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课铃响了，桂恒收拾好书包随着同学们走出了教室。校门外熙熙攘攘挤满了家长，学生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走出校门，然后欢笑着各自奔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桂恒慢腾腾地走着，看样子一点也不心急，他知道没有人来接自己。一年级的时候爷爷曾经来接过他几次，后来爷爷得了脑血栓就再没有人接他了，回家的路上常常是他一个人孤单的身影......
桂恒的世界是灰色的，九岁的孩子，眼睛里没有了天真，呆滞中透出迷惘。他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同伴们呼喊着爸爸妈妈，心里涌动着一股冲动，他多想和小朋友一样对着爸爸妈妈撒娇，缠着爸爸妈妈买东西，牵着爸爸妈妈的手逛公园，爸爸妈妈生气的时候追着打屁股……有时候他故意做错事，希望引起爸爸的注意，可是爸爸就像没看见一样一动不动。
“同学，该回家了哦!”门卫和蔼地对他说道，桂恒这才发现只有他一个人还站在这里，他木然地捡起地上的书包走出了校门。
回家经过西外环路，此刻马路上除了来来往往的车辆外，只有他一个行走的身影，硕大的书包压在背上，显得他更加矮小了。不断有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听着汽车的轰鸣声，他脸上露出了恐惧的表情。前几天这里出过一次车祸，一个学生骑电瓶车被一辆大货车碾到车轮下。他目睹了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那惨状时时在脑海晃动着。他下意识看向路面，地上似乎还有隐隐的血迹。他加快了脚步，想跑过那段恐怖的路段。
回到村子天已经暗下来了，村头广场上几个孩子在爷爷奶奶的陪同下玩着游戏，两个孩子因为争抢跷跷板打闹，他停住了脚步，心里升起几多羡慕。天黑了下来，路灯亮了。在爷爷奶奶的吆喝中，孩子们牵着爷爷的手回家了。他也要回家，可他又怕回家，家是冰冷的，冷的就像这腊月的天气。家里有爸爸，爸爸像个冻僵的木头人，很多时候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读高中的大哥哥说，爸爸是患了自闭症。他不知道自闭症是什么病，想起爸爸的样子，他特别害怕......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不经意间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呼叫着，大街小巷没有个人影，瘦弱的黄狗蜷缩在大门后面，无奈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天空飘下细碎的白色的泡沫，落在他的脖子里，冰凉凉的，他背着书包急步走着回家。家的大门是从来不上锁的，他推开大门，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亮灯，爸爸不知道去哪里了，家里似乎更冷了，他感觉身上的热量渐渐地被抽空了，牙齿不听话地抖动着，最好的取暖方法就是钻进被窝里。他跑进黑洞洞的屋里，也不开灯扔下书包就躺到床上，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还是冷得浑身直打颤。如果有个炉子多好，那样他可以坐在炉子前，炉火烤着暖乎乎的，可是那是奢望，爸爸没钱买煤块，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想到“填饱肚子”几个字，肚子条件反射似地咕咕叫了几声，他想起来，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学校封闭式管理，午餐七元钱一份，他没有钱，只能看着同学们去餐厅，饿得受不了，他就多喝开水充饥......
