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下午,我捧着一杯热牛奶,把自己钉在椅子上,准备写一个关于冬至的小说,但是脑袋与手中的牛奶一样白得一无所有。窗外雪已停,雪白的世界是无人前来的寂静深处,一如没有故事发生的一页空文档。
我在空白处打下一段字:渐暗的天色里,赭衣女子走进一座宅子,随一名绿衣女仆转过柳昏花瞑,见到绣楼中的小姐,她在一盏灯下,画一只猫。灯光打不到的暗处,挂满了许多半途而废的猫,它们在昏暗的纸上或坐,或卧,或睡,或倦,或动,或静。
这截话像一段死去的木头空悬在文档高处,似乎没有抽枝长叶的可能,我只好删掉它,准备重新开一个头。喝完牛奶后,我又把那段话恢复回来,准备让它起死回生,长出属于它的故事。
于是,画猫的小姐有了名字,她叫芜香。芜香是一名失忆症患者,她的记忆时长只有一天,也就是说她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就像我删掉的文字,可以周而复始地回来走向不同的情节。赭衣女子是一名说书人,她在我的小说里通常叫蔷薇。对于芜香来说,她俩每天都是初相识,蔷薇只需反复讲同一个故事,对于芜香来说就都不是老生常谈。
一炉香升起烟,走走停停,马匹驮来云朵,种下寂静如水纹上有暖阳盈盈,蔷薇的故事又一次开始。
传说世间有黄昏色马匹,能把人带往某个水天外的小岛,那里四季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离岸几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住着一群不知朝代的人们。
当我把桃花源记里的场景搬到这个岛上时,我知道蔷薇的故事也将天马行空。
说书人蔷薇看着灯下的小姐说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特殊的日子里,比如清明,端午,中秋或者二十四节气,岛中一些人会同时做一个梦。彼此能同游梦里,人们开始还感觉很新奇,因为无任如何这都是一件闻所未闻的奇异之事。
但是,时间一久,大家不得不重视起一件事来:每次都会有一人因为做过同一个梦而死去。
第一个出事的是一名画师,他在中元节那日午间浅睡里,和棋痴水伯相遇于梦里一株槐下,并且犹如神助般赢了水伯一盘棋,大笑而醒。当天下午,他画完了一朵荷,埋首于宽阔的洗笔缸里,溺水而死。人们也是在事后听水伯说起曾与画师相遇于梦中,但是他未提输棋之事。
几日后,处暑。琴师从他乡返岛,他听过这种能入同一个梦的奇事之后,当夜就真的与金寡妇有了这等好事,梦里的金寡妇立在一棵桃下,花朵拂了她一身,她的身后,碧波盈盈,远山横斜。醒来后的琴师,听万物如醉:风扣窗,露坠地,虫低鸣,鸟展翅。他在琴上抚出一片水声,琴声所到之处,万物走到梦的深处,梦里所见之事都是甜蜜而愁人的,它们这么美而孤单。数日后,当琴师死于断弦割伤而引起的七日风时,金寡妇说她曾于梦里看到琴师乘舟返乡,她把梦里桃花柔软飘落般的心事藏了起来。
白露那天子夜,灯笼铺走了水,起因是檐下的灯笼被忽然而至的大风刮翻,而那天院中莲缸换水因伙计偷懒只有半盆清水。杯水车薪境地下的灯笼铺,浓烟如波浪,排山倒海而来,耿掌柜想起刚刚梦里与郎中相逢于山中竹林,他一刀砍断一棵竹子,那棵枝繁叶茂的竹子向着郎中倒下,专心挖掘者对于即将来临的危险却毫无知觉。
几次的死亡事件,让岛上居民们变得小心,许多人逢节气这等特别日子就通宵尽昼不睡,有些特别仔细的在自己及家人的生辰之日也不敢入睡。但也有几个胆大妄为者,照样饿了吃,渴了喝,困了睡,也入别人的梦,却不曾发生过什么事,于是这些巧合之事变成了笑谈与互相取笑的话题。
转眼到了小雪,缓慢而寂静的午后,林石匠没熬住打了个盹,虽然只有锤子落下的刹那,他还是梦见了岛上的木匠,他们在梦里狭路相逢,又彼此惊恐地掩面而逃。
醒来后的林石匠,怀揣恐惧不敢说与人听,他觉得只要不说出口,这件事就不曾发生。黄昏时却传来了木匠的死亡消息,他的死因荒唐而难以置信,他用斧头修正院中的乌桕树,被黄昏倾斜的光线搅了局,把几片落叶当成红蝴蝶,试图用斧头把它们斩于眼前,结果失手砍断一截树枝,扑面而来的那一瞬间他忘了身处高处退后躲避坠树地而亡。
当我磕磕绊绊写到这里,发现小说群里除了我和玩月少数几个外,大家都已经写完了冬至的同题小说,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偷懒,我把这个未写完的小说发到群里。
不一会,龙池就哈哈大笑:寄北,你也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我就得意回他:州官放火,我这百姓也点灯。
井水说,这被洗笔缸溺毙的,虽然不合理,但我还真听说过,有个画家作画时中风,也是这样死法。
喻美人说,这死亡已经包括金木水火了,还差个土,就五行齐全了,她还加了个掩唇偷笑的表情。
沁芳闸说,唉呀,死这么多人,不要再凑了。活着,都活着。
我就大笑答应:好的,都活着。
我给自己续了杯热牛奶,靠在沙发上,打开电视。遥控器随意乱按,画面上有一赭衣女子牵着马走过街头。我知道,早已按排好的剧情里,将有一名书生坐在酒楼上与她萍水相逢,那里既不下雪,也不刮风,花月正春风。
但是,下一个画面却是个现代宅男,准确地讲是个写小说的,看剧情,前面的古装画面是他小说中的情节。马踪般连绵不绝的打字声使人相信他的故事还将绵延不绝。屏幕里的打字声也如夜雨频滴,使人昏昏欲睡。
其时,有人揿响我家门铃,我伸手开门前又看了看猫眼,外面站着一个面容熟悉的男人,但一时半会没想起他是谁。也许是顾先生的朋友,想到这我就开了门,当那男人跨进门的刹那,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刚才电视画面上的那个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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