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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蜘蛛巢(节选)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12-05 2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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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卢桂民是W城汽车西站客车驾驶员。他是全国劳动模范、五一奖章获得者、百万公里安全驾驶员。他爱车如命,大冬天里也会只穿件汗衫,打水擦洗车子内外,浑身冒汗不怕冷。他几乎没有缺过勤,上班就像是太阳和月亮每天要升起来。车队的人说什么事情不可能,就拿卢桂民不上班打比喻。但是,一九八四年七月中旬,他一连两天请假了。车队调度把他的出勤牌拿了下来,找了别的驾驶员顶他开杭州班次。

      卢桂民请假不是因为生病,也不是家里有喜丧事。他根本不生病,身体好得像一台新的发动机;喜丧事也不会让他停班,除非死了亲爹娘,可亲爹娘在他幼年时就已经死了。他是一九五八年培训出来的客车驾驶员,这批人后来被称为“五八师傅”。那时会开车的人少,能开客车的简直和现在的民航飞行员一样光荣。当年全国各行各业涌现出受人尊敬的劳动模范,比如北京掏粪工人时传祥、天津“燕子突击队长”邢燕子,卢桂民也被树成了标兵。今天,标兵卢师傅遇到麻烦事了。

      那是四天前的半夜两点钟,他再睡一个小时就要起床到西站准备出车了。有人敲门,是女婿志敏,开门就闻到浓重酒气。志敏问晓燕在不在这里,卢桂民说,没有啊,怎么回事?志敏说他昨晚八点开车从江西拉水泥回来,回到家里不见晓燕。志敏坐在那里生闷气,独自喝闷酒,一根接一根抽着香烟。最近以来晓燕变了一个人,心思都不在家里,他出车回来经常屋里空荡荡的,到很晚她才回来。志敏以为今天也是这样,晚一点她会回来的,可过了十二点还没见她的影子。志敏开始担心,来晓燕娘家寻找。卢师傅几个小时后就要出车,无法请假。那天是开衢州班车,要第二天才能返回。这一路上他真是心乱如麻又归心似箭,差点出了事故,把“百万公里安全驾驶员”的称号毁了。他回到家之后,志敏说晓燕还是没有回家,但有线索,有人看到她在小南门头出现过。他对女婿说,他会把晓燕找回来,让他不要过于担心。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卢师傅漫游在城里的东南西北街头巷尾。三十年前他就是这样行走在城里,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一群人。他是东门班的头领,打平了整个W城,赌博、打架、向江河里的船家要保护钱,这些都干过。照这样下去,他会进班房的,但是他被国家招工了,培养成了客车驾驶员。这事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他成了模范,光环照身。他把几十年的时间完全献给了职业,再也没有和他的弟兄们在街头漫步寻衅过。但是有一条他做到了,凡是当年弟兄要他买张车票、搭个便车,或者到金华买点价格比本地便宜很多的鸡蛋、猪肉、番鸭等事情,他都会一件件做好。他现在再次回到了街头,虽然城市发生很大变化,有了几条新的大路,好几条河道被填平了,但每个地方都还有接应的人。他当年的那些兄弟就像植物一样还长在黑夜里,超越了时间,除了几个早死的,都还没老去。

      他现在唯一线索是有人在小南门头一带见过他女儿。那个见过她的人说,个把星期前,他在小南门河码头边那个饮食店里吃面的时候,看见了晓燕和一群人在店里吃饭,有男有女,还喝老酒。卢师傅当天下午来到小南门头饮食店。他熟悉这个店,三十年前他经常在这里吃东西。他远远就看见了招牌:小南门饮食店。他在这里吃东西的时候,这个店的招牌上还写着“公私合营”几个字,“文革”期间,店名改成过“红星饮食店”,后来又改了回来。店面不大,除了前面的馒头玻璃橱和一个烤烧饼的大炉子,里面只有三四张桌子。他很习惯地坐到靠着后门的那一张桌子边。这是一张方桌,没有上过油漆,外面围着一圈四方的长凳子,和过去几乎一模一样。他一眼看到了墙上被油烟熏得模糊的饭菜价目表。米面,光面,肉丝面,馄饨。之前米饭和面食都标着要粮票,现在不要了。菜肴花样都和过去一样:凉拌茭白、炒三丁、家常豆腐等,白片肉是最好的了。他慢慢想起这里原来有个做烧饼的老司炉。卢师傅现在是沉得住气的人,先不着急打听。他要了一碗黄酒,一盘拌茭白,一盘白切肉。他没食欲,是想先消费点钱博得店里人的信任。之后,在一个身体肥胖行走缓慢的端菜妇女过来时,他说:

      “大妹子,向你打听一个人,我记得这店里过去有个做烧饼的师傅,叫三豹老司,现在还在吗?”

