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强,1984年生于青岛,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天涯》《大家》等,著有《渔具列传》《海盗奇谭》《海神的肖像》《海怪简史》《岛屿之书》《半岛手记》等。
海神之宴
大黄鱼在海碗中弯曲,鱼肚沉陷到碗底,最为肥美的腰身藏匿起来,头和尾向上翘起,伸出了碗沿,冷不丁撞见了另一只大黄鱼抛来的白眼。盛鱼的碗摆满了红漆方桌,那些鱼是塞进碗中的,头尾交错的凌乱场面,和四下里的喧闹相应和,一条条大黄鱼在碗里如拉圆的弓,仿佛随时会绷直身子,弹跳到半空。然而它们的身子却定住了,在弯曲中保持不动。走近细看,就会见到鱼身有刀斩的菱形斜纹,金鳞甲破开缝隙,露出里面耀眼的白光。在下锅之前,葱丝和姜丝从空而降,白的黄的线段纷披交错,盖住了鱼身,只露出头尾。新切的葱姜,切口还在渗着汁液,碗口上方辛辣弥漫,牢牢锁住了鱼腥。
瓷碗托举着金色的鱼,塞进笼屉的黑暗里清蒸,笼屉落下,大黄鱼被怪兽的圆形巨口吞没,里面闷热而又潮湿。不多时,热流从水面升腾,直到隆隆作响,守在锅边的人听到水滚,抬起手腕看表,暗自记下了时间。每屉十大碗,笼屉堆了九层,热气透过缝隙向上攀缘,在最顶端冒出了大团白汽,热流裹着黄鱼的芬芳,那是黄鱼的一部分,变化为气体。人们在白汽中出没,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先把飘散的白汽吃去了大半。那时节,每个人脸上都有喜气,口中多出了津液,喉结向下滑动,无声的吞咽动作,肚中雷鸣般的回声,大黄鱼唤醒了味觉的记忆。
经过漫长的等待,大黄鱼出锅,它们在白雾中出现,又从虚空中被双手捧出,当的一声放在桌上,才从虚空落到了实境。这时大黄鱼身上的金色稍褪,在高温下变得暗淡。料汁接近黑色,黏稠的混合物,勺子舀了料汁,随着鱼的弯弧走了一遭,料汁涂了从头到尾。再泼一勺滚烫的热油,嗞嗞作响,那是气泡破碎的声音,油花溅在手背,烙下几颗红痣。鱼肉经热油一灼,卷起黄边,在清蒸之后又经历热油激荡,烟雾蒸腾。调料里有发酵的豆酱,在热油的推动之下四处游走,沿着刀痕进入了鱼的身体内部。筷子掀开肥硕的脊肉,可以看到白肉也沾染了酱色,那是蚕豆发酵之后的暗黑,又经过汤汁的稀释,变成了棕红。厨师的操作,让海鱼沾染了陆地植物的糟粕。
祭海神的日子里,红漆供桌上摆满了时鲜——皆是山和海的馈赠,尽数罗列到海神的面前,圆形的是瓜果,长条的是海鱼。大黄鱼先行摆上,刚刚放定,上翘的头和尾还在微微颤抖,俨然出水时的姿势。还有生鱼,头上挂着冰霜,刚从冷柜里取出,遇热沾了满身露珠,这是来自东海的马鲛,长剑般的身子,尾巴开叉,脊背是夜空的深靛,点状的斑纹忽隐忽现。它们常年在急流中出没,肉质结实,脊骨强而有力,推力强大的尾部更是不知疲倦。摆在供桌上的两尾马鲛都过了一米,二者横在供桌正前方,鱼头相对。双鱼中心是一颗猪头,摆在红木盘里。猪头满脸严肃,闭着眼陷入了沉思,长耳低垂下来,对周围的热闹充耳不闻。
紫黑的枣糕,金黄的鸡蛋糕,盖着红印的米饼,在盘中堆叠成尖塔,嬉闹的孩童撞到桌腿,那些塔尖岌岌可危,眼看就要倒塌下来。这时,干鲜果品从空而降,由一双双手托举它们飞至,一路上穿越桌子间的狭长过道,避开了椅背,稳稳降落在桌上,挟持它们的手立即飞走了,又飞往下一桌。鲜果上水珠滚滚,干果上挂满白霜。每盘摆放六枚果子,这是渔人的吉祥数字,据说六与顺溜相通,风帆时代想要风顺船疾,也盼望诸事顺遂。怎奈海上的风波太多,往往事与愿违。果盘中便有了不厌其烦的数字六,印证了海上的困顿与苦辛。
