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月光真的如水,摇动的和不摇动的事物都在荡漾着。而照在祖父居住的青石板房顶上的那一片月光,却一直流动着,祖父的嘴巴也不断翕张,淌着的都是古老的传奇和故事。我摇着巨大的蒲扇,划动月光,为祖父驱赶着炎热和蚊蝇。祖父讲着我爱听的故事,虽然陈旧了,但语言和梦想永远新鲜。祖父所讲的那些故事传奇,在我植满草根和野花的心灵当中,响动着滴水穿石的音乐。
讲故事的时候,祖父的语调不紧不慢,静静地将他道听途说或是自身经历过的那些民间奇人异事,持续不断地灌输给我,往往,在紧要处卖个关子,或且听下回分解。让我欲罢不能,回荡在内心里的古灵精怪和故事碎片,像旧了的黑白胶片,在我的想象里翩翩起舞。
祖父早年读过私塾,识文断字很是了得,在同辈人当中,学历最高,正楷字写得很有味道。后来,他得了白内障,眼睛看不到了。但并不影响祖父讲故事。失明之后,祖父讲故事的能力才逐渐增强和显露出来的。这是不是也算一种有所失有所得呢?
我的童年几乎都是和祖父一同度过的。每晚,吃完饭后,我就早早地跑到祖父那里。通常,夏天的夜晚,我就把失明的祖父搀扶到不高的屋顶上,拿一面蒲扇,端一碗开水,请祖父给我讲故事。也有许多的小伙伴,自动围上来,竖着耳朵,一脸虔诚地听,有时讲到夜半三更,害得那些胆子小的伙伴不敢独自回家,祖父就拄着拐杖,敲敲打打地将他们一一送回家。往往,我的衣服还没全部脱下,就央求祖父讲故事。对我的要求,祖父不厌其烦,哪怕把已经讲过的故事再添油加醋一番,他也讲得有板有眼,我也听得有滋有味。
奶奶说,祖父年轻的时候,不仅读过私塾,还收藏了不少四书五经和传奇志怪之类的书籍,上面的文字,他都读过,甚至几十年后,还会背诵。
许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是祖父的故事,为我的童年营造了一种宽厚、亲切和富有想象余地的心灵氛围。可是人总有厌倦的时候,尤其是一天天地长大,总有一天要离开的。到中学读书以后,我就不自觉地远离了祖父和他的故事。但过往如水,许多的故事都模糊如我们所经历的往事,而总会有一些场景,在记忆中矗立如碑。许多年后,我总是回想起童年夜晚里的那些均匀月光,是它们,让祖父翕动的嘴唇长出了美妙和神奇的花朵,让一个少年的乡村时光迷离、灿烂得不名所以。
不幸的是,在我十八岁那年冬天的一个中午,看起来健壮,且没有任何疾病的祖父,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们所在的尘世。几乎与此同时,我也携带着故乡的一些根深蒂固的习性与祖父当年在月光下给我讲的那些故事,走州过县,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生存。起初,由于工作的忙碌和生活的艰难,很少回头打望来时的道路,也很少去回想童年时光,尽管那一段时光里花草繁茂,月光照耀的村庄和祖父的面庞坚韧而持久。
再回到故乡,又去看了祖父、母居住的房屋,里面堆满了尘土覆盖的物什,大小蛛网挂满屋梁墙角。我知道,祖父和祖母,连同那些在这间屋子里生活过的人们,他们是不会走的,他们的气息已经深入到了黄泥、榆木椽檩和空气中了。如今的村庄,月光依旧,但感觉已经没了少小时候的清净和缥缈了。房顶的青石板依旧,铺陈着岁月的落叶与灰尘。但月光照在上面,还是呈现出水的姿态,在风里微微荡漾,看得久了,仿佛祖父又在喃喃地讲故事了。
这时候,我才觉得,这世上,人们总是有新旧之分,可这万千事物,哪一种又会真的会陈旧呢?有几次,我在月夜路过祖父祖母的坟茔,只看到,茂盛的庄稼和茅草蓬勃,但都静止无声,它们周边的一切,都像是在聆听或者私语。在心里,我再一次对祖父说:你和你的故事就像我们家族的血液,每一滴都有着千百年的迢遥和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