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大学艺术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第二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作家》等刊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我爱桃花》,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长篇小说《爱情底片》《光景》。获《长江文艺》方圆杯小说奖,《广州文艺》第四届都市小说双年奖一等奖,《解放军报》第九届长征文艺奖,第四届“中骏杯”《小说选刊》奖。荣登《北京文学》2003年优秀作品排行榜,《青年文学》2019年度“城市文学”专家推荐榜和读者人气榜,一些作品选入各种年选。现为《解放军文艺》主编。
则为你如花美眷(节选)
文清丽
1
我跟柳云飞的相识,好像一出折子戏,有头却无尾。
故事须从沁园开始。
沁园是所江南园林,地处城郊之间,里面亭台楼阁,湖山秀水,美得像明信片。车上,约我来采风的当地文学会的张会长不停地介绍着,我淡然一笑,心想,再美,能赛过拙政园?要不是我心情不好,想出来散心,接到她邀请,我才不会这么冷的天跑到南方来。这时北方虽然花叶凋零,可坐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品着茶,读着书,多畅快。年根孤身出行,总让人有股人生落魄之感。
可车渐到沁园,我眼前瞬间一亮。园子面水依山,白墙黛瓦,古树掩映,远远望去,好似一幅浓淡相宜的中国画。蔓藤交错掩映的墙外,是人流车行不断的街道。园内,忽高忽低的风雨廊桥若隐若现,上面一个个长袍袭身、发髻高耸的男男女女逶迤而行,看服装,好似生活在唐宋,如海市蜃楼,或梦中的桃花源,引得行人不时朝里观望,交头接耳。张会长朝我得意一笑,朝车窗外一指,呶,沁园到了。
园门旁有个比地面大约高出一尺的木台子。台上一对着古装的男女,在闹腾腾的世界里,无视喧嚣,书生在桌前写书法,小姐扶桌观看,香炉烟丝袅袅,琴声悠扬。他们身后是一栋徽派古建筑,一枝红梅从马头墙斜倚而出,远处有河,在树阴间忽明忽暗,不叫画你说叫啥?
他们在拍电视剧,还是演电影?我兴致顿增,掏出手机不停地边拍照边问张会长。
按你自己理解吧,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呢,有你拍的。在后面偷拍我的张会长不无得意地说。
左边是园子入口,穿古装的人出出进进。张会长却不提进园之事,而让我到右侧的房间更衣。
更什么衣?
张会长莞尔一笑,进去就知道了,随你喜好。
我狐疑着随她到更衣室,衣架上挂着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老生小生文巾生官生穷生武生翎子生小旦正旦花旦净丑,龙袍蟒袍花褶子对披道服富贵装,武将团花报衣翎子,应有尽有。墙上挂着秀才帽,解元巾,凤冠,乌纱帽,头盔,毡帽,点绸、水钻头面,皆古装戏行头。
刘老师,这件奶白色绣着小蝴蝶的褶子颇适合你,再戴上头饰你就是古代美女一枚。张会长说着,就要给我从衣架上取下来。
我东看西望,哪件都好看,问想穿啥就能穿?
对我们请来的客人,当然任你选。游客,得租。张会长说着,又看了看那件奶白色的绣花褶子,又说,这件衣服我最喜欢了,就是我人胖,穿着不像杨总穿着好看。她呀,穿哪件都像画上似的。
杨总?