当然还有披坚执锐的海物,也是必不可少的,稍后也排摆开来。梭子蟹的背壳饱满,膏和肉经过高温加热膨胀,顶起了蟹壳,露出了后腰的一线嫩白,这身旧壳也显得不太合身了,还没来得及换壳,就成了盘中餐。两只蟹钳张开,高举在空中定格,它在蒸笼里凌空虚抓,每次都落空了,最后保持着缠斗的姿态,它不知炽烈难当的痛苦来自何方,只能挥舞双钳,做着无用的抵抗。刚出锅时,蟹壳是娇艳的橘红,稍微降温,颜色也随之沉凝,背上有棱有角,如同山岭起伏,这是肥硕的标志。揭开蟹壳,好似打开了宝匣,红的是玛瑙,黄的是金子,白的是脂玉,满眼光华闪烁。对虾的头尾蜷缩到一处,形似花瓣,在盘中摆成团花,往上堆叠了三层。最大的虾在底层,小虾渐次往上,虾须蓬松,聚在盘子中心做了花蕊,头顶的针尖互相触碰,互不相让,虾壳的六个斑节红艳,在过火后青壳变红,红色内又包裹着雪肉,肉鲜而劲,去了壳的虾肉不慎落到地上,就会高高弹起,几下就跳到了桌布围成的方形暗室之内。在海上丰饶的年景,桌下总有滚滚坠落的虾肉,有它们在地上跳跃,才见出盛宴的热闹——吃虾的人何其多,而失手坠落的又是寻常事,便不再去寻找,伸手去剥下一只。古人就曾认为海虾是陆地上的蚱蜢跳到水里变成的,因为它们都是细长的身子,也都有体节。此刻,落在地上的虾肉真成了蚱蜢,斜刺里穿梭在裤腿的丛林中,坠落的力道猛,它弹跳时就成了一团虚影。没有人注意到它,外面锣鼓和人声的扰攘与它无关。掀开桌布一角,虾的白月牙躺在地上,在桌底的昏暗中闪烁光芒。
在贡品堆叠的丘壑之间,又竖起了红烛,烛台在碗碟之间硬生生地嵌进去,挤得两个碗向外倾斜。两支红烛,各自擎着一团火焰,火苗摇曳着冷色的光。细看才知道,这原来是工业时代的蜡烛——模具压成的塑料烛身,连同狮子形的烛台也是塑料的,侧边还有模具留下的竖缝。蜡烛的火苗是坚硬的固体,水滴形状的半透明金黄塑料薄片,上尖下圆,里面嵌入了晶体管,通电后就会发光,电池藏在烛台的狮子里面。这样的蜡烛,再大的风也吹不灭,而且每隔几秒,光焰就会前后晃动,模仿着风吹烛火的姿态。如果按动烛台背后的控制按钮,蜡烛的光焰还会变换颜色,连变几次之后,就会迎来一段七彩的光,这是高光时刻,霞光万道落在贡品的鱼腹、蟹壳、果皮之上,就连房顶也布满了彩色条纹。抬头看房梁上,镶嵌着整块鲸的下颌骨。鲸骨来自早年间搁浅的一头巨鲸,上面依稀有字迹:“乾隆二十年乙亥。”古老的仪轨中混杂了新技术,新旧并陈的奇观,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海神的真面目狰狞可怖,在颤动的冕旒之下,是火舌电眼的龙头,鼻孔向前探出,脖颈以下却是身穿蟒袍的人形,蓝色衮袍代表海水的颜色,金线的刺绣则像海面的阳光碎片,衣袖中露出的双手仍是尖锐的龙爪,这便是东海龙王了。在众人的簇拥之下,龙王的神像端坐在轿子里,这个红眉蓝脸的怪物,随着轿帘来回摇摆,不时闪露出凌厉的目光。
宴会之前,龙王的神像从庙里出来,要送到船上去暂驻。早先是风帆摇橹的木船,如今早已是钢壳的雷达网船。在驾驶舱前,赫然摆着蟒袍冠冕的木偶龙王。渔人向龙王敬献黄酒,酒坛倾斜,酒浆弯成拱桥,从酒坛跨到瓷碗。黄酒的浓浆混沌,倾泻在海中,龙王眼前就会出现一片黄雾,视力在片刻间失灵。渔人认为,趁此时可以下网捕鱼,便可瞒过龙王,在龙王的眼皮底下大肆掠取水族,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如果捕不到鱼,人们就会把空荡荡的渔网放到龙王神像面前,表达对龙王的不满。祭海神的仪式带有欺骗和蒙混的心思,如同孩童之态,狡黠而又可爱。
灯塔
