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生于一八八四年,弟兄姐妹七个,他排行第三。年少时,他随父辈从益阳到下柴市来谋生。婚后育有两儿两女,他的大女儿就是我的母亲。
外公与那个年代很多的“地主”一样,从小就接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类的教育,让心地善良济贫帮困的儒家思想不停地置入他的骨髓,让他从小就养成了怜贫恤老救济鳏寡的习性。
成年后,外公那勤劳、正直、善良的为人处事风格,这在我们乡里可是家喻户晓的。有人想找他帮个忙啊,指导种地啊,他总是十分乐意,从不拒绝。他对家里请的帮工也是关心备至,我从未听说过他苛刻帮工的传说。他对长工黄叔高就有亲如手足的关系,不像我从书本上看到的那种压迫与剥削的关系。黄叔高结婚时由于没有聘礼,我外公毫不犹豫地拿出钱来,为他主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土改以后,黄叔高逢年过节还带着礼物去探望我外公,我不止一次地听黄叔高说起:“你外公,我过去的东家,是一个大好人,他太善良了,太能吃苦了,平时都是他领着我们干活,锄地、插秧他总是冲在前头;青黄不济的时候,宁可自己吃红薯饭,也要让我们吃上米饭;他家的田地也是两亩、三亩买下来的,历经二、三十年才置下那份家业。”
在外公家庭中兴的岁月里,他始终坚持早睡早起,忙前忙后,农闲时总是天还未亮就挑着蔬菜上街去卖,直到七、八点钟才挑着空担子抑或卖剩的几把菜回家。白天他要么到防洪堤上的树林里扫落叶,带把镰刀到洞庭湖里割点枯柴以供做饭取暖用;要么带一把拾粪铲背上背篼去牲口密集的地方拾粪。他的家人和帮工一样,各有分工,也都十分勤劳肯干。
只有家里来客人时,外公才会停下活计,陪着客人坐在晒谷坪上,在暖暖的阳光下,掏出那支陪伴他多年的烟枪来吞云吐雾,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在生活中所承受到的压力挫折这才随着那烟雾四处飘散,童年少年时愉快的生活,青年壮年时创业发家的故事,才会慢慢地重现他的脑海,让他有意无意地露出惬意的神韵。
据说外公是乡里有名的“庄稼痴”,有空总要到田间地头去嗅一嗅,说是看着这绿如绸缎的稻田,就能嗅出米饭的香甜,抚摸庄稼就像爱抚充满希望的新生儿。他守望着他的田地,盼望土地上能收获更多的粮食。到了上世纪四十年代,外公的农业生产已初具规模,加上他接受新生事物快,使他的耕作方法、农作物品种的选择,给当地农民起到了示范作用。同时,他的家底也日渐丰厚,他用他的智慧、坚韧、果敢,终于在下柴市这块曾经芦苇丛生的土地上创下了自己的家业,名下有了一百多亩土地,建起了一栋两百多平方米的木结构瓦屋。
由于外公家境殷实、知书达礼,让他有能力有条件也有兴趣倡导舞龙灯唱大戏等文化娱乐活动,举凡村子里一切需要财物支撑的公益事业,他都带头发起、热情赞助并充当出钱出力的主力。由于他办事公道、主持正义,这让他顺理成章地被推举为各种社会活动的领头人,村子里有什么难解的纠纷,人们就会请他调停,哪家两口子吵架,他一调解就没事了。叫化子到外公家讨饭,外公会把他们叫到屋里一起用餐,一同享受丰衣足食、社会和谐的乐趣。
外公虽然乐善好施、热心助人,但他对自己和家人却是俭朴到了苛刻的程度,他十分珍惜那乱世荒年里积累下来的财富。田里的稻穗他舍不得留下一根,晒谷场上洒落的稻谷,他也要小心翼翼地拾起,饭碗里的饭粒总是一颗不剩。他身上穿的衣服也大多是我外婆亲手缝制的粗布衣衫,他穿的内衣鞋袜也总是补了又补。母亲曾多次跟我讲起我外婆悭吝的故事:我大舅相亲那天,客人已经到了我外公家,而我外婆还在啃一块猪头骨,由于舍不得丢弃,于是,便躲藏起来,直到啃完那块猪头骨才出来招呼客人。
让我外公始料不及的是,用血汗、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财富,却让他和他的家人因福得祸。上世纪五十年代,在那场土地改革的大潮中,外公的田产被人瓜分了,而且,因为家庭成份不好,还经常被人叫去训斥批斗,过着半饥半饱而且充满恐惧的生活。从此,一个玩派头、讲排场、逞阔气的农民精英,就再也没有兴趣提起自己创业时的那些豪气冲天的旧事了,他用沉默来维护他的尊严,用隐忍来埋藏他的耻辱,用压抑来遗忘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在风风雨雨中,外婆患上了老年痴呆,不久,便离世了;二舅因劳累过度死于田间,二舅去世后,二舅母由于不堪承受“地主婆”的打击,抛儿弃女改嫁给一个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贫农;加上我大舅早已过继给我大外公做继子,从此,只留下我外公和我二舅的儿子一起生活。逢年过节,外公家便再也见不到宾客满堂的热闹场面了。
从我外公的人生里,让我了解到一个旧时代富裕农民的宽厚、慈爱、义气,他们是善于经营的“田秀才”,同时又是勤俭致富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