就是沁园的老板,是她让我请你来的。
刘老师,你快看这件,这是祝英台穿的。张会长又看中了一件粉色的绣花褶子。其实从进门的那一刻,我就看中了一件皎月色的褶子,领上绣着白玉兰,只不过那是男式的。还有帽子,就是带着双翅的解元巾。我从小爱看老家的秦腔戏,那些秀才落难、小姐在花园赠金的故事一直伴随着我度过童年。那长长的水袖、洁白的护领,若隐若现的彩裤、高靴、飘带,在我心里萦绕了好多年。
好好好,刘老师模样俏,扮秀才丰姿俊雅,妙笔一挥,就把我们沁园宣传出去了。张会长边说着,边帮我整理帽子,我学着秀才们得意时的样子晃了晃帽翅,瞧瞧对面的穿衣镜,镜中人非男非女好滑稽。
检票口醒目处写着:请更衣入园,言行举止文雅得体,尽情扮演好你的角色。我一愣。会长笑着说,就设想你穿越到唐宋了吧。
门票一人一百五十块,游客竟络绎不绝。石牌坊的两边,写着一副对联:此曲只应天下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张会长说,刘老师,为了不打扰你创作,我就不进去了,我敢保证你进去就不想出来。你有空去见一下杨总,她是我的好朋友,可了不得。你与她相识后,绝对会喜欢上她的。怎么说她呢,有貌有态,是我活了六十岁,最喜欢的同性。我穿的好多件衣服,家里的装修,都是她帮我参谋的,我以前的同事说,会长,你越老越有品味了。你看我就这么个人,别人说几句好听的,就以为自己在仙界了。哈哈哈。杨总的电话号码我已发你微信,别忘了与她联系。
我巴不得马上进园,便说,明白。
带上这个。张会长说着,递给我一把折扇。看来他们真用心了,连这个细节都不忽视。试想一个手中没有纸扇的秀才,就好似戏装没带水袖,寡淡得很。我笑着说,我可不是秀才。
里面探花状元多的是,只要小姐你动心。张会长哈哈笑着,拥抱了我一下。这时一位显然是负责人的中年男人跟她打招呼,她把一包杂志交给他,让把我安排好。
刘老师,那行,再见,我还要给市里各部门送我们刊物,他们可支持我们的文学事业了。
我笨拙地拿着扇子,再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扮,一时有些懵,悄悄贴着她耳朵道,会长,我进去后,咋办?我真一无所知呀。
你是导演加演员,想怎么演你说了算,只要不违纪。张会长哈哈笑着,小跑着上了车。六十岁的人了,穿件大红中式绣花长袍,背着印有他们文学会一团火焰LOGO的双肩包,真是生机勃勃。文学就有这点好,让人无论老少,总保持着诗意和情怀。听说她仕途正盛时却辞掉工作,创办了文学会,又是组织会员上课、采风,又办内刊。文学会创办十年来,出刊一百多期,发展会员一千多人。全省有名的景点都设有他们文学会的写作营、文学驿站,她真是把当地的文学事业搞得风生水起,在全国都享有声誉。刚才她到机场接我时,我听到一个工作人员老远就朝她喊道,会长,你们的新刊我收到了,我很喜欢。那欢迎你加入我们文学会。会长说着,朝我挤了一下眼睛,说,我没说错吧,我们文学会就是一团火,要在全省甚至全国形成燎原之势。
一进园,我就后悔自己的打扮了。一个女人扮男人,别说旁人,就是自己都觉矫情,想出门更装,又怕给人家添麻烦,索性就由着性子放松一次。反正我这个北方人,到此地,谁也不认识我。走进高高的牌坊,我就知道自己想多了,所有的人,皆着古装,穿什么的都有。让我没想到的是不少年轻人扮了老人,而老人特别是中老年女人穿得却一个赛一个艳。还有人穿白脸奸臣服,道士神仙服,真的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大家或笑或闹或拍照,谁也不会在意你。广播里播放着一阵阵昆曲,我听了半天,只听出了一曲《牡丹亭》中的“皂罗袍”。
我不禁对园主杨总经理产生了兴趣,她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有如此的魄力和雅致,建这么一所园子?此处虽是小镇,但建这么大的园子,也非等闲之辈。我好后悔没有跟张会长好好聊聊,原以为这里只是一座普通的公园而已。
沁园山环水绕,花木葱茏,亭台楼阁,依地势而造,或上或下,错落有致。刚下过雨的青石板,发着透亮的光。棵棵古树,上面青苔密布,使阴雨的天,多了几分翠色。
