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陆游一直不在我喜欢的诗人之列。想起他,我的反应是:红酥手,黄縢酒,错错错,莫莫莫。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爱情悲剧。爱国诗人。他的一生好像就是这八个字,特别适合中学课堂上“主题概括”。
我只喜欢他的《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有陆游笔下少见的清新色调和微妙光线,以及复杂情绪的调和之美。除了这一首,他的诗,总觉得太直白、太露,没有风致与风调。他的词呢?《钗头凤》之外,比较好的是《秋波媚·秋到边城角声哀》,而出名的《卜算子·咏梅》和《诉衷情》,其实都不好。“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这话近乎自我标榜了,别人看不惯你打压你,也许是政见不合,也许是别的原因,不一定都是妒忌;况且“喻体”层面原就不通,梅花开的时候,群芳在哪儿?如何妒?“零落成泥碾作尘”,也怪不着百花。“寂寞开无主”原本是梅花的好处,梅花孤洁是本色,不为自我标榜,也不在乎“群芳”是否理解。这阕词,一半出于陆游“一树梅花一放翁”的梅花情结,可是陆游太热衷,所以把梅花写俗了。后一阕,“当年万里觅封侯”,一下笔便俗,最后“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简直是直着嗓门大叫了,实在没有味道,再同情其悲愤,也不愿意重读,怕耳朵痛。
对陆游如此淡漠乃至疏远,有个远因,与《红楼梦》有关。《红楼梦》里黛玉明确表示不欣赏的诗人有两个,一个是李商隐,一个就是陆游,对李商隐还有局部肯定——至少喜欢他的“留得枯荷听雨声”,对陆游却近乎全部否定——“你们因不知诗,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然后黛玉对香菱推荐了王维、杜甫、李白,果然都很有道理,令人对林姑娘的话深信不疑了。第二个缘故,是他写得实在太多了——他曾自言“六十年间万首诗”;宋代刘克庄认为“《剑南集》八十五卷,八千五百首”,另一种说法是9138首(欧小牧《陆游年谱》统计,金性尧《炉边诗话》依此说);而根据严修考订,陆游一生写了9239首诗,135首词(严修《陆游诗词导读》)。文学阅读上似乎有一种现象:写得太多,会带来阅读疲劳,影响读者的珍惜程度。家父在时,一向主张作品宜精不宜多,他几次说:“白居易写得太容易了,太多了。如果只留三分之一,甚至更少,就好了。当代的老舍,作品也太多了。”这些都影响了我对陆游的看法。严修叔叔是家父大学同学和后来的同事,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当他2009年4月出版《陆游诗词导读》时,虽然家父已经在此三年前去世,仍蒙他惠赐一册。我很佩服他作为一个语言学家而有如此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但却闪过模糊的一念:陆游值得您花费这么多心血和时间吗?虽然在《导言》中读到杨万里等人“重寻子美行程旧,尽拾灵均怨句新”的评价,但也看到不少的批评:查慎行说“剑南诗非不佳,只是蹊径太熟,章法句法未免雷同,不耐多看”;朱彝尊说得狠了,“陆务观《剑南集》,句法稠叠,读之终卷,令人生厌”;钱锺书更狠,在批评陆游“心思句法”重复太多之外,下了断语:“舍临殁二十八字,无多佳什。”——除了临终的一首《示儿》,就没什么写得好的。看到这一句,我有点想笑,但是觉得不厚道,忍住了。但从此放心不读陆游了。
后来在走廊上远远旁听了顾随先生的课。
他是在讲《王维诗品论》中谈起陆游的。他举陆游《杂感》其一和其九,以及《书愤》为例,说:放翁至老负气,又有是非,有作者偏见;在年老后,在需要休息时,内心得不到休息,有爱,有愤怒。
为什么说王维却想起陆游?因为在顾随先生看来,他们天然形成对比:“右丞高处到佛,而坏在无黑白、无痛痒。……放翁诗虽偏见,究是识黑白、识痛痒,一鞭一条痕。”
顾随进一步说:陆游、王维二人之诗,可代表中国诗之两面。王维诗格高、韵长,陆游呢?“所表现的不是高,不是韵长,而是情真、意足,一掴一掌血,一鞭一条痕。”
此说独特而有趣。但拿陆游和王维比,还是对陆游偏爱不少。正如顾随指出的,“此派可以老杜为代表”,如此,应将老杜请出,和王维比较,才是。
《中国古典诗词感发》后面有一讲专门讲陆游,题目是《真实诗人陆放翁》。顾随说陆游虽非伟大诗人,而却是真实诗人。他忠实于自己的感情,固其诗有激昂的,也有颓废的;有忙迫的,也有缓弛的。……天下没有不忠于自己而能忠于别人的。
顾随拈“心如病骥常千里,身似春蚕已再眠”(《赴成都泛舟自三泉至益昌谋以明年下三峡》)、“输与茅檐负暄叟,时时睡觉一频伸”(《杂感》其二)等句,断陆游“诗格不高而真”。说他到了晚年,“意境圆熟、音节调和”,但“诗品仍不高”。
顾随说:“放翁诗多为一触即发,但也是胸无城府,是诚,但偏于直。”
顾随对陆游评价不能算高,但就是喜欢。为什么呢?“因他忠于自己,故可爱,他是我们一伙儿。……一个诗人有时候之特别可爱,并非他做的诗特别好、特别高,便因他是我们一伙儿。”
应该还因为“真”带来“力”。陆游诗虽不时时是美的,但总是特别真,而“真”自有其力量。诗有“美”,也有“力”,顾随是很重视诗之“力”的,他推许杜甫有力,大约觉得陆游也算有力的。如此便说得通了。
