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的那天，我请你喝酒。酒酣话多，问你愿望，你说，离别老家很多年了，你极想回去一趟。你说：“回去看看，只是看看，哪怕看一眼就走呢。”
我问你，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你想看的?可多啦，你说，比方说村东有棵皂角树，就是浑身生刺，果子能洗衣裳的那种树。树下长年歇着村里的那辆木轮子大车。那大车好高，高过你的头，得费很大的劲才能爬上去。玩够了，顺着车沿攀上树，小心着刺，扔下一串串果实，伙伴们平分，拎回家找大人讨几句奖赏。
那年八月十五，吃过月饼，小伙伴相约去摘秋，就是偷人家地里的秋庄稼。家乡有个规矩，仲秋被偷了东西，是不准吵，不准嚷嚷，更不准跺着脚骂人的。那晚你们偷了很多，北瓜秋葫芦也不论大小都摘了来，堆了一堆。皎皎月色下，分派好了，却无人敢拎回家。都是自家地里的，难说自己那份里就没有父母熟悉的号记。后来还是谁出了主意，将它们运进村，藏进大车里，相约明晨早早起床，一齐来这里，然后吆喝：“哎哟我的娘，咋这么多北瓜!”再拎回家。
后来，就是那辆大车送你全家去县里的车站，离开故乡来到江南这个城市。那正是冬天，你说，雨雪过后的清晨，天还没有大亮，雾蒙蒙地泛着一层蓝，大车“咯吱——哐”“咯吱——哐”清冷地拖着长音，而你那时趴在车沿上，出神地看着木轱辘咬着结了薄冰的泥土路，看它咬出两条深沟，看坑洼里的水迅速地往沟里灌。沟逶迤着生长，水灌的也急，往前直撵着车轮……
这么多年了，你说，现在，夜半人静，年老易醒，那“咯吱——哐”、“咯吱——哐”的声响常常鼠似地浮游而起，耳边轻唱。靛青蓝的背景里，竟混着当年被你忽略的那匹马脖子下两只铜铃的清音，连绵不绝。
“——那以后，我就没回过老家。尽管全家都早已经来到江南，那边没有了亲人，但是现在我要回去一趟。现在吗，大车肯定没有了，可我想那棵皂角树也许还在。”
举杯对饮，我给你鼓励并且祝愿，但愿那树还在，那大车也在，木轮子风吹日蚀陷在树荫里如你从前之记忆，静静地歇着。
你是知道的，我心里也有棵树，也关于老家。老家的井虽说浅，井口都阔的大方。天天扒井台照镜子不觉得什么，倒是井边有棵枣树。枣熟，红尖尖在梢上惹人，竹竿够不着，吐口口水在手心，爬上树，恣意的当儿一低头，正瞥见那井，井嘴大张，自己与蓝天都在它黑黝黝的嘴里。这时突然生出怕，抱住树死不肯松手，呜呜地哭。
那是第一次知道怕。怕什么呢?现在想当然是怕死。那树那井却在心底清明了许多年，直到前年回趟老家，方知井没了，井的地方被一户人盖了屋，如今屋也没了，连庄子都没有了，都领了补贴迁去公路边规划的新村，老庄子被拆了屋锯了树平了地还作了田。我一阵怅然若失，然而心里的井依旧盛着水，树依旧一年一度落叶红枣，只是模糊着有些远，似乎活现现就在某个地方，某个真正能称为老家的地方。那地方在哪呢?我直寻过“春风不度”的玉门关。
故乡归来，你请我喝酒。酒是老家的酒。老家是沙地，一马平川，贫瘠又丰富，没有化肥的年代，盛产红薯和高粱。红薯和高粱都是酿酒的材料，那时县里也有酒厂，出产一款有商标的酒，虽然不曾闻名中外，却真材实料是父亲口中的好酒。后来，高粱和红薯不再是主产，酒厂也转给了私人，商人逐利，勾兑简单且利丰，只是可惜了那枚好商标。而你带回来的这坛，是你从镇子上重金买下的乡民自酿。
酒坛子打开，一股子酒香扑面而出。你说，这酒放了很多年了。我回应，确实，有年月了。
会心一笑，举杯而饮，品酒，我也细品你说的关于老家的每一件事。“少小离家老大回”，生活里有诗，可是生活里更多的是现实，现实是，乡音已改鬓毛衰，笑脸问客的童子已不见;现实是，相隔已久，老家与你俩不识，你只是普通的外乡客，来了又走，就像头顶飞过的雁。
那晚，你就歇在离老家几里外的镇子上。镇上有宾馆，有饭店，也有超市。镇子不如城市，镇上路灯稀疏，配置的灯具功率不足，灯杆顶上悠忽一团晕黄，就像童年时候被娘放在灶台上随时都能被风吹灭的油灯。
秋夜渐凉，几天来落叶一般忐忑的情绪也逐渐平息，走在街道上，你说，走着走着，你忽然想起一个遥远的童话，七色花，七片儿，每一片都能神奇地满足你一个心愿。你说，少年时候，你无数次曾天真地想，若哪天神仙也送你一朵，你决不会傻得像那女孩，你会如何如何……
多谢你的童话。疑惑的窗纸被你捅破，豁然的同时我也一阵晕眩——细细捉摸，我们的人生不也恰如一朵七色花么!为生活中这样那样琐细的愿望扯得零零碎碎，给这一片给那一瓣，回头去望，较之那个女孩我们又能聪明多少?可还记得，学生时写作文，老师布置的题目是我的理想，你的理想很高，我写得理想也不渺小。记得你说，你要发明一种药，让世界再没有治不好的病……桑田沧海，恍恍惚惚，你可知当初的少年哪里去了?当初的激情可还剩一星半点?
少年不知世事艰，我们记住了童话，记住了那树那井那木轮子大车。尔今衣襟满风尘，人在江湖不由身，是偶然也是宿命，于是我们多了感慨。尘埃般轻扬的一生，你我终于不成铁骨钢肠的英雄，自然我们有了柔软，自然有些事拿起来放不下，自然有些地方进去了难出来。酒酣耳热，老家老家，你我虚妄而又真诚，殊不知，老家就是这坛开了封的陈年老酒，浸着那抹靛青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