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了解婆婆这个人,是源于几个姐姐的介绍,那时,我正与年轻时的家属交往,疼我如母的姐姐们知道后,并没提出多大反对,她们的想法是,家长品德好的人家,家教都不会差,教出来的孩子人品都不会坏到哪里,让人放心。我很奇怪,姐姐们怎么那么了解隔了几个村的家属父母的人品呢,原来姐姐们年轻时,正是学大寨、大跃进的年代,社会主义建设需要标兵和先进,那时没有时下这么多先进的媒体平台,农民们用样板戏传播正能量,听姐姐们说,婆婆那个时候因为模样周正,识文断字,被推选扮演《龙江颂》里的江水英。据说,一个有胆识过人,做事果断的党支部书记的形象被婆婆演活了。
后来,在婆婆第一次以给家属送菜的名义来我们单位,实则想趁机相看我时,我偷偷的打量了她一番,她果然剪着江水英式的齐耳短发,圆润白皙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含着笑意,温和却不乏干练,总之,给人一种和善。我从小双亲早逝,敏感自卑的性格养成了我对接触外界人和事第一反应的戒备和抵触,但那一眼,我感受到了婆婆的亲切。
嫁到她家,在给她为媳的岁月里,她果然是个表里如一,温善和蔼的人。我从小体弱多病,经常无缘无故的头晕眼花,我妈生我时已是四十二岁的高龄产妇,不仅如此,那个年代,物质匮乏,家里贫穷,我的头上还有六个哥姐。我时常跟婆婆说,我像没孵化好的小鸡,被啄破壳啄出来的,所以脑壳没发育齐全,走路总感觉脑壳昏呼呼晃荡荡的。婆婆总是微微笑着听,也不多话,转身就到村子里去谋乌鸡,谋乌鸡蛋,谋天麻,谋一种我不知名的草药,然后回家炖乌鸡汤,用那个草药煮乌鸡蛋,这些鸡肉和鸡蛋,其他人是没有份的,单独属于我的福利。其实,那个时候,婆婆家的条件还是比较艰苦的,家属兄妹五人,加上一个老外婆,八口之家,一直靠公公婆婆日出而作的劳力过活,手头拮据是常有的事,但婆婆还是想方设法地花费精力和金钱为我缓解头晕的痛苦,这份婆媳情份,当时是很受到同村人的夸赞的。那些艰苦的年代,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公公婆婆为家庭琐屑吵架,也没有看到婆婆为日常拮据愁眉苦脸,她总是一种山高水清的淡然,一份典型中国女子的坚强。
公公去世那一年的正月,他很蹊跷说了一段话。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我带着三岁的女儿在晒太阳,旁边的公公突然跟我说,别看你妈平时总笑眉笑眼,其实她的脾气特别犟,性格好强,以后你要担待点,我很惊讶公公突兀的叮嘱,但还是笑着答应。冥冥之中,公公的那句话竟成了遗嘱,他在那一年的六月突然去世,儿女们都不在身边。公公的去世给婆婆打击很大,她坚持要到庙堂去吃斋念佛,立志虔诚修心,为公公祈祷超度,为家人祈福平安。我尊重婆婆的意愿,后来在长达十二年的日子里,婆婆都在佛前,晨昏不歇,念佛打坐,一心向佛。
十几年的光阴过的飞快,婆婆对佛理的修为越发精进,她的温和善良,慈祥和蔼,内敛谦和的品质让她得到了一众香客的尊重,她在庙里过的舒心。如果不是因为女儿渐大,我们都工作繁忙,经常加班,特别面临中考,考虑她独来独往的安全,我们不得不将婆婆接来照看女儿,我大约一直都理解不了公公对婆婆性格倔强,性格好强的评价;也正是这样的决定,我和婆婆之间产生了婆媳相处三十年中唯一的一次小隔阂。