左右一排排徽派建筑中,砖雕木雕中鸟之一毛,鱼之一鳞,花之一瓣,都雕刻得刀刀密实、精湛。马头墙,小青瓦,古槠树,每个细节,皆极用心。
真可谓洞天福地,风雅之居,我走几步,频频回首。
前面忽有岔路几条,我正踌躇着,一位穿着白色仙女服、头戴花环的漂亮女孩手执拂尘,热情地迎上前来:相公好,我们有三条游览线路,一是爱情,二是学业,三是神仙。你选择哪条?我可给你做向导。我三十好几,青春渐离我远去,学业已无心再攻。还眷恋着红尘,神仙就免了。想到这里,便在仙女妹妹要走时,不好意思地吐出了“爱情”两字。
相公,那你沿湖而走,自有良缘。
神仙妹妹的指引,挑起了我的表演欲望,我朝她笨拙地施了一礼,钻过绿植环绕的假山,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大湖,在芦苇遮映下望不到边。昆曲隔水传来,清妙无比,使我想起了杜甫的一句诗: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人松。
远远闻着酒香,我朝旁边一瞧,原木门楣上写着“湖楼酒家”,酒旗插在高高的屋檐上,店小二穿着一身灰色短打,肩披白毛巾,热情地招呼我进屋。
与酒家为邻的是一所大宅院,白墙黛瓦,门楼高挂匾额,上写:太守府第。进门是照壁,再是天井。逶迤而过,大厅即正堂,正中挂着穿文官服的老爷和着诰命服的夫人画像,画像两边是一副对联:雅量涵高远,清言见古今。
八仙桌、圈椅、香鼎瓶花,官家布置,无一不有。二进院落,是小姐绣楼。一位穿着下人服装的老人扫着落叶,他不时对游人说,周日下午三时,小姐会出来游园的。呶,二楼那个美人榻,就是小姐读书处。
苍头,小姐现在楼上吗?我摇着扇子,学着戏上的称呼问他。
他停下手中活计,摸了一下假胡子道,相公,闺门之地,请您离开,否则老爷知道要对我用家法的。
旁边一个跟我一样秀才打扮的男人笑道,老伯,请你告诉小姐,我梁山伯来了。
老仆人又是一笑,说,相公你走错门了,这不是祝府,是南安杜太守府第。
我一听,再次打量了一下老人,竟然如此进戏,看来是不可在园中随意造次了。
出得门来,不远处有家茶馆,名曰香茗坊。近邻是依山而建的书院,名曰云心馆,中堂有四五排桌椅,两边墙上挂着一张张谜语,有猜词牌名的,猜剧种的,猜人名的,皆与昆曲有关。一个女孩猜到《紫钗记》的作者是汤显祖,得了一张光碟,我一看,封面是昆曲《牡丹亭》的演出剧照,杜丽娘扮演者姓杨,没来得及细看,女孩就装进了包里。
猜谜的人倒不少,但更多的是打开手机,在百度上搜,然后把答案写在纸上,到主席台上去领奖品。奖品有书、有门票、有砚台,还有字画。
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说,这个题可难倒我了,《红楼梦》里,提到多少折昆曲?是哪些?我查了百度,也没个准确答案。
另一个女孩说,你笨呀,旁边图书室书架上不是有《红楼梦》嘛,查书呀。
那得多费劲。
干啥事不费劲?
一位穿着先生服、显然是负责人的中年人,正在桌后一件件地给获奖者拿奖品,我问他,这样得花多少奖品呀?
他答这样的活动只有周末有,人多,是为吸引更多的人来园。
再走,是科场,也就是书生考试之地。
再然后是小姐与考中状元的书生手握红绸在拜堂。
还有书画馆,砚台展,棋盘室,里面有几个人在赏砚看画。
湖边的剧院门口,贴着下午演出的昆曲《占花魁》的海报。
不大的园子,俗世该有的都有了。在园子中,连负责保洁的阿姨都穿着古装,一切都和环境融为一体,令人似乎穿越到一个陌生的世界。
另一条游览线路沿阶而上,是围了公园一圈的风雨长廊,里面或字或画,介绍了昆曲六百年史、剧作家、作品,还有生旦净末丑的行当知识,还有《牡丹亭》《紫钗记》《长生殿》《玉簪记》《南西厢记》《桃花扇》《蝴蝶梦》等昆曲剧照,柳梦梅与杜丽娘、秦钟与王美娘、张生与崔莺莺、唐明皇与杨玉环等在墙上朝我微笑,墙上全是“步步娇”“山桃犯”“泣颜回”“江儿水”等唱词。
转完全园,不到半小时。游人太多,我只走马观花转了一圈,就来到宾馆。这是沁园的配套客栈,它门向外开,小门可入园。园内有盆花,我细瞧,有腊梅、红梅,皆开得盛。每房各有其名,曰玄玉、玄圭、玄香、罗纹、松滋侯……不是墨,便是玉,可见建造者的品味与痴迷,甚或一腔情思,只有懂者了然于胸。
