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于坚以傻瓜吉姆佩尔自喻,真诚地回头审视自己的诗人生涯。在这篇自画像散文中,他对自己个人的成长、诗性灵魂的铸就和生活进行了辩证统一的思索,对自我进行了一场彻底的剖析。撕去“先锋”“第三代诗人”等固定标签之后,一个赤忱热烈又朴拙睿智的诗人形象跃然而出。
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是一篇好看好玩的小说。吉姆佩尔是个天真汉,人家说啥他相信啥,一辈子都在受骗上当。在我们这个一切教育都推崇聪明人的时代,大家都尽量避免成为这种人——多余无用、不确定、无意义,非真理,一个垃圾桶里的杂件。承认人乃无端被抛入世界的悲剧角色,承认这种无可奈何的、骗局似的戏剧性,自暴自弃、逆来顺受,从不为一己之私恨这个世界,倒是莫名其妙地感恩不已,令这个傻瓜的一生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傻瓜,但他却想象着自己是个人见人爱的王子,顾影自怜。有时候,这位正在写自画像的作者觉得这就是他自己。写作这种事可不保证作者不会被欺负,著作等身是一回事,那是想象力的结果。傻瓜吉姆佩尔又是一回事,这是你的现报、待遇。这正是世界这个老伙计的有意思之处,要不然,它可真是无聊透顶。
清晨5点,此时他已起床下地开始动笔。用了五千年的笔在他手上现在成了一个转喻,指的是他的那台苹果电脑。他青年时代就养成早起的习惯,那时刚满16岁,被国家分配到昆明北郊一家生产矿山机械的工厂去当工人(铆工),每天必须5点就起床,才能保证8点之前进入工厂。工厂距城里9公里,他步行大约3公里,再乘6公里的公共汽车。当他进入厂门时,太阳刚刚升起,高音喇叭在播送一支军队的交响曲,响彻工厂围墙外面的原野。现在他67岁了,正在洗漱间里面对着一面镶着土红色雕花框子的镜子(他在古董店花了200块钱买来的,新工做旧。波德莱尔所谓的那种“深邃的镜子”?不是的,这片玻璃令看他看起来有点像一幅陈年老画中的魅影)睡眼惺忪地开始审视自己,这是他吗?这幅画有点像伦勃朗的自画像之一(伦勃朗画过多幅,他曾经在大都会博物馆端详过,那是一位不好看,甚至有点臃肿、凶恶的忧郁男子。暗藏着傲慢和自信,为高血压或者胆结石什么的忧心忡忡),他又如何?轻微泡肿,鬓角附近又出现了一块铁豆(他的家乡管在炉子上炒过的干蚕豆叫铁豆,嚼起来嘎嘣脆)大小的老人斑。肤色紫红中泛黑,有点像湄公河下游的土著,被太阳晒的。他喜欢太阳,一生都在太阳下晒,只要有机会。他不大喜欢戴帽子,买过几顶,后来都扔掉了。1995年,他开始剃光头。其实他还没有秃顶,他只是觉得任何发型都令他看上去像是在模仿某人,只有剃成光头,那才是本来的他。毕竟,从娘胎出来的时候,他就是一颗光头吧。其实他有一头天生的卷发,现在留起来,应该是白茫茫的了吧。
镜子里的这位是他吗?照镜子是他一生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尤其在青年时期,每次照都盼望着出现在那块光辉熠熠的玻璃上时,能比上次更英俊一点,他渴望女子不是根据他的智慧而是外表就垂青于他,像莫泊桑写过的那位俊友。他不确定他是否算得上英俊,他像云南以南湄公河那边的马来人种那样,有着一副厚嘴唇、狮子鼻。他是这种,当时代风尚崇拜奶油小生,他其貌不扬;当时代崇拜《水浒传》里面的那种男人,他算得上是个一望而知的好汉(确有人说他长得像一位屠夫)。但这位,确实就是他吗?他陪了他一生,青年、中年,晚年,从清晰简洁刚毅到模糊混沌臃肿,细节越来越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越来越难看清楚,他并没有垂垂老矣,甚至还有点儿虎视眈眈,他到底是谁,这个一生都在写字的人,他确实是镜子里的这一位吗?此刻他沉默不语,如果他没有写下那些洋洋洒洒的文字的话,他是谁?世界不可能通过这面镜子看见他。它通过他的语言。可是,这位沉默不语者确实一生都在陪伴着他,离他最近。他消失了,镜子还会照出别人,他当然也可以在另一块镜中照出他自己,还是这个样子,一点儿都没变。所以,这个镜子貌似明镜高悬,其实是个骗局,令他以为镜子中的他真的是他。可是语言就不同了,你说的话别人说不出来,意思可能差不多,但是说法、语感独一无二。你那块皱巴巴的大舌头!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朱熹)有其言必有其人,语言即存在,写诗令他战胜时间,战胜它的专制、漫长、无聊。充实之谓美(孟子),获得存在感。这种事情确实是谋生这种事无法胜任的。有一年在日本,他和东京大学那位教授聊天,那人也写点诗,他听到对方说出永恒一词时有点惊异。“我们这里已经不用这个词了。”一次,与德国汉学家顾彬聊天,老顾揶揄道,灵魂是什么?他无言以对。贞人、《诗经》作者、屈原们开创的以诗招魂、立心、“系辞焉,以断其吉凶”——这一持续了至少四千年的事业还有将来吗?杜甫是信任的,“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但他不同,他和他的同道遭遇了汉字自商王武丁时期大爆发以来最严重的怀疑、危机。
最近的世纪可谓“万物支离破碎,狂舞不休”(吉姆·莫里森)。“很少有人能想象,多么深重的悲哀才会让人向往迦太基的重生”(福楼拜)。他这样的作者的一生是各种碎片连缀而成的,不断地遭遇各种中断,这些中断令他的生命总是浅尝辄止,或者说好听点:点到为止。从一个碎片到另一个碎片,某种故乡世界中的漂木。与漂木不同的是,漂木总是被大海送往某个海岸,再去往另一个海岸。而大海总是那个大海。他这种碎片与大海上的漂木不同,他没有大海。他一生都住在他的出生地昆明。他可能上午还在故乡的一口老井里汲水,下午这口井就被一卡车水泥填掉了。昨夜窗外还是一个街区,醒来已经成为一片瓦砾。昨天他吃了二十年的一家包子店还在营业,炉子上架着磨盘大的蒸笼,次日已人去楼空。20世纪可以说是一个全球大拆迁的世纪,对全球化的向往导致了每个民族国家对自己的历史都持一种否定态度,未来主义成为时尚。曾经满足于“宅兹中国”的老中国更是激进,拆迁持续了一个世纪,到他的时代,他的明代就建造起来的出生地昆明已经面目全非。不停的拆迁、中断令他的一生也成了一个充满碎片的废墟,在空间上与他的祖先们完全隔绝,在细节上失去了传统。他的一生只能在时间中,像普鲁斯特那样“追忆逝水年华”才能连缀起来,就像是一件百结衣。他自命自己的写作,是废墟式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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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载于《花城》2022年第4期
于坚,1954年出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资阳。“第三代诗歌”代表人物。著有诗集《诗六十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只有大海苍茫如幕》,散文集《人间笔记》《棕皮手记•活页夹》《丽江后面》《云南这边》《老昆明》等四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年度杰出作家奖、人民文学诗歌奖等。作品被翻译成法、日、德、英等十余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