      “那是我爸爸,二十年前就死掉了,我顶替了他的工作。你怎么认识他的?”胖妇女转头看了他一下,一边清理别的顾客用完的盘碗筷子,用一块滴着油污的布抹了抹桌子。

      “我以前经常在这个店里吃饭,和你爸爸熟,还记得他常常带着七八岁的女儿到店里,是扎着小辫子的,应该就是你吧?”

      “那肯定是我,爸爸只有我一个女儿。那时我一点不胖吧?”

      “当然,你很苗条,那时我们都吃不饱饭,当然不会胖的。”

      “我在这里端盘子二十多年了,都没见过你。你怎么都不来呢?”

      “我这三十年来一直在开客车,没有请过一天假,所以都没有到这里来。再说,我们开车常在外面过夜,在家里吃饭时间不多,所以也不会出来吃东西。”

      “你就是开车的师傅啊。我父亲常说起自己认识一个开车的师傅。我坐月子那回,他托开车的师傅去金华买了一只番鸭回来。那时钱少,金华带来的鸭子比本地便宜多了。那开车师傅会不会是你啊?”

      “大概是的吧,我也想不起来了。大妹子,既然你是三豹老司的女儿,我就实话实说了。我在找我的女儿,有人说看见过她和一群人在这里吃过饭,不知你见过她没有?这是她的照片。”卢桂民说。他带着一张女儿的照片。

      “见过见过,之前她经常和阿七一群人在这里吃喝的。他们有时会赊账,账都还记在墙上面呢。”胖女人指了指油腻的墙上,上面刻着一些记号。卢桂民突然想起来,三十年前他也经常赊账,那个三豹老司也是用记号刻在那面墙上的。

      “这阿七是个什么人?”

      “是个走卒,赖沦客,无赖骨,没职业的。”胖女人说。

      “那这个女的见过吗?”卢师傅拿出了另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晓燕和一个女子的合影。志敏告诉他,近来晓燕和一个叫阿琼的女子交往密切,家里有很多她和阿琼的照片。他怀疑是阿琼把晓燕带出来的。

      “这个也见过,她样子像苏联人。”胖女人说。店里其他人也过来看,议论起来,说这个女的照相不如真人好看,她真人的皮肤像奶油一样白,照片上看不出来。至此,卢师傅确信晓燕真的跟阿琼在一起。店里人说出阿琼像苏联人,让卢师傅确信她们的确见过阿琼。这个阿琼在运输总段汽车配件材料库工作,他修车领材料时见过她几次。她的皮肤很白,头发是棕黄的,眼睛也发黄。听说她是军分区的子弟,父母是北方来的。

      “我女儿这几天有来过吗?”

      “没有了。大概一个礼拜前就没来了。阿七在这里吃喝老是赊账,欠的钱越来越多,总说明天还。后来这里不赊账了,他就消失了,再也没来。账都还记在墙上。”

      “欠了多少钱?”卢师傅问。他觉得女儿跟着阿七在这里吃饭,那赊账里也有她欠的一份。他望着那面墙,那上面曾有过他赊账的刻痕,他突然觉得有点不确定,自己赊的账是不是都还清了?三十年后女儿怎么会在这面墙上重复他的行迹呢?

      “大概三十多块吧,出纳,看看多少钱?”胖女人问店里管钱的人,最后的准确数是三十八块四毛三。当时工资只有三四十块,这是一笔不小的钱。

      “这欠的钱你把它消掉,我现在还清。”卢师傅从口袋里掏出钱夹子。他的工资高,开车还有里程补贴,每月收入有一百多元,相当于高级干部的工资。他最不喜欢欠人家的钱,虽然这钱不是他女儿欠的,但毕竟和她有关。他不能接受女儿身上有不光彩的事,所以把钱还清了。店里的人都过意不去,说这钱不能让他还。他请店里人要是再看到他女儿,就告诉她早点回家,他在找她呢。

      卢师傅接下来要去寻找阿琼。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2-6《收获》)

      【作者简介:陈河,男,原名陈小卫,生于浙江温州,年少时当过兵,曾担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94年出国,在阿尔巴尼亚经营药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伦多。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夜巡》《西尼罗症》《我是一只小小鸟》《南方兵营》《猹》《义乌之囚》等,长篇小说《红白黑》《沙捞越战事》《布偶》《米罗山营地》《在暗夜中欢笑》《甲骨时光》《外苏河之战》,曾获首届咖啡馆短篇小说奖、第一届郁达夫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第二届华侨文学最佳主体作品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提名奖、第四届华侨华人中山杯文学奖大奖。】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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