我住的房间是套间,外面客厅的书架上,有些剧本,还有一个喇叭形的留声机。床上放着一支红玫瑰,床头柜上搁着一串插头。床头柜上插着一张纸条:尊敬的客人,欢迎您入住沁园。水壶里的水是刚烧好的,洗澡水二十四小时供应。桌上有沁园及本地风景小吃介绍。祝您玩得开心。连手纸,都是那种淡黄色的罗纹纸。
吃过晚饭,我一个人再转,穿的仍是秀才服。因为是初春,且下起了蒙蒙细雨,游客也没了,茶室酒庄的工作人员喝茶打牌。我兴致盎然,索性在雨中漫步。
天色渐黑,剧院门口的一排灯笼抢先倒映在湖面,落在长长的曲桥之上的,是房檐下的串灯,还有两盏灯落在水面,在雨中,灯光像捉迷藏,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又散开。远处的酒馆、草屋、风雨廊道上,一串串红灯笼也亮了。最数桥上的红灯笼壮观,一排十二串,每串六盏,左右对应,挂在桥的栏杆上。不,桥面之下还有两行,是水中的灯影。那斑驳的光影,美得我照了一张又一张相片,还是觉得没有拍出它的神韵。
整个园子除了晕黄的灯光,就我一人。打着伞,油布的。着古服。对,古人之服。宽袖长袍,腰系锦带。这让我一时不知我是谁,来自哪里。当然只是一时迷失,发酸的胳膊提醒我,一个不会写毛笔字,连墨都磨不好的人,不可能来自诗性飞扬精致富庶的唐宋。一个人走在雨中的沁园。一个人走,并不是孤独,而是在清冷的天气里,避开众声喧哗,审慎地回味这园林之美。
这时,我忽然看到一位小姐绰约多姿地沿着湖边款款而行,从后面看步态非常美,头上步摇宝钗金灿灿的。我犹豫了一下,想着是打个招呼呢,还是不理?
走过去几步,又回头看她,她也看了我一眼,马上低下了头。真像大家闺秀,那一笑一羞的神态,迷住了我。我想戏上秀才遇见小姐,都是秀才主动的,便走到跟前,学着戏上秀才的动作,扯起水袖,深施一礼,小姐好,小生这厢有礼了。还没说完,自己忍不住扑嗤笑了。
那小姐侧眼偷看了我一眼,低头做了个万福的动作。她妆比一般人化得浓,穿着绣花女帔,绉裙,还包了头,点绸头面闪亮。全套装扮,不像游客,估计是公园里工作人员扮演的漂亮小姐,供游客拍照,我这么想着,禁不住激起了聊天的兴致。
小姐,也来逛园,怎么没有春香姐相随?我故意装作男人的嗓子说。我这个假秀才人一看便知,但还是觉得这样做挺有意思。
那小姐右水袖轻轻一抛,又是嫣然一笑,挥水袖的动作特洒脱,让我一时有些发怔,便笑着说,我是游客,从小爱看戏,做梦都想做个秀才。你是演员?
你猜。她嗓子细细地说,莞尔一笑。
肯定受过专业训练。
她笑了,说,有眼力。我是昆曲演员,在这演出。
怪道呢,昆曲我最爱听了,虽然不懂,就是喜欢曲子、唱词,还有,爱看你身上这让人迷醉的华服。
昆曲当然很美。我学了十几年了。她说着,朝前走了几步,回头对我说明天下午她演出《牡丹亭》,让我有空去看。
我说求之不得。要把伞给她,她手一摆,我只好作罢。
2
第二天下午,循着悠扬的笛声,我来到绿树掩映的剧场,一位穿着花旦服的高个女孩热情地把我迎了进去。
剧场是一栋仿古建筑,依水而建,皆是木雕门窗,画面上或葡萄或蝙蝠或兰花,形态各异。夏天,这里肯定是绝佳之地。现在是冬天,临时给客人桌下生了炉子,里面倒显暖和。座位约有一百来个。
一直到演出开始,只有十几个观众。我担心观众少,演出取消,但一到三点,笛子响了,我的心放下了。
除了扮春香和书生的,基本都是那小姐一个人在主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样的唱词配着寥寥的观众,让人感觉好孤单。
一直到结束,虽然观众有二十几个了,我相信大家都觉得这地儿暖和,没多少人正经看戏,但她仍一招一势在认真地表演。我感觉像是为我一个人唱似的。观看的人说话、逗趣、吵闹,她也不睬,一直在动情地演绎着剧情。因为在白天,我细细打量她,总感觉她有些怪怪的,但怪在哪,一时又说不清。