婆婆茹素清修多年,见不得菜市场的家禽宰杀,我上班的公司,又作息严格,工作任务繁重,因此周末,我一般会买好下一周荤素搭配的菜色,以便婆婆烧制,这样既满足她的食素,也保证了女儿的营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备菜的安排往往会被婆婆打乱,每周的第一、二两天,饭桌上是满满当当的新鲜菜品,接下来的两三天可能会因为提前烧出的菜而吃剩余,这样的剩菜循环,让我无可奈何,我虽然偶尔间接的提醒过,但婆婆强大的秩序感,在我含蓄的提示面前变得微乎其微,那段时间我很烦躁。因为年轻,我对人情世故领悟不深,所以我找不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更何况,我记着公公曾经的嘱托,让我多加理解和善待婆婆,我从小父母早逝,姐姐姐夫们虽宠我如至宝,但我内心总少了一份家的归属感,那种乳燕无窝的恓惶在我心中烙着很深的忧伤,看到婆婆,我便想到我孤伶的少年,能够体会到婆婆当时的心境,我更不忍心对她过于指责,怕她生出一种寄人篱下的感伤,所以我不敢过多地去改变她,但又改变不了自己的钻牛角尖,只有将所有的不愉快压抑在心,但还是会通过控制不住的情绪外溢出来,聪明的婆婆应该从我的表情中觉察到我的不满,错误的以为我是对她的不欢迎,所以也变得小心翼翼和无所适从,婆媳间的相互迁就,却成了两人之间芥蒂产生的“刽子手”。
后来,女儿顺利考取高中,为了她上学方便,我们在学校附近租住了一套房,这样与婆婆因生活习惯不同而存在的矛盾就不解而除了。其实,回过头来想一想,这些矛盾根本都是不值一提的小问题,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修为和定力不够,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我渐渐明白,公公所说的婆婆好强,不过是大多数人都具有的“强迫症”,那种对事物前后左右的秩序要求,有些会苛刻到极致状态。当年她那样做事习惯,估计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白白蹉跎了我当年情绪低谷期的光阴。
理解万岁。在婆婆后来独住的日子里,我敞开心扉地和她聊过几次她当年的做事方式,善解人意的婆婆逐渐明白我的苦心,从那以后,我感到婆婆跟我越发地亲近,如果说婆婆之前对我始终有一份客套的热情,那现在的亲近完全没有了疏离的成分,她愿意什么事都跟我说说,每次去看望她,灶台边,餐桌旁,她就那样轻松的慢言慢语,琐琐屑屑的跟我闲聊,家长里短,人情世故,她的梦境梦意,她对佛的悟道等等,尽管她的有些聊天内容,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但我从没有打断她,她重复地说,我便重复地听,以至后来,婆婆总向我投诉,你比那个三犟子(家属排行老三)贴心多了,他每次来,点火样的,噼里啪啦的转个身就不见了人影。我知道,婆婆有这些特征的时候,说明她确实老了,她对儿女的依赖,对亲情的依恋,让我感到心酸,年迈的婆婆,即使还执着的每天礼佛读经,但我觉得她对生命之光的渐渐趋弱有了潜藏于心的恐慌。
在做婆婆三十年儿媳的时光里,春夏秋冬,我为婆婆买的衣服颇有几件,在我给她买的系列衣服里,她最喜爱是一件唐装,黑色的高纺亚麻质地,柔和且挺撑,站式的小领,红色的盘扣,前襟衣摆下方绣着漂亮的缠枝,绿叶红花,栩栩生动,衬着婆婆白皙微丰的脸庞,颇有民国女子气质,或许这种穿戴让她忆起当年与公公初识的甜蜜光景吧,总之,婆婆不止一次跟我说,那件衣服她每次出门都穿,每次回来赶紧洗了叠好。我相信,婆婆是真喜欢,好几次我同她一起走亲戚,她穿的都是这件,每次都会抚摸着衣衫向亲戚,向熟人炫耀我的孝心和眼光。其实,三个小姑子给她买的穿和吃,比我为她做的多得多。
