了,专门跑猪头。
第二天下午,小刘就把猪头弄回来了。
十三个矿领导,弄回了十四个猪头。
张科长问:怎么多一个?小刘说:备用的,害怕万一出点漏子,到了年三十,哪里去弄,这个东西,要有,领导都得有,缺一个,就不好交代了。
张科长一想也是。问题是要是不出漏子,这个猪头怎么办?给大矿长吧!还有书记,两个都是一把手,要有都得有。
小刘说:留个最小的,我给送到你家去。
张科长说:你小子心眼不正啊,不想叫我干了不是,我才五十岁,还想多干几年哩。
小刘说:那就留着年三十给食堂加班的吃。
这个主意真不错。
猪头是毛猪头。
屠宰场不负责给猪头拔毛。
于是,又安排十四个员工,每人一个猪头,滚水拔大毛,然后用镊子,一根一根地拔毫毛,特别是耳朵眼,一定要掏干净,这是给矿长的年货,要上供的,不能有半点瑕疵。
两天以后,十四个猪头一个个被拔得麻溜精光,装在十四个大陶盆里。
因为猪有大小,猪头也有大有小,当然,大的也大不多少,小的也小不多少,不仔细看,一下子看不出来。
张科长是一个仔细的人,又命人按猪头大小排队,十四个猪头排一排,然后,就按照矿领导的官方排名,用小块白纸写上每个人的名字,再用透明胶带纸贴上,到时候,就不会送错了.
第一个是牛矿长,第二个是赵书记,第三个是刘副书记,第四个是管生产的季矿长,依次类推,倒数第二小的,是管多种经营的周矿长。
张科长又亲自检查了一遍,丝毫不差,就通知办公室主任:都齐活了,随时可以交货。
食堂工人们一看,一排猪头,每颗猪头山贴着一个矿长的名字,井然有序,蔚为壮观,都窃笑。
晚上九点多,办公室主任老赵亲自押车,带着办公室通讯员小邱,一家一家地给领导们送去了年货,包括猪头。
小邱也是个仔细的人,严格按照食堂贴好的标签送达目的地。
送走公务人员,一看标签,其他矿长夫人们很不高兴,但谁也没吭声,悄悄地把标签撕了下来。
牛矿长那天不在家,在矿上值班。
牛矿长的夫人一看,大为光火,觉得办公室主任太不负责任了,大过年的,怎么能把矿长的名字贴在死猪头上哩,多不吉利。
就给牛矿长打电话。
牛矿长一听,哈哈大笑,说:办公室主任很会办事嘛!给我们家的,肯定是个最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