晚上我吃完饭,想着也许还能碰到她,又沿湖漫步,园子仍没几个人,挺清冷的,却发现湖边多了一位青年秀才。他看了我一眼,我感觉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也没主动与他打招呼。这次,我扮的是小姐。从小门进院时,服务员告诉我,即便我住在园内,不换装,还是进不了景区的。我说我想在园子里让人给我拍几张现代照,不想穿古装了。我是你们杨总的朋友,你不信,可打电话问。就是我们大老板——杨总的爱人,就是杨总,就是她最宠爱的儿子进园,都得穿古装。这是规定。穿一身黑色短打的小伙子面容严肃,措词强硬。我便笑着问道,杨总儿子多大了?这么听话。他是在这园子长大的,现在上六年级了。想着一个小孩子都这么懂事,我只好去换装了。大堂就有很多衣服,供客人选择。我选了张会长喜欢的那件绣着蝴蝶的奶白色褶子。瘦小的女服务员看我头上光光的,给我戴了点翠发片子,说我像个大小姐,还替我拍了一张照片,让我发到朋友圈,顺便注明是在她们沁园。你们可真会做广告。女孩笑笑,说,来的人都爱穿戏装,每天都换。
想到此,我感觉自己行事就应像大家小姐一样,不能冒昧,便只管往前慢慢走,走几步,不时朝那秀才观望。
他走到我跟前,深施一礼,说,小姐好,小生这厢有礼了。
我说谢谢。感觉不对,想起小姐当作万福的动作,可感觉自己做起来像揉肚子,便笑着说,这园子有趣。
他直起腰来,亮开手中的纸扇,望了望湖面,念白道,确是风雅之地。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便点点头。
小姐如果方便,请到茶庄一叙。
我总算找到了点感觉,应答:公子请便。说完,又想笑,但看对方向右甩一下水袖,再向左甩一下水袖,然后双手甩袖,整冠,整衣襟,然后拎袍上台阶,我忙止住笑,跟上。
茶庄对面就是湖,从窗外可瞧湖光山色。里面绿植花卉不少,墙上写着陆机的《茶经》。
我们刚一进去,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女孩笑眯眯地迎上来说,相公,喝点什么?然后看了我一眼,又说,小姐万福,做了个揉肚子的动作。
我朝小姑娘点点头,她把桌下的椅子拉出,扶正,我坐下后,秀才微笑着说,沏壶龙井。
我说,你这秀才扮相好俊。
他马上站起来举手行礼,惶恐。
他是在演戏,还是真要跟我相谈?我一时摸不透,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细细品茶。味道确实不错。
这时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妇人出来了,她好瘦,看了我一眼,对秀才说,柳生好。
老板娘,生意可好?
这才是你,更俊朗。
一听这话,我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他含笑望着我,我才认出了他就是昨晚湖边碰见的那位小姐。
他看出了我的疑问,慢慢品了一口茶,才说,我是男旦。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惊,才明白了昨天观戏时的那种怪怪的感觉的由来。舒了一口气,好像自己从空中落到了地上。
唱旦角很难吧?
我原来唱小生的,改行当然难度很大。
那为什么要改?
他正要回答,手机响了,他抱歉一笑,站起来撩起袍子掏出手机,到一边接电话去了。看着他穿着戏服手执手机,我忍不住又想笑,他已通完话。是手机让他回到了现实,或者其他,反正,他步速快了,褶子显得就不像刚才那么洒脱了。他说园子明晚有讲座,要跟老师商量放PPT的事,他先走了。
茶庄老板坐到他刚才坐的位置上,看着他走远了,才盯着我,问我是干什么的,来这好几天了,准备待几天?
我看着这个眼角有胎记、干瘦如柴的女人,没好气地说,难道进来喝茶的人都要经受这样的查问吗?
她往我茶杯里续了水,语气和缓了,说,这地方不大,天冷,游客来得少,白天来的基本都回去了,你却住了好几天。我就是好奇。
我说无可奉告,说着要付钱。她说柳云飞已签单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我已出门,老女人追上来忽然冒了一句,我劝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我很不高兴,白了她一眼,问,为何?