但是真正让我对陆游回心转意的是金性尧的这段话:“八十四岁时,又作了《春游》之四:‘沈家园里花似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这时离开他和唐琬的分手已经六十多年了,离开两人沈园之会也有五十余年。又隔两年,就写了一首著名的绝笔《示儿》诗。这也是诗人毕生两件最大的心事,两种难偿的遗憾,即使快到生命的尽头时,仍然念念不忘于地下的唐琬,念念不忘于沦敌的中原。即是说,凡是诗人认为应该忠实的,他就始终忠实,至死不变。”(金性尧《炉边诗话》)
心事一辈子放不下,令我想起《世说新语·德行第一》所记王献之临终说的那句“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这辈子也没别的事,只想起和郗家之女离婚觉得有愧。心事一辈子不放下,又和韩偓的“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的牛脾气、倔劲儿相近,拿一生来孤注一掷,令人忘却是与非,只是内心受震动。
陆游的两件心事中,抗金复仇、恢复中原的时间最长。他幼儿时就遭遇汴京沦陷、徽宗钦宗被俘的巨变,中原丧乱,父母怀抱年幼的陆游逃归故乡山阴,6岁时,金兵渡江南侵,他们家又避乱山中,直到9岁。他这样回忆:“我生学步逢丧乱,家在中原厌奔窜。淮边夜闻贼马嘶,跳去不待鸡号旦。人怀一饼草间伏,往往经旬不炊爨。”(《三山杜门作歌》)后来,他“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痛哭流涕,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虽丑裔方张,视之蔑如也。”(《跋傅给事贴》)他少年时代,又经常看到:那些和他父亲来往的人,因为忧心国事,谈着谈着就相对痛哭,即使陆家准备了饭菜,也都吃不下去而离开。父亲送走了客人,回家后也无心再吃了。家国的情怀,在这些灼热眼泪的灌溉下,长成了大树。
他希望自己“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文武双全,报效国家。可惜高宗、孝宗都不是这个心思。天下人总以为和自己一样心思的人多了会有用,可叹都想错了。陆游只能在诗中不断地悲愤交加、摩拳擦掌,仰天长吁,而他的复仇雪耻、收复河山、一酬壮志、一抒胸怀都只能在醉后、梦中——
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
壮心未许全消尽,醉听檀槽出塞声。(《醉中感怀》)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金错刀行》)
安得扬鞭出散关,下令一变旌旗色!(《晓叹》)
草罢捷书重上马,却从銮驾下辽东。(《秋声》)
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夜泊水村》)
丈夫几许襟怀事,天地无情似不知。(《悲秋》)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书愤》)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其二)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山河未复胡尘暗,一寸孤愁只自知。(《题阳关图》)
后生谁记当年事,泪溅龙床请北征。(《十一月五日夜半偶作》)
关河自古无穷事,谁料如今袖手看。(《书愤二首》其二)
旦使胡尘一朝静,此身不恨死蒿莱。(《病中夜赋》)
暗笑衰翁不解事,犹怀万里玉关情。(《书叹》)
……
直到他的绝笔诗《示儿》,仍然是丝毫放不下——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有六子,均为第二任妻子王氏所生,可是陆游却不曾为这位夫人写出哪怕一首诗词,简直可以成为婚姻怀疑论的一个例证:婚姻离现实近,离心灵远。
第一任妻子便是唐琬。陆游大约在20岁时娶了唐琬,婚后感情很好。两三年后却被母亲逼令离婚。唐琬离开陆家以后,又嫁给了另一个人,赵士程。后来他们夫妇与陆游在沈园偶遇,唐琬还告诉赵士程之后,让人送酒食款待陆游。陆游就在沈园壁上题了那首《钗头凤》。唐琬固然是真挚而大气,赵士程显然也是温和大度的。沈园的这一幕,虽则伤心,但让人觉得当时的士人风气还是不错的。
唐琬因何为婆母所不容?有许多猜测。
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卷二》说是两人太恩爱,陆游的父母对儿子学业督教甚严,“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谴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
严修认可这种说法,他解释:“陆游婚后倦学引起父母恐慌,因为结婚前不久,陆游在临安应进士举落第,如果婚后再沉溺在温柔乡中,功名前途就无望了,在封建时代的士大夫家庭中,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严修还推测第二个原因:可能和唐琬未能生育有关。唐琬婚后两三年无子,在封建时代,婚后不育,是“七出”的第一条罪状。“我想,上述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存在,即陆游婚后倦学,影响功名仕途;唐琬婚后不育,影响宗祀香火。”(严修《陆游诗词导读·导言》)
