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啪嗒一声。
雨打落了屋后的合欢，树上的绒花褪去睡意，舒展开藏进记忆里的清香，一个淡粉色的回眸，醒来在七月的枝头。
“吴奶奶，又在画合欢呀!”
老人停住手中的笔，没有接着为树上的花绒缀上一层细密的雨丝。听说她打年轻那会儿就喜欢候在巷口，等着给清晨画下花开的样子，这一画就是四十多个春秋，一不留神还让皱纹顺着那画笔爬上了她的面庞，在她的眼角涟漪起一圈向阳的年轮。
大概是六年前，我们住的老巷子没能留住风烛残年的自己，在一个不经意的黄昏，躲进了人们的记忆深处。巷子里的街坊都搬到了居民楼里，楼下种的也不再是合欢。只是吴奶奶还会守在每一个清晨，等着把那花开的瞬间从印象里揪到画纸上。
有人说是巷子里最后一晚的风把吴奶奶给灌迷糊了，其实这样也好，她时不时地还以为自己依旧站在那片生养她的土地上，她再也不用担心长长的巷子没有来往的路人，也不用怕后院的榆树伴着她出生，却不能陪着她走完一生。
雨还在下，沾湿了老人斑白的双鬓，也晕开了那些常年栖息在她眼角的皱纹，老人眯缝着眼，大概是有些困了，可突然间她又放下画笔。“你看，你看，囡囡来了……”她边说边赶忙收起画纸，沉在湖底的目光倏地亮了起来。
她颤巍巍地抬起手，顺着她探去的方向，我看到的只是来往的汽车和一阵冷清，有那么一会，我还真有些失落，哪怕我坚定的知道囡囡不可能再是六岁的样子了。我只能轻轻地告诉老人一声“囡囡…长大了。”
“囡囡还小，不急着长大，不急不急…”老人把最后一个字音拖了许久。风声渐渐涨了起来，老人边收回尾音边缓缓闭上了眼，那光也瞬息扑灭在她的眼角，老人借着余温里的光找到了旧识的笑容，她缓缓扬起嘴角。
嫣然一笑间，迷雾四起。
“宽宽巷，四海家，里面住着老爹妈…”我跳上门槛，和扑面而来的白雾撞了个满怀，刚在梦里装了一兜的迷糊，这一撞撒地只剩下清醒了。可是下一句是什么呀，我拍了拍脑袋，拍出来的却还是一片白茫茫的清晨。
我们家在巷子头，一眼望去还真的看不到巷子尾，不仅仅是因为今天起了大雾，毕竟这巷子深到能落下四十多户人家。巷口看日出，巷尾等日落，还有那卖豆腐的不吆喝到破嗓，几乎是可惜了这一车水灵，但是巷子到底有多深，只听巷尾的老诗人写到—我望着天上星想起了地下人，我想陪她走完这条老巷，一走就是庸庸碌碌的一辈子。
刚念上书的孩子算不出巷子有多深更理解不了一辈子有多长，只是，我们开始认为一辈子是种沉甸甸的东西，就像搭在我们脚下的石板，无论风里雨里都只是默默地背起路过的人们，送走一张又一张相敬如宾的面孔。
好像要下雨了，一种我说不出的甘甜猛地灌进空气，像是熟过了头的西瓜突然在泥土里裂开，我喜欢这番独特的气味，也喜欢它要带着细雨来光临我们的巷子。我们这些孩子很少在下雨时举着伞，毕竟雨都是温柔地吹在我们脸上，我们也就不好意思再把它拒在伞外。其实我们还想看看雨能不能把巷子带进诗里，那诗让天空泛了黄，把青瓦变了样。
“囡囡起得真早!”远处的晨风把这声问候从巷尾推了出来，不用回头便也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吴奶奶，她背着画夹要到巷口去画合欢，她画的合欢像是从枝头摘下来的，有时还带着雨露。
“我们家榆钱熟了，你们去摘吧。”还没等吴奶奶把话说完，我们就高兴地动起身来，个高的男孩已经拿好了钩子，等着在树上轻轻一打，一上午就这么一溜烟过去了。吃了个半饱坐在树下，我们便开始探向自家的烟囱，等着炊烟从烟囱里爬出来，差不多整条巷子都会攒出七七八八的吆喊，都是唤孩子回家吃饭的。