她说你要是长住,自然就明白了。
我自顾自大步出门,可能因走得急,踩住了裙角,心想,戏服这么长,演员会不会也有踩住裙角的危险,可舞台上,她们一个个走得那么婀娜多姿,步步生莲。这么一想,我挺了挺胸,步子迈得尽可能像大小姐些。因为只有这样的入戏,才配得上这么美的园子。再说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当珍惜。
3
第三天,张会长问我跟杨总联系了没,我说还没,她说马上联系,说着,又把杨总微信名片推给了我。我加了杨总微信,她很快通过了,说她在市里,儿子学习紧,过两天回来后跟我联系。我想更多地了解她,微信上却限制了只公开近三天的内容,上面什么也没有。
每天,我都观看柳云飞的演出,百听不厌。他这天唱的是《牡丹亭·寻梦》。当他一出口唱道“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时,我感觉舞台上百花盛开,那香味一缕缕好像也飘进了我的心里。
我旁边一个年轻女人说,听说她是男人扮的?还挺漂亮,你看花一碰头,他那眼神,还有拿扇把挑花枝的动作,好女人呀。
啊,真的?倒没看出来,一个男人好端端的扮什么女人,演得再像也不是呀,还掉价。她旁边的胖男人接口道,嘴里一股蒜味冲进我的鼻子。
女人不是也饰演男人吗?唱小生的老一代有岳美缇、石小梅,年轻的当属翁佳慧。唱老生的老有孟小冬,现有王珮瑜,还有武生裴艳玲,哪个不呱呱叫?坐我后面的引座女孩插话道。她的回击甚合我意,我赞许地朝她点头致意。
怎么能一样?女人演男人,理所当然,演得美,演得俏。男人演女人,贱。看岁数也不小了,真是的。男人说着,不停地撇着嘴。
不知台上的他听到没,反正他沉浸在杜丽娘的一腔幽怨里,唱得那么催人眼泪。
一周里,我看了他唱的《牡丹亭·寻梦》《西楼记·玩笺》《占花魁·受吐》《蝴蝶梦·说亲·回话》等十几出折子戏,每天都不重样。台下他英俊洒脱,到了台上,他一会儿是大家闺秀杜丽娘,一会儿又是交际花王美娘,一会儿又是丈夫刚死就春心荡漾要嫁人的田氏。我从来没想到男子的女装扮相竟如此美丽传神,唱腔竟如此珠圆玉润。水袖飘飞,娇柔妩媚;眼神传递,柔情似水。眼波流转之处,似能勾魂摄魄,比女人更有一番风情。
除了我是固定观众,就是剧场那个为大家服务的高个女孩,整个剧场,都是她在管理。扫地、生炉子、打字幕,忙得不亦乐乎,可只要柳云飞一出场,她马上放下活计,坐在一边,边看边记,真的如痴如醉。
演出结束,我正要走,柳云飞对我说,若有空晚上到他房间坐会儿。
说实话,再美的景,一天逛四五次,也没意思了。我每天在园子里走,工作人员都认识我了,老远就跟我打招呼,我都不好意思再转了,便欣然同意。茶庄,我再也没去,每次都绕道而行。结果刚上风雨廊道,又遇到了最不想见的茶庄老板,正想扭头回返,她却叫住我,说,我们茶庄进了好茶,有空来喝。
我不知道她是客套,还是真心,便点了点头,大步而去。
她追上我,嘴动了动,却没说话。
我说,有事?
她说,没事没事,我走了。
好怪的一个人,我想说有时间跟她谈谈,但又张不开口,只好点点头。
4
按园规,晚上七点以后可以在园子里穿自己的衣服。我换了衣服,走出门,感觉一下子轻松多了,好像回到了现世。便想,梦想回唐宋,真回去了,也怪累的。
柳云飞的屋子在后园的一个僻静角落,两室一厅。客厅背景墙上挂着一套金灿灿的大红色戏服,房间博古架上,有金光闪闪的头饰和一些古剑,还有琵琶等古典乐器!
我进去时,他正拿刷子刷一件秀才的花褶子,看我惊诧,指着衣服说,这些袖边、领边的花都是手工绣的,不能洗,否则就掉色,每次穿完把不干净的地方刷刷,然后用吹风机吹干。说着,他把戏服小心翼翼地挂到衣架上,让我坐下吃水果。
我摆摆手,站在那件大红色的戏服前,仔细瞧。他走到我跟前,给我解释道这是杨贵妃穿的缎料勾金镶边的团凤女蟒,上面那个叫云肩,这是水袖,下面是大褶裙;这是凤冠,那是发片子,挂的那个是凤玉带,它旁边是线帘。
最美的当属五凤凤冠。它的前额呈半圆形,点翠额子口。冠面翠凤五只,凤嘴衔着垂珠滴,缀满了白珠抖须,冠后有如意挡牌。两侧凤尾耳子,均加挂着流苏吊牌。我很想摸摸它的质地,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住了触摸的冲动。
美吧?挂在这儿,它没生命力,杨总全套扮上,那真是,哎呀,我怎么给你说呢?简直是惊为天人。我到这儿一年后,她含泪把这一套戏装递到我手里。我把它挂在当屋,就是想提醒自己这是我一生的目标。我一直舍不得穿,想等我能跟她唱得一样好时,再穿这样的行头。杨总最满意的作品就是《长生殿》。
杨总会唱戏?