他想起爷爷，爷爷一个人住在村头老屋，也许没有妈妈的原因，爷爷很疼爱他，他每次去爷爷家来，爷爷就忙着给他做饭，下面条，煎鸡蛋，他美美地饱餐一顿。有时候爷爷会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鸡腿，那是姑姑买来的，爷爷不舍得吃留给他。他拿在手里，爷爷吃一口他吃一口，然后祖孙俩开心地笑着。后来爷爷有病了，搬到二叔家和生活在一起，桂恒不敢找爷爷吃饭了，因为二婶不喜欢他，每次去二婶的脸色都不好看，他不想给爷爷找麻烦。
睡着就不饿了，他再次裹裹被子蒙上头，被子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霉味，他只好露出个头，被子黑乎乎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多久没有拆洗了，他不知道。
他想起以前的时光，被子套着粉红色的被罩，散发着淡淡的香皂味。他躺在被窝里不想起来，等着妈妈来给他穿衣服，妈妈做好饭走进卧室，轻轻地拍打他的屁股，轻柔地说：“小懒虫，起床了哦!”妈妈的手暖暖的，打在身上很舒服。妈妈很爱干净，每天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家里经常不断有人来玩，妈妈性格开朗，爱唱歌。妈妈唱歌很好听，每次困了，他就缠着妈妈唱歌，在妈妈绵绵的歌声里，他很快就能睡着。
五岁那年，妈妈和爸爸吵架，妈妈说要走，他哭喊着妈妈留下，可是妈妈还是走了。从那以后，他再也听不到妈妈的歌声了，很多时候他从梦中醒来，泪水浸湿了枕头.....
二
肚子叫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忍不住了，他下床开了灯。他来到厨房，厨房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袋子里仅有的一点面粉成了坨坨，他多想吃一顿妈妈做的面条，妈妈做的面条真好吃。他舔了舔嘴唇，好像嘴里回味着面条的香味......
太阳落在西山上，妈妈走进厨房开始做饭了。
妈妈系上围裙，舀水和面，开始做面条。妈妈经常做面条，做面条很麻烦，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做，村里超市有卖的面条，妈妈从来不去买。
他很奇怪，问道：“妈妈，你怎么不买面条?”
妈妈笑了笑说：“你爸喜欢吃手擀面。”
桂恒搬个小板凳坐在妈妈旁边看妈妈揉面，妈妈揉得很吃力，细密的汗水不断从额角溢出来，妈妈撩起围裙擦了擦。
妈妈一边和面一边说：“擀面条的面一定要硬，这样做出的面条才好吃的。”饭菜好了，爸爸也下班回来了。爸爸在一家汽车修理厂上班，脸孔黑黑的，露出一口白牙。他把摩托车放在院子一角，看着香喷喷的饭菜，搓了搓手，嘿嘿地笑着坐在桌子前，妈妈说：“脏兮兮的，怎么吃饭?去洗手换衣服!”爸爸乖乖地放下碗筷，桂恒想笑，爸那么高大，竟然害怕娇小的妈妈。
吃完饭，一家三口出去散步，很多时候都是妈妈强拉着爸爸出去的。
“出去走走。”妈妈收拾好了碗筷，对爸爸说道。
爸爸不愿意，“在工地累了一天，不想出去。”
“活动活动对身体有好处呀!”妈妈细声细气的，话语里透出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
爸爸难以违背妻子的温柔，便扛起桂恒先走出了大门。
通常一家人在渠道边散步，沿着平坦的水泥路走着，渠道绕村而过，曲曲折折从上游蜿蜒而来。爸爸说，它来自上游一个很大的水库，担负着沿路成千上万亩土地的灌溉任务，平时渠道的水很少，留在渠低的水浅浅的清清的，像一个温婉的少女静静地流淌着。常有鱼儿在水里游动，这时它是孩子们的乐园。趟着没过小腿的渠水，与鱼儿追逐着，捉到一条指头大的鱼儿，擎在手里乐得高声喊叫……
