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到头,猪最享福的月份是冬月。
冬月虽是冰天冻地的,也没有了青草,但猪圈是垫了玉米秸的,猪睡觉吃饭的那个小棚里也铺了软秸,在小棚与猪圈之间,还挂了一个破旧的小棉布帘。猪平时卧在小棚里,听到主人往猪槽里倒泔水就“哼唧哼唧”起来吃,吃了倒头便睡,也懒得去猪圈里溜达了。冬月是猪长膘的时候。
过完了秋,人也闲了,有时间也有心情喂猪了。西北风一吹,阳光白花花地落一世界,玉米秸晾晒得也差不多干了,铡刀就串起门来。把靠墙的玉米秸切成一筷子长垫圈,算是给猪铺了一个温暖的圈,也算是给来年春天埋下了一圈好肥。因为靠墙的玉米秸太多,庄稼人就想多打发一部分到猪圈里,所以垫的圈格外厚实。感觉切碎的玉米秸距离猪圈口很近了,感觉猪一用力就会跳上来。好在冬月的猪不像春天刚买来的小猪那样淘气了,它们老老实实在猪棚里,晴朗的日子就在猪圈通往猪棚的跑猪台上晒太阳。
山药蔓菁都收到家了,面相不好的都给猪做饲料。常常是夜晚吃了饭,母亲烧火煮一锅捡出来的不囫囵的山药蔓菁。冬天夜长,母亲慢悠悠地拉风箱,慢悠悠地把山药蔓菁煮熟。揭锅时我们一哄而上,再捡几块干净的吃,然后母亲才用铁勺子把山药蔓菁捣碎了,盛在一个大盆子里,每次喂猪的时候挖两勺子。
总觉得猪的味蕾与人有相近的地方,人爱吃山药蔓菁,猪也特别喜欢吃。霜降之前,山药蔓菁差不多长熟了,庄稼人也不心疼它们的叶子被割去了,那时地里没什么青草,家家户户的猪都把山药蔓菁的叶子当青草。我常常在放学后割一筐山药叶回来,一半母亲用来做菜饼子,一半用于喂猪。
记忆最深的是晚饭后,母亲烧开一壶水,把草面和玉米面混杂在一起用开水泼了,搅匀实了,再添两勺搅碎的山药蔓菁,再搅得不凉不烫了才提着桶走到猪槽边,喊着“噜噜唠唠”,用木棍轻敲几下猪槽边,猪就一咕噜爬起来,屁颠屁颠地起来吃食。
我家的猪圈移到家南边的园子里以后,晚上喂猪时母亲就唤我作伴去,我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面,母亲提着喂猪桶走在后面。园子很空旷,光秃秃的树枝疏朗得很,有月色的时候就显得美。母亲喂完猪,愿意看着猪吃完再走。站在猪槽边,我们说的全是有关猪的话题。母亲说冬天的猪都是吃了夜间这顿饭才肥的,若不吃,它冷得就光打哆嗦,浑身的热量都消耗了,哪能长上肉。
有时,猪不愿意吃,母亲说猪在歇食了,意思是猪和人一样,都有不想吃饭的时候,缓几天就又吃了。果然,不用理它,过几天猪就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庄稼人过日子就指望着鸡和猪,平日里卖鸡蛋的钱给孩子们买本子,买盐,过年杀个猪一半卖成钱买年货,一半吃肉,没有鸡与猪,这日子就看不到一点希望。我家年年是喂一头猪的,有的年份买两头,进了腊月杀一头卖一头,那日子就明显肥厚,算是过了个好年。
若有条件就买两头小猪,这样猪是不孤单的,两头猪留下的记忆喧闹得很。有一年还没拾掇好猪圈,两头猪就先在院子里跑,小北屋地上放着一笸箩白面。母亲劳作去了,我们玩去了,小北屋的门被猪拱开了,一笸箩白面被猪拱了个乱七八糟,要是现在,肯定就让猪吃了,可是那年月只能和猪分着吃,脏的给了猪,笸箩下面干净的还继续供一家人吃。庄稼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还有一年,也买来两头小猪,小猪太可爱了,它们作伴出门玩,还学会了去麦田里转一圈,可怜让狗给咬了,猪耳朵都血淋淋地快掉下来了,邻居帮着给缝合在了一起,那受伤的猪,母亲一直偏爱它。
母亲用整个冬月好好喂猪,以前忙着农活是顾不上的,一进腊月就该杀猪了,母亲很珍惜冬月与猪最后的相处。午后,她时常一个人在猪圈边观察猪很久。母亲给我们讲过在奶奶老家喂猪的故事,说有个夜晚,正与三婶在猪圈边说着话,突然听见猪槽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吓得她们扔下盆子就跑,跑了之后一想不对呀,若是蛇什么的,猪也面临着危险,只好回头去看,原来是一只刺猬。
村里流传着一个谜语是说猪的:浓眉大眼嘴唇厚,呢子大衣双排扣,高跟皮鞋不生锈,独根辫子在后头。这个谜语里的猪像是走亲戚的猪,而小曲儿里表达的却是过年杀猪的无奈。忘了那小曲儿是怎么说了,似乎是把所有的动物都说了一遍,动物都说了不杀自己的道理,唯有猪什么也没说,它认定自己是该杀的那一个。人们形容谁傻就说和猪一样,猪不像别的动物在生命的最后去祈求人类什么,为了人类,它甘愿一死。庄稼人对猪是很仁慈的,过年贴对联,贴在自家的门口,也贴在猪圈口的石头上,猪圈里有没有猪,庄稼人都记得猪带给一家人的福祉。
在夏天母亲是要准备很多猪草的,有一种茅草最适合给猪磨草面,但那草是长在玉米地里的,母亲推了木车去拔茅草,半天的时间能拔一车。把茅草晒在门前地上,干了就磨成草面,放进猪棚。为了节省玉米,母亲费尽了心思费尽了力气喂猪,她希望喂出膘厚的猪来,等腊月杀猪时,让每个乡亲都夸赞一下:你家的猪喂得真壮!
冬月快过完时,那猪格外喜欢上了山药蔓菁配搭的猪食,吃得很多也很欢,母亲的表情就沉重了,母亲说:“猪也长肥了,也该杀了。”最怕进了腊月,杀猪的摊位一支起来,当猪吱吱的声音响彻村落上空,全村的猪都听到了,它们都不怎么吃食了,母亲一遍遍地去喂猪,可猪槽里总是满满的下不去,猪知道,最后的日子到了。
有了冬月与猪贴心的相处,母亲与猪的感情超越了想象,她舍不得猪被杀,就一天天往后推移着日子。别的人家看着猪不吃了都积极地排队杀猪,而我家的猪总是排在最后,直到乡亲们催促再不杀就没人给杀了。时间是腊月二十左右吧,我家的猪才被捉到木车上,母亲边流泪边推着猪向杀猪的摊位走。
猪若有知,它一定和我一样记得母亲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