啊,你不知道呀,她是著名的昆曲艺术家,饰演闺门旦,得过全国大奖呢。我是她学生。
那她为什么不唱戏了,却办了这么一个园子?
非深爱之不能为吧。
我们坐在客厅,瞧着对面亮光闪闪的湖,喝着茶,柳云飞给我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在家乡昆曲团唱小生,女朋友攻闺门旦,她一直梦想着饰演杜丽娘、崔莺莺。二十五岁那年,她忽然得了怪病,看不见了,但还可以听戏。后来听不见了,感觉生不如死,又怕拖累我,趁我一次演出时,吃了安眠药。走时,才二十六岁。从那之后,我跟所有扮演小姐的演员都没办法配戏。我看到她们就想到她,就忘词。有天,我忽然想,我要为她活着,要替她唱戏。我第一次扮演女的,戴了假发,坐地铁,专门选了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起初很紧张,不敢看人。后来试着跟人打招呼,没一个人以为我是男的。去上男厕,还被人赶了出来。就此,我有了信心,开始演旦角。第一次演出,好紧张,怕头饰掉了,辫子掉了,衣服扣子松了,演出完,观众却掌声一片。从此我就改成旦角,开始扮演形形色色的女人。很多人,特别是家人朋友都不理解。可我初衷不改。
先是为了纪念她,为她而活,后来,我觉得我就是男旦,我要演出不同于女性的女性——一个男人理解的女性。只有你演了女人,你才会发觉你真的理解了女人。真的,我才理解了我的女友为什么执意去死。女人的世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为了演好角色,我考上了戏剧学院研究生,专攻男旦。杨老师给我上过课,我很崇拜她,觉得她是昆曲界演员里面最拔尖的。那时她已三十多了,可她甜美的笑容,曼妙的身姿,还有青春的舞步,都很少女。研究生毕业后,我不愿意回老家,就给她打电话想拜她为师。她说她离开舞台多年了,只培养小演员,让我找昆曲团的老师教。我不死心,第二次给她发邮件,她仍拒绝了。第三次也就是五年前,我辞掉县昆曲团的工作来到沁园,她很吃惊,说,她五年都没登台了。我说,我拜她为师有三条理由,一是在我看来她是昆曲界身段最美的闺门旦;二是她荣获过梅花奖;三是她身上浓浓的书卷气。拜师当然要选最优秀的。她没答应,给我说她可以介绍她师姐收我为徒。
我不甘心,把对沁园的想法及这几年来写的关于她演技的五篇论文交给了她,又在沁园附近租了房子,每天过来,遇到啥都帮忙干,顺便看戏。一周后,她让我到沁园上班。我特高兴,她却说,是她先生的主意。她说,想饰演旦角,就好好看看女性心理学,还给我推荐了波伏娃的《第二性——女人》。她赞成我的选择,说,不是说旦角一定要由男的来演,而是有了男旦,昆剧所有的演剧方式才算完善了。昆曲中有些曲牌就是专为男旦而创作的。因为那些曲牌的调子太低,女性演唱者的声音很难发出来,男性更容易唱。
每每坐在化妆间一点点地戴那些珠翠时,我感觉我已进入了角色,进入到一个我过去陌生的女性世界,明白了直觉是什么样子,理解了女人为什么爱哭,为什么爱生气,为什么一点小事都能引起她们的愤怒,她们的心事就好像这些珠翠一样,可爱又易碎。
你觉得学男旦最苦的是什么?它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我越听越感兴趣。
他把一只沙发靠垫放在我身后,说,你不要那么紧张,坐舒服些。说着,坐到我对面的长沙发上,把脚收到沙发里,半倚着沙发靠背说,男旦这个行当练得最苦的就是穿着铁砂背心练功夫,为的是把男性的肩膀练得圆润下沉,因为古代女性以溜肩为美。通常男演员的重心靠上,女演员的重心靠下,而男旦演员为了掌握舞台上女性角色的行动规律,就要用这种特殊的方法来使自己的重心下沉,再加上“跑圆场”的脚步训练,“步步生莲花”的曼妙身姿便浑然天成了。当然,最难的还要数对女性心思的揣摩,由于男性演员本身不是女性,与女性演员相比,他们会格外仔细地观察、思考和学习女性气质,力求准确地揣摩、掌握女性人物的内心,用男人特有的角度和眼光去观照女性。男旦并不是一味地模仿女人,其本身就是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品而存在的,如同中国文人画,在意境上下功夫,取其神似。男旦不同于现实生活中的女子,他也不是简单地模仿生活中的女子,不是再现女性的自然形态,而是作为被艺术化的女演员,去传递人物的感情。男旦艺术的内在,追求的应该是一种古典精神。昆曲中,姚传芗先生的戏我爱听。当然梅大师的就更不用说了。昆曲缓慢优雅的曲调,使古老、柔美、细腻、雅致在当今社会依然可以被重新激活,使我们在面对生活的时候,不再那么急躁和功利。京剧中有不少男旦艺术家如胡文阁、刘铮、杨磊,他们塑造了一个又一个经典的人物角色,如杨贵妃、西施等。昆曲男旦几乎没有,有人笑我是最后一个,不管它,我只要演好即可。为了保护嗓子,我不抽烟、不食辣、基本不喝酒;为了保持身材,要严格控制饮食……做不到这些就不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男旦。你对男旦怎么看?