红漆的木楼梯,绿漆的栏杆。楼梯与栏杆缠绕在一起,共同旋转着上升到塔尖,如同螺壳的内壁。在螺旋通道的中心,留出了面盆大小的柱状空白,径直贯穿了灯塔上下,那是一条看不见的虚拟轴心。上楼时围绕轴心旋转上升,中途遇到顶层窗口灌进来的海风,它们从肩头掠过,带来一阵阴凉,随后径直从灯塔顶部直扑下去,仿佛听到了扑通落地的声响。
到了顶层再往下看,台阶旋转着向深渊递送,无限延展,仿佛时间隧道,可以穿回到久远的年代。曾有过多次登塔的经历,便常在梦中飞到灯塔内部,随着气流上下,楼梯和栏杆贴着后背擦过,在头部将要触地时猛然惊觉,醒来仍心惊不已,手心里热汗涔涔。
岛屿的历史,从灯塔的基座算起。那还是一百多年前,小船载来了两个勘测员,他们拨开荒草,一路攀到了岛屿的制高点,岛屿的情形尽在眼底。远远可望见往来奔走的船只,小岛正处在航线的一侧,外围有暗礁密布,时常有船误入其中。灯塔的建造与频繁的海难有关,这里暗礁和岬角密布,常有船只在这里触礁沉没。灯塔就建在岛屿的最高处,外面是悬崖峭壁,内侧是峻急的斜坡。大潮来时,猛烈拍击石壁,空心的灯塔里也会有嗡嗡的回声,岛屿常在巨大的轰鸣中度过长夜。
乘船而来的人经过这座岛屿,先看到的是高处的灯塔。岛屿只是漂浮在海面的一个石堆,表面有黄土覆盖,在冬季里晦暗不明,裸露出岩石的骨架。到了温暖多雨的时节,灌木遍布全岛,岛屿的轮廓蓬松、臃肿,如同刚出壳的鸭雏,周身上下笼罩着嫩黄的绒毛。雪天的岛屿就顶着白头,顿时显露出清瘦苍老之态。岛屿介于老与少之间,拥有无数次生命,衰败的石壁剥落,掉进海水中,悬崖上又露出新石。闪闪发光的石英晶体,让石壁像海面一样跳跃着。
灯塔插在六边形的基座上。基座的花岗岩来自岛屿北端,人们开凿山体,把岩石切割为方块。石块也是岛屿的一部分,花岗岩坚硬而又笨拙,用来做灯塔的基座最为合用。基座的接缝里藏有暗榫,巨石交错咬合。它们把棱角藏进了体内,少数露在外面的棱角,也排列为齐整的边缘。地基破开土层,直接和岛屿深处的岩基相连。从那以后,岛上嫁接了一处细长的石质尖顶,新添了一景。在黑夜里行船经过岛屿,船上的水手抬起头仰望塔尖,有了这一处亮光,岛屿的形状退隐到夜色的背景之中。
石砌的灯塔接近自然状貌,对水手们来说,灯塔是一处古老的地标。在灯塔脚下,渔船来回跑动,身后拖着白亮的尾迹,海湾里搅扰不休,唯有灯塔是安静的。水手相约在这里集结出航,归来时已经鬓发斑白。没有人为此感到难过,只是指着白头互相戏谑、拍手大笑而已。水手对衰老浑不在意,他们登上过无人居住的小岛,也到达过遥远的异域,目睹了海外的世界。他们的生命宽度,早就异于常人。在空间上的无限延展,使他们忽略了时间的流逝。
灯塔何时建成?没有人能说得清。民间的记忆总是不牢靠,超出三代以上,就到了极限,只能说爷爷辈的人见过灯塔,再往前翻一辈,已经无人可问。先人早就长眠,带着对灯塔的全部记忆。而年轻一代眼中的灯塔,早就是习以为常的景观。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灯塔,在阳光下,灯塔外壁的白色涂料闪闪发光。在岛民的家中,灯塔出现在窗口,立在山顶的一根银针,到了夜里,就有光线从针上穿过,而且还要在黑色天幕上来回拉扯。投宿在岛上的外来客,在窗口望着灯塔的光,眼睛里也有光线凌乱,直到天光放亮。
岛屿也有风雨大作的时刻,天空中的大团乌云从中间撕裂,电光从裂缝中漏下,紧接着,是云层滚动的隆隆巨响。海面上也起了阵仗,大风推着波浪涌上天空,浪峰高过了灯塔。空中落下的雨点也被风吹得横飞,落地后划出长痕。塔尖上有一红点,源源不断地释放出红光,绕着塔尖画圆,灯光扫过的地方,包括远处的岬角、礁石现出身形,亮光过后,黑暗又合拢了。在风雨中,灯塔的门窗咯咯作响,只有红光是稳定的,再大的风也不会把光吹散。灯塔上的红光仍按照自己的频率,在空中划出了圆弧,红光的直线穿过了风浪、乌云和雨水,送到了远处。这时,海面与夜空的界限已经模糊,海水上扬,侵入天空,天空积攒了多时的雨水往下泼洒,海平线凭空消失,海天交接处是液体与气体的混合态。夜航的水手穿过这片令人窒息的混沌,终于望见了红光穿破云层,就知道前方有暗礁险滩,赶紧调整船头,急急转向北去,继续在暴风雨中跋涉。