婆婆去世前的一年,是在敬老院度过的。那时她的眼睛已基本失明,长期茹素,加上她一年复发一次的血吸虫肝旧病,让她的血小板一直达不到白内障手术的凝血指标,以至于医生和我们这些儿女不敢冒那个险,束手无策地看着她的视力越来越模糊直到失明,儿女们都抽不时间专人照看她,安全第一,我们为婆婆选了一个环境和交通都较好的市区养老院。
婆婆住进养老院后,一般情况下,周末我都会去看看她,都会问她想吃什么,除了生活用品,婆婆从来不提多的要求,总是说,这里有吃有喝,肚子饱饱的,哪里还装得下,不要乱花钱。婆婆礼佛多年,生活向来节俭,越到后来,越持佛戒,不嗔不贪,清心修为,体谅儿女的辛苦和不易。女儿第一次到养老院去看她,回来说,奶奶一直笑眯眯的说满足,说养老院非常好,舒适享受,工作人员也不错,让我们大家放心。其实我懂,婆婆清修多年,怎么可能那么快就适应和别人共处一室的陌生的环境呢,只是她自始至终都将所有的不适埋在心底,用一种和风细雨的姿态接受儿女的安排和现状,减轻儿女们的压力和负担,她是一个包容的智慧的老人。
婆婆是突发脑溢血走的,从发病到去世不到一周时间,去时没有留下更多的遗言,走的很平静。现在想起,我非常庆幸的能在婆婆最后一段时光里,为她做了一件她满意的事,那个周末,我忙好家务,去看她时,快要十点了,我问,妈,你想吃什么,她难得的回答说,想吃炒面。我知道街上的早点摊每天十点必须收摊,不然城管就会监督催收,我听完,赶紧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远处的摊点,根据她的要求,不要葱蒜,不要腌菜,不要太硬,也不要太软,不要出现疙瘩面球,炒到松松散散。摊点的主人是位六十岁左右的善良阿姨,她一边不厌其烦地听我描述,一边快速翻炒炒面,那天有点冷,我将装炒面的袋子捂进大衣里,走到婆婆床前,炒面还是热的,我喂婆婆吃,婆婆吃得非常欢愉,并要我将剩下的炒面交服务员收好,她晚上还要吃的。看她吃的如此的香,我心里特别难过,泪水盈眶,这是婆婆非常难得的一次请求,谁知道,却成了婆婆留给我的一个念想。
吃着面,婆婆又忍不住向她的室友和旁边的工作人员炫耀,我这媳妇比女儿还细心,买的东西最合我的意。其实,三个小姑子对婆婆的付出更多,每次婆婆旧病复发住院,她们都事先协商好,轮流衣不解带的陪护婆婆病床前,她们都体贴我起早摸黑上班的劳累,通情达理。
写到这里,我想到女儿的双胞胎孩子出生时,她又一次从旧病复发中死里逃生出来后那急不可待想去看望宝宝们的迫切,想到女儿怀两个孩子因为羊水不均而往返上海医院那段时间里她的担忧,想到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天天四点起床,匍匐叩拜在香炉前的虔诚和祈福,坚硬的瓷砖该有多冷,跪着的膝盖该有多疼,她说她年纪大了,没有钱财支援,没有医术解决,唯有用她那份血脉相连的真情和倾心付出的真心打动神明,保佑她所有儿孙们的健康平安。
人要懂得惜福,婆婆生前常跟我聊这个话题,与人为善,常怀感恩。现在,婆婆走了,家里少了一个凡事可以请教和相询的老人,儿女们少了一个侍奉孝顺的母亲,我少了一个日常可以探望可以闲聊琐屑的婆婆。每次经过她住过的养老院,我都觉得我少了什么,不思量,自难忘,惜福二字,在婆婆离开了我们一年时间里,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它的含义。
婆婆追悼会的悼辞很简单,肖敬华,生于一九三九年四月初一,卒于二O二一年五月初四,享年83岁,她一生贤良善仁,德厚慈温,共孕育两子三女,愿老人一路走好,天堂里安息。
是的,她是一个平凡的人,但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睿智的长者,善良豁达的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