此时，月亮高挂，柳丝摇曳。这时候桂恒是最开心的，他蹦蹦跳跳地跑在前边，吓得妈妈不住地吆喝：“小心点，别掉到水里啊!”夏天是知了的季节，杨树柳树是知了攀爬的，他围着树看了一圈，一只知了就捉到了手里，“妈妈，我捉到一只知啦!”他高兴地喊着。
那段快乐的时光，深深地烙印在了桂恒的脑海里。
桂恒四岁了，妈妈对爸爸说：“桂恒也该上幼儿园了，你看村里和他一样大的孩子都去了。”爸爸同意了。桂恒上了幼儿园，车接车送，妈妈闲得无聊就去了县城一家大超市上班。县城距离村两公里，爸爸心疼妈妈，给妈妈买了一辆红色的电瓶车，妈妈穿着连衣裙骑着电瓶车，桂恒觉得特别好看。超市有夜班，有时候十点多才回家，一家人的散步就取消了，桂恒觉得很失落。
走出去的妈妈悄悄发生着变化，变得越来越年轻漂亮，性格更加开朗。爸爸却越来越沉默，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话里话外经常数落妈妈，并且经常盯梢妈妈，妈妈很不高兴，于是他们开始吵架，越吵越厉害，爸爸摔东西，有几次还动手打了妈妈，桂恒吓得蜷缩在一旁。终于有一天，他们离婚了。妈妈走的那天，桂恒抱着妈妈的腿大哭，他希望哭声可以留住妈妈，可是妈妈还是走了。开始的时候，妈妈经常去幼儿园看他，后来妈妈有了新家，看他的次数少了，再后来就失去了妈妈的身影。
桂恒很后悔，自己不该吵着去幼儿园，那样妈妈就不能去超市上班，就不会离开他了。
三
夜深了，他没有一丝睡意，满脑子都是妈妈的身影。他听着房门开了，是爸爸回来了，他盼望爸爸过来看看他，抚摸着他的头问：“冷不冷，吃饭了吗?”可是没有，爸爸咳嗽着回了自己的房间。
对于爸爸，桂恒说不上是怨还是可怜，太小的年纪不懂得评价。妈妈走了，把生气和欢乐全部带走了，家一下变得空荡荡的。爸爸变得痴痴呆呆的，好像忘记了他的存在，每天躺在床上看着房顶出神，不说一句话。幼儿园不能去了，看着小伙伴们欢欢喜喜上了校车，他呆呆地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想着幼儿园的滑滑梯、跷跷板、好吃的饭菜......
迷迷糊糊的，他睡着了，梦见了妈妈，妈妈去幼儿园接他，老师牵着他的手走到幼儿园门口，他坐上妈妈的电瓶车，摇着小手和老师说：“老师，再见!”
……
早晨，麻雀的叫声把他从梦中唤醒了，他看向窗外，雪停了，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他掀开被子穿衣下床。上学一定迟到了，他想让爸爸送他去学校。他推开爸爸的房门，爸爸还在睡梦中。他顾不得许多，急急地摇晃着爸爸，终于爸爸睁开了眼睛。
“爸爸，送我去上学，我要迟到了。”他恳求着爸爸。
爸爸看看他，一句话也不说，翻过身又睡了。
桂恒无奈地背上书包走出家门，尽管两天没吃饭了，他已经感觉不到饥饿，只是浑身无力，双脚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踏着厚厚的积雪，他孤独地走在马路上，寒风嗖嗖地刮着，落在脸上像刀子一样，他裹了裹又瘦又小的棉袄蹒跚地走着。终于来到学校，校园里静悄悄的，已经上课了。他气喘吁吁地爬上三楼来到教室，推开教室的门，红着脸喊了声“报告!”迟到是家常便饭，按照老师的生气程度一定让他站在外面，数学老师看看他，瘦瘦的小脸冻得青紫，不由动了恻隐之心，点点头示意他进来。他低着头匆匆走到后边的座位坐下，他感觉很困，眼皮老想打架，老师讲的什么一句也听不进去，教室里开着暖气，不知不觉，他趴在桌子上昏睡了过去。当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办公室沙发上，几个老师围着他，一脸的焦急，看到他醒了过来，他们长吁了一口气。