暴风雨过后,迸溅的水珠碎屑漂浮在低空,海面大雾弥漫,灯塔的光柱大受折损。就在这时,海上响起了牛哞声,连续的长音,中间稍作停顿,又连续循环,这是灯塔上的雾笛响了,雾气遮挡不住声音,水手们听懂了鸣笛包藏的暗语,暗语中提示着暗礁的方位。他们的眼睛失去了一切,索性闭上双目,在黑夜的雾海上侧着耳朵。马达关停,那一刻,他们在海上滑行。
守塔人的小屋在灯塔一侧,挨着灯塔外壁,这里是灯下的黑暗区域,和灯塔的光华相比,这里晦暗不明,几乎消失在黑夜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守塔人,他在小屋里炒菜,刀勺齐响之后,是葱花的异香,随风传遍了全岛。白天他爬到小屋上修理屋顶,身上的蓝布褂在红瓦间缓缓移动,夜晚的灯室里也有他的身影晃动,那无边无际的明亮中因他而有了微瑕,如同太阳黑子。
灯室是神奇的所在,在灯塔的最高层,从圆柱中截出来的一段环形空间,周围全由落地的玻璃窗镶嵌而成,不设墙壁,只有几条钢架支撑玻璃。这里拒斥黑暗,唯有满眼闪耀的白光,几乎令人目盲。在灯室里,影子也被稀释了,身形映在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纱。这里是终夜制造光源的密室,整个灯塔都是为了托举光源。早年是燃烧的火焰,躁动而又灼烫,大股黑烟释放到夜空中,换来等量的光。如今是电的世界,灯室中心有八面透镜围成的笼罩,灯管安置在其中,灯管比拇指略粗,长度也仅与食指相当,在透镜的帮助下,灯光能照到20里开外。灯管内部嘶嘶作响,实际上也是在燃烧,巨石堆砌的灯塔沉重,而灯管却如此轻盈,它小小的身躯,散发着惊人的力量。
灯室的白光过于热闹,难以久待,明亮亦是视觉的喧嚣,俨然置身闹市。下了灯塔,在黑暗中获得片刻宁静,眼中仍有光焰留下的虚影,向空中望去,眼前还有光斑在虚空之处闪烁。周围有树林,裸露的枝条将灯塔环绕,灯塔高出树林之上,光柱扫过树林上空,枝条的鞭影从空而降,向下挥落。猝然遭遇,来不及躲闪,劈头盖脸打下来千万条。在巨大的光芒之下,影子也黑得像烧焦的枯木,抽在身上如有印痕。惊魂未定之际,树影已从身上退去,转瞬又落在地上,蛇一样游走了。
巨轮
下雪的夜晚,巨轮停泊在海湾里,钢铁外壳冰冷,船舱里咯咯作响,那是遇冷收缩的声音。引擎早已关闭,震动产生的噪声还在耳畔震颤。人造的庞然大物,要在海湾里停留一夜,这座灯火通明的海上宫殿,来自遥远的国度,船底附着了异域的藤壶和海藻,在船底陡峭的斜坡上,它们吞咽着更为细小的浮游生物。
此刻,巨轮漂浮在海平面上,和海水比起来,沉重的钢铁也变得轻如鹅毛。在这样的夜晚,星月隐蔽在乌云之后,海与天混同为黑沉沉的一片,海面上骤然亮起一簇密集的灯光,正是巨轮的位置。悬在高处的两盏大灯,还有舷窗里的灯光,闪烁之间洋溢着欢乐的氛围,与平庸乏味的日常生活形成强烈对比。那些灯光吸引人们乘上巨轮,逃离眼下的生活。然而,还没有人这样做,只有目睹巨轮高悬在远处,可望而不可即。有人站在岛屿斜坡上方盒般的院落里,望着巨轮钉在柔软的海湾。