我嘛,只要独特,无论男女,我都喜欢。对了,剧场为大家服务的那个高个女孩,我看她真爱昆曲,每次看戏都好认真。
她是本地人,一个熟人的孩子,爱戏爱得痴了,年轻女孩这么爱看戏,很是难得。
你不想了解她?我感觉她对你有意思。我是女人我了解。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脚收到了沙发上,果然感觉舒服多了。
他笑笑,摇了摇头。
你真不知道?还说你了解女人。
说实话,演得越多,我越感觉女人最难懂,也最难演。比如说,我原来不理解杨玉环为什么醉酒,不就是皇帝没有赴约,犯得着生那么大气?可我反复看了五十多次杨总的《长生殿·絮阁》光碟,忽然理解了。我以前就是跟着杨总学,觉得演得像她就可以了,现在我才发现要理解杨玉环,因为她没有安全感,所以她发现李隆基跟梅妃在一起,生气得要把他们的定情钗盒还给李隆基。但她又不能真发火,惹恼了皇上。她的生气,既有真气,又有撒娇的成份,一连串地问问问,还坐到地上,像小孩子耍赖,你没看杨总演的,简直演出了女主人公的魂。
你跟杨总在一起多年了,她人怎样?
杨总不但是个优秀的昆曲艺术家,她还爱才。她经常跟我说,你只要想唱,我就支持你。我们当时来了六个演员,不到半年,只留下我一个了,她也让我走。我说只要有人瞧得起,我就要报恩。在我们县昆曲团,别说男旦,就是闺门旦也没前景。你看到了,她给我住的这房子是园子里最清静的,待遇也不错,我每天唱两小时的戏,其他时间都自由支配。我们这个小城,有许多美景,这几年我都跑遍了,我跟大老板也就是杨总的爱人也是好哥儿们,他除了会做生意,还爱摄影,对了,他是靠摄影起家的。他带我去了很多地方。你想,这么好的地方,过得又舒服,我为什么要走?现在我唱戏,帮杨总料理下园子,闲了读读书,过得很自在。书馆图书室里,藏有几万册书,我随时可读,不知你进去过没,里面还有茶室。每天坐在那,喝着茶,晒着阳光,读着书,让我当神仙我也不去。外面有演出,杨总大力支持我去。她还招了十几个年轻学生,我和她平时就教他们。你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有时,省里甚至北京有昆曲演出,她就带着我和学生们去看,她说昆曲不能断。你看,这些书都是她给我买的。我一看,有梅兰芳、荀慧生、程艳秋等的传记,还有一本《邓肯传》是我没想到的。她支持我写书,还说,要是我能写出来,她就给我出版。
她漂亮吗?家庭生活如何?女人的天性使我犹豫再三,还是提出了这个一直萦绕嘴边的话题。
说实话,娶妻当娶杨总那样的。你见了她就知道她有多好了,她待人跟她唱戏一样,舒服自然。你会觉得她就该是那样的,那样的才美。她跟大老板当然幸福了,我给你只说一件事,大老板牙不好,怕吃凉的水果,她就每天给他把水果暖热。大老板爱吃面,她就亲手擀面,包包子。我听了都羡慕。你是女作家呀,怎么也跟一般女人一样这么关心人家私事?
我感觉自己讨人嫌了,忙起身告辞。
……
(节选,全文见《山花》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