在院子里支起个桌子，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几乎家家都是这样目送走了他们的清晨和日出。桌子不大，围上一家人刚刚好，孩子一般都坐在临着大门的那一边，扒不了几口饭就要四处瞅瞅，有时一瞅就是好几分钟，吃个饭把神都给吃丢了，不过我最喜欢把目光留在院子的角落，那里栽着一颗樱桃树，正值春色，落了一地白，把整个院子都带到了三月的明媚里。
巷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砌有一口池塘，三月一般都还留着半池春水，等到太阳过午的时候，那弯水盈盈正好倒映出天蓝蓝，我趴在池塘边上，总感觉听到了头顶的天空扑通掉落进了池塘，在水面上浮出另一个样子。
午后阳光正暖，家里的大人都喜欢躺上床睡一会，我们这些孩子自然也会眯上一阵子，不过不是在床上，几个孩子商量着从家里逃出来，偷摸着爬上谁家的房顶，这样就完全睡在了温暖的阳光里。我们这家家都是矮平房，不大点儿的孩子就能顺着树枝攀上屋顶，还有些胆子大的男孩借着侧墙的镂空两三下就爬了上去。
这一睡也不知道要睡多久，只能等那家飘出来饭香把我们都叫醒，今天大概是早了些，这家人在三点多蒸了糖角，掀开蒸笼，一股香甜就钻进了我们的梦里，惹得我们在睡醒时还流着口水。实在是馋了，我们就沿着屋檐爬到了厨房那儿，透着天窗过一会嘴瘾，不过越看越馋，黑溜的眼睛提溜着转到了一起，来套包剪锤，输的人就要下去讨两个来解馋。
三个人掰开一个糖角，不一会就连指头也都舔了一遍。巷子里的黄昏来得早，舔完嘴唇一抬头，黄昏就来了。
巷子里的晚饭有点像一种仪式，三菜一汤一锅粥，吃的时候太阳刚落下屋檐，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吃过饭，小孩子们就不爱出去了，或者说根本就带不出去，终于轮到那些忙活了一天的妇人喘口气了，她们拎上个小凳子来到巷口，插个空在晚风里坐下来，闲扯上一句有的没的，算是把今天的疲惫都送走，反正还有明天在等着她们。
吴奶奶也会坐在那堆人里，不过她很少开口讲话，可能她只想趁一会月光。可今晚的月亮还没有出来呀，我走到巷口，只见到吴奶奶还有她影子里的肃穆。
“奶奶，去我家好不好，爸爸妈妈都在收拾东西，没人陪我画画。”我看着吴奶奶点头，以为这只是一个忙碌的夜晚，就像新年那样，大人们把家里的东西都整理一遍，只不过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又把这些东西塞到了箱子里，我还不知道就连六岁之前的我也被塞了进去。
路过池塘的时候，我被半池的金黄吸引了去，原来是月亮不小心跌进了池塘，还碎了那一池的平静。可能是被我们发现了，月亮害羞地背过身去，在池底悄悄哄睡了也忙活了一晚的自己。
好像起雾了，我第一次见到这些轻盈的小东西赶来在巷子的夜晚，我松开被吴奶奶牵住的小手，想抓来一把放到嘴里，却在不经意间抬头撞见了奶奶的笑容，她抿着嘴，隐隐露出眼角的皱纹，那皱纹好像也被蒙上了一层雾，有点恍惚，还有点悲凉。
我好像听见，她隔着雾问我“囡囡，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