金性尧对“婚后倦学”不完全采信,认为主要还是婆媳不和,而且是两种力量的对立。唐琬有个性,也多少有些新思想,“不像一般妇女那样驯服于家教门风的制约”,陆母守旧,南宋最重礼教,陆家又是书香门第,于是必然发生矛盾,陆游是一个诗人的同时,又是一个深受封建纲常教育的儒生,于是酿成了悲剧,也成了他终生的沉重负荷。(金性尧《炉边诗话》)
以上几说都有道理。但从心理学角度出发,儿子和儿媳越恩爱,婆婆越可能妒忌,这也是大概率的事情。加上唐琬的价值观和陆母可能不太一致,一旦对陆游有较大影响力,陆母难以容忍便可想而知。这和《孔雀东南飞》里的情况有些相似。只不过唐琬更坚强,也许加上唐家人更开明宽仁,于是唐琬没有直接被毁掉。
陆游63岁时,有一首《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年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不知道是菊花的幽香,让他回到了和唐琬新婚燕尔的四十年前,还是因为想起了当年曾经并肩采菊、看着唐琬缝菊枕,才特地复行此举的。
68岁那年,陆游重游沈园,作《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首禅龛一炷香。
75岁时,陆游再作《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两首感人。一个人,临近生命的终点了,依然在苦苦思念着分开了超过半世纪、故去几十年的往日爱人,依然在心中清晰地保存着对方美好的姿容,在曾经相遇的地方徒劳地追寻她的身影和气息,哪怕这种思念和追寻带来的是无限的悲伤和怅惘。陈衍《宋诗精华录》评《沈园》说:“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确实如此。
77岁时,陆游又作《禹寺》:
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
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
金性尧解得深切:“沈园即在禹迹寺之南。是的,这种隐恨确是无人理会,而且连当年的蝉声也听不见了。”
到了81岁,陆游还在梦里重游沈园,作《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82岁,他又作《城南》:
城南亭榭销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那“颓墙”上尘渍苔侵、日渐漶漫的“数行墨”,就是那阕千古伤心的《钗头凤》了: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84岁,陆游最后一次来到沈园,写了《春咏四首》,其四便是上文提到的“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所谓“以乐景写哀”,这首诗是很好的体现。繁花似锦,反衬爱情和幸福永久的失落,“当年”二字,充满了青春和欢乐一去不返的伤怀,最后两句,是凭吊心中唯一的爱,也是凭吊过去的好时光与梦幻般的幸福,同时对人生充满了告别的意味。现实的、心理的、人生的,三维的伤心,此诗可谓伤怀的立方。
陆游一写到唐琬,便深挚,便凄美,便味厚。让人叹息感情的伤痛和怅恨折磨人的同时,看到人生竟有这样的可能:辜负了所爱的人,却始终忠实于爱情本身。
“对于人生,有着极强的爱慕和执着,至于虽然负了重伤,流着血,苦闷着,悲哀着,然而放不下,忘不掉的时候,在这时候,人类所发出来的诅咒、愤激、赞叹、企慕、欢呼的声音,不就是文艺么?”厨川白村《苦恼的象征》中的这段话,想必陆游是会赞成的。
顾随说“王右丞心中极多无所谓,写出的是调和,心中也是调和,故韵长而力少”。那么,陆游便是“心中极多想不开”。一生都如此。
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诗人辛波斯卡说:“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陆游大概会说:“我偏爱写诗的想不开,胜过不写诗的想不开。”他依然活到高寿,写出九千多首诗,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作品量最多的诗人。
心中极多想不开,自然是大辛苦,但若生命力架得住,这样的一生也未必不值得。
潘向黎,1966年生人,现居上海。文学博士,上海市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短篇小说集《白水青菜》,随笔集《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等多部。出版有英文小说集WHITEMICHELIA(中文名《缅桂花》)。荣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译为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