“老师......我饿......”桂恒有气无力地说着。
他的话深深刺疼刺痛了班主任高老师，这是怎样的家庭啊?他坐不住了。
四
冬日的阳光照着小院子，给冰冷的院子增添了些许温暖。桂恒在屋门口写作业，手背皴裂的口子透出隐隐血丝，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马上要过年了，爸爸桂亭的情绪好转了很多，开始给他做饭了，也开始关心他的学习了。他心里深深感激高老师和张建叔叔。自从那次在学校晕过去，高老师家访了解了他家的情况，学校免去了他的午餐费，高老师也代表学校送来很多生活用品。为了帮助他爸爸走出阴影，高老师经常来和爸爸谈心，夸赞桂恒在学校的表现，鼓励他振作起来，找份工作，为了桂恒。
外面街上传来了同伴们的欢笑声，桂恒真想出去玩，可是他不能，高老师说，一定要坚持每天学习两个小时。高老师对他好，不能辜负高老师的期望，下学期一定把成绩赶上来!他呵了呵麻木的手继续写着。
不一会儿，厨房里飘来了浓浓的香味，他用舌头用力舔了舔嘴唇。锅里正煮着排骨，很久没有吃到排骨了，排骨是李建叔叔昨天送来的，说过年了，杀了两头猪分给村里的老人们，特意给他留了一块排骨。今天早晨桂恒发现电视机下面放着一沓钱，他猜想一定是张建叔叔留下的，爸爸拿着钱愣怔了好大一会。吃过早饭，爸爸炖上排骨，叮嘱他看好锅，随后拿着钱出去了。桂恒知道，爸爸一定是去找张建叔叔了。
张建叔叔是村支书王奶奶的儿子，王奶奶是好人，更是村民心中的好干部，谁家有困难王奶奶都尽力帮，因为桂恒家的情况，王奶奶没少操心，村里有优抚政策王奶奶首先想到他家。张建叔叔也是好人，他有一个很大的养猪场，虽然他很有钱，却从来没有架子，待人和气。张建和爸爸一块长大，一起上学，爸爸谁的话不听，只听张建叔叔的话。张建希望爸爸去他的养猪场上班，既可以挣钱又可以照顾家，可是封闭的爸爸一直走不出阴影，不肯答应。
桂恒感激张建叔叔，他想起昨晚张建叔叔说的话：“桂亭，你看看咱们一起长大的这些人哪个没买车，哪家不过得腾腾火火?你在看看你邋遢成什么样，总不能指着帮扶过日子吧?桂恒眼看就长大了懂事了，有你这样的爸爸他会怎么想?再这样下去，不仅毁了你，更毁了桂恒......”
睡梦中，桂恒听到爸爸哭了。
香味越来越浓了，桂恒走进厨房看看，电锅已经自动跳闸。排骨熟了，浓浓的香味直钻鼻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想吃一块，可是忍住了，爸爸是说中午把爷爷背过来一起吃。自从爸爸妈妈离婚后爷爷没来吃过饭，桂恒听说爷爷来一起吃，心里特别高兴。
“桂恒，是不是想吃?”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站在桂恒的身后，语气里带着歉意。
“不，等爷爷来了一起吃!”桂恒摇了摇头，尽管他是那么想吃。
桂亭抚摸着儿子的头，心中感慨儿子长高了，而自己沉迷于孤独的世界里，没把儿子放心上，忽视了儿子的健康成长。张建高老师他们的一次次开导，让自己幡然醒悟，暗暗下决心改掉坏习惯，做一个好父亲!
“儿子，走，爸爸带你去洗澡理发，去超市买东西，高高兴兴地过个年!”
“爸爸，你有钱了?”桂恒疑惑地问。
桂亭笑着说：“有了，昨晚你张建叔叔给爸爸预支了工资，等过完年爸爸就去养殖场上班，以后爸爸好好疼你，再也不让你挨饿了!”
“爸爸，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啊，今后爸爸一定做个好爸爸!”
“拉钩!”桂恒伸出了小指，桂亭迎着儿子的小指，一大一小两根指头紧紧地勾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