在停泊的夜晚,巨轮窗口灯光明亮,方块亮斑的边缘清晰而又锋利。在黑夜中,这些亮斑显得格外刺眼。巨轮上有水手从舷窗向外张望,一闪即逝,海风送来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忽高忽低,那些话在风中吹得零散,拼不成句子。直到海上起了大雾,方块亮斑的边缘模糊,如同融化的糖块失去棱角,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海上的夜晚因此而黏稠甜腻起来。巨轮的钢壳上湿漉漉的,水珠凝结不散。船头和船尾的轮廓隐藏在夜色中,只留下两盏细小的信号灯,在船头船尾的尖端闪烁,约隔两秒闪亮一次。待到这两盏信号灯同时亮起,两个红点之间便是巨轮的身子,黑暗中的一段虚空,却藏匿着冷硬的巨兽,庞然大物从坚硬到柔软,介于虚实之间,钢铁城池进入轻盈的梦境,工业时代的怪物终被自然之力消解。
每隔几天就有一艘巨轮来到。仍然是在夜晚,白天几乎看不到它的身影。巨轮在这里稍作休整,黎明之前就会离开,在人们熟睡之时发动马达。太阳出来时,海面空荡荡,巨轮早已不见,上万吨的沉重,也没有把海面的波纹压平。到了深夜,又有巨轮出现,马达关停之际,船体内部仍有噪声,仪表在转动,指针摇摆,水手的鼾声,还有老鼠在船的筋骨内穿梭,做着飞檐走壁的游戏。波浪在外面拍打船身,船上的夜晚充满了水声,还有钢壳的震荡。巨轮的身躯横穿了大半个地球,早已疲惫不堪,脱力之后的沉睡更是旁若无人。睡在接近圆形的海湾里,如同回到子宫。待它离开海湾再度起航时,重回世间,仿佛经历了一次新生。
裙带菜
海菜的叶片指着两个方向,一端指向礁石,另一端指向海水。它正躺在浅水里,不知要到哪里去。俯身看着半透明的绿叶,它随着水流抖动,像是受到惊吓后的抽搐,这时候才发现,它分明是个活物,蜷着身子,对外部世界抱有古老的警惕。
它在黎明前后的大潮中登岸。此前一直藏身在波浪中,也获得了与波浪相等的速度。在撞击礁石之后,波浪破碎,无力带走这棵海菜,海菜身上也多了几条伤痕,青翠的汁液流淌,在水中挥发,又飘散到空中,凛冽的芬芳,仿佛新割草坪的气味。
这是一棵裙带菜,通身只有一条狭长的叶片,形似裙带,叶片两侧是羽状的混边,一条主筋脉贯穿全身,这使激流中的裙带不至于断裂。嫩芽般的根系,白净而又蓬松,不像陆地植物那沾满泥土的根,它的作用是抓住礁石,使叶片倒挂在海水中。
在风浪大作的时刻,裙带菜的根系精疲力尽,挂不住身子,便从石壁上坠落,又随着波浪沉浮,在黎明时落到了石滩,在浅水中胡乱折叠为一团。招潮蟹从裙带菜的绿叶拱门里急匆匆穿过,蟹爪移动太快,带来了一种错觉,倒像是海菜在它身上闪过。而在招潮蟹的柱状双眼中,它目睹了一座碧绿的城池,却并未恋战,直接穿城而过,它要赶往落潮的海滩。
海上阴云密布,还在不断向下沉降,一场大雨正在酝酿中。海水染上了乌云的黑色,海滩上的碎石灰蒙蒙,只有海菜是鲜亮的。潮水总能带来绿色,将肥硕的叶片四处抛洒,有意装点着荒芜的海滩。哗哗的水声中,叶片有着湿润的绿意,离开水后,它变成一条绿绳,身上的羽毛也粘在了一起,放回到水中,它又重新活了过来。
陆地上的植物安于一处,身子无法移动。裙带菜生在海中,便沾染了海的自由散漫,虽然有根,却一生都在流浪中度过。大潮到来时,裙带菜又回到水中,去往未知之地。几天之后,在岬角的另一侧,还会看到它,叶片两侧的羽毛抖颤,在沙岸的浅水中嬉戏。
裙带菜的主茎拿来腌渍,切成小段,填在臼齿间极为耐磨。在海滨的小屋里,它足以消磨大把时光。还有一种做法,是把裙带菜熬煮化为绿汁,搁置冷凝便成胶状固体,称之为裙带冻,切成半透明的绿方块,刚切完时,绿方块的八个角都在动,许久才能恢复平静。夹一块放在口中,却难以留住,从喉头一路坠到腹中。下咽时,它在胸中留下了冰凉的垂直轨迹,那条输送食物的秘密通道,此刻也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