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前一天,我们夫妇二人驱车赶往江苏盐城老家。趁着现在疫情稍微好转,父亲生日到了,就赶着回去和家人团聚。
车子刚下了高速,就见乡村公路两边大片成熟的麦子。金黄的麦地,像梵高油画里的那片麦地,被涂上一层又一层明亮而饱和的颜色,绚烂至极。风过处,麦浪此起彼伏,饱满的麦穗互相弯腰致意,仿佛在相互传递藏不住的丰收的欢喜。大型的收割机正在作业,夫人望着窗外感慨地说:“这几十年来的变化太大了,过去小麦刚发黄就用镰刀割下,用石磨磨成糊做饼吃,几十年没吃过了,真想再做一次尝尝。”
端午节一家人坐一起吃饭聊天,夫人和婶婶聊起了过去吃麦糊饼的事。婶婶说:“小麦有的呢!就是不知道什么地方能磨碎?”隔壁杨八弟说:“绞肉机也可以绞碎。”哥哥立马打电话给镇上的朋友,约好第二天下午去加工小麦。七叔说:“小麦糊饼近四十年没做过了,不知道做不做得出来原来的味道。”我看大家都很有兴致,就说:“不管怎么样,明天咱们尝试一下。”
次日一大早,夫人就到五叔家弄了二十斤小麦淘干净,放水里浸泡五六个小时。午饭后,我和杨八弟一起开车去镇上磨糊,回头又买了必需的酵母和白糖。带着磨好的麦糊到了五叔家,由七叔发面。这也算是乡村里一件多少年不见的大事儿,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一传十,十传百,周边邻居呼啦啦地都聚集到五叔家,来看做麦糊饼。人来人往,嘈杂的话语声中,不断有人讲过去岁月里做麦糊饼的故事。置身于往昔生活场景的回忆里,仿佛穿越了时光,往事像照片一样,一帧一帧地浮现在脑海里。让人觉得,那个时候感觉到的苦,到现在反是另一种甜。酵母按照比例撒进面粉里,不一会儿面就揉好了,一整块大面团放在大盆里发酵。七叔说:“大家不用急。两个小时后开始生火。”大家全都虔诚地坐在五叔家的巷子里,像等着某种仪式。相亲们一边闲聊着过往,一边等待做饼时刻的到来,有种像等待新婚媳妇上门似的喜悦。
婶婶不时走进厨房看麦糊的变化,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听见她激动地大声叫道:“大家快来看啊,面涨了,面涨了!”我们一窝蜂涌进屋里看,大盆里的面果真都涨起来了,蓬蓬松松的。
婶婶备柴燃着,烧起铁锅。袁枚在《随园食单》中也说“煎炒宜铁锅”。等锅热时,婶婶说:“煎饼锅学问很深,要文火不能武火,要慢慢地蒸。”七叔早准备好了,时不时用手试一试锅的温度,等锅稍微热热,开始在锅边贴饼。贴饼也是手艺活,只见他用手将面糊揉成一个个面团,放在锅边上压一下,压不好就不成饼。一个个面团被压服贴了,七叔说:“我记下时间,得十五分钟哦。”大家围着铁锅,哪也不去,说着闲话,说着生活的意思。十五分钟后,七叔说:“时间到,准备起锅铲饼嘞。”大家又往锅前围了围,谁也不说话了,十几双眼睛都盯在锅盖上,每一张脸上都显出一份热切的期待,大家都在期待开锅后那久违了的麦糊饼。
锅开了,一团蒸汽弥漫了整个房间,饼香就挤满了屋子,那香气让人陶醉。七叔急不可耐地铲起一块饼,揪了一块放嘴里尝了尝,说:“本次做饼试验成功,打99分,哈哈。”七叔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围在锅边的每个人都分到一块,大家也不顾及形象,和着热气大快朵颐,那种旧时吃饼的满足感都洋溢在脸上。
我看到七婶吃了一口饼,脸庞竟挂了泪珠,赶紧问:“七婶,怎么了?”她抑住了泪水说:“这饼有四十多年没吃了,它让我想起了母亲去世也有四十年了。在60年代大集体那会儿,每每过了春节就没吃的了。俗话说‘春山头’,意思就是过了年就没得吃了,和爬山头一样艰难,要等收麦子收玉米的时候才有得吃,日子才好过。每年收麦子时,妈就把刚割下来的麦子磨成糊做成饼,给我们当主粮吃。有时候晒成饼干,每天下午蒸一小碗给我吃,当时也没糖,就放点盐在上面,却是那个年代最好的美味了。母亲为了让我有个强壮的身体,变着法子让我吃饱。今天吃到这饼,就不知怎地想起我那受了一辈子苦的母亲。唉,现在日子好了,她却离开了我们……”
一个人的故事,仿佛拉开了所有人故事的序幕,无数个回忆,如春天次第开放的那些花儿,绽放在乡村的院子里。贫瘠的日子,这麦糊饼曾是多少人内心向往的饕餮盛宴呢。
而今,这饼吃的是一代人难忘的情愫,更是一种满满的幸福。过去的苦涩打磨出了现在的甜美生活,走过那些岁月的人自然懂得:生活不易,今天的幸福要好好珍惜。这小小的麦糊饼历经这么多年,也成了连接乡亲父老至深情感的桥梁,成了离家游子的不老乡愁。
感谢这麦糊饼的香,滋养了生命的香,它依旧缭绕在西坝河边的小村庄,萦绕在每一个游子的心头,荡漾,荡漾......像西坝河的流水一样,日夜不息,从过去流向现在,又将流向未来。
2022年6月9日于西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