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市医院的诊断书,我的手在颤抖,揉了揉有些模糊的眼睛,还是不敢相信。
“一定是医生拿错了。”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抖抖索索地递给爱人。
胰腺癌晚期。
触目惊心的几个字,让一向冷静的他突然腿一软,抱头蹲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
“会不会弄错了?我们再到其他地方检查一下?”良久,缓缓用手撑着地站起身来,满是无助和绝望。
我偷偷擦了擦眼睛,朝他努努嘴。身后一路小跑着追上来的婆婆气喘吁吁地说:“是不是没事嘛,你们偏不信,非要东一家、西一家医院乱跑,医生也还不是说开了几瓶止痛的药吃吃就行,用不着住院。我自己的病我还不清楚?”
看着婆婆依然风风火火的样子,听着她连珠带炮的话语。刚才医生神色凝重的样子,让我有些迟疑。还要不要继续去别家医院看看?可这已经是第三家医院了,和其他两家说法如出一辙;或者就听医生的叮嘱,让她在家,好好休息,想吃啥就买给她吃,让她开开心心过一天是一天吧。年龄大了不说,多处的扩散,万一手术中出现侧漏,有可能连手术台都下不来,到时人财两空。
一时间,我们俩变得六神无主。
接下来那段时间,我和爱人兄妹三人,凡是听到有患相同病的人,都会向家属打听他们在哪家医院治,也托熟人找到市里最权威的专家,三天两头缠着他们询问最佳治疗方案……
“最好的方案就是手术,但我们不能保证手术中会不会出现意外。如果出现,那将是雪上加霜,病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医生的话,无疑在我们头顶泼了一盆凉水。
考虑再三,我们商量着,先瞒着婆婆,只说是胃疼,加上胆囊发炎,找医生开些药吃了就好。
对我的话,婆婆深信不疑。我们兄妹几人相互提醒着,一定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要让婆婆看出有一丝的沉重和难过。
没过几天,婆婆待不住了,嚷嚷着要回老家去,说是在冰冷的水泥房子里住着不习惯,比不得在老家自在。
执拗不过,只好依着她,一路反复叮咛着:“医生开的药,痛的时候才吃,不痛时就不用吃了。”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再说有你爸照顾着。你们就安心忙你们的事,不用担心我。”
看着似乎暂时也没啥大碍,悄悄把公公拉到一边,红着眼眶再三说:“爸,就全靠辛苦您老人家了。”狠心送老人上了车。
可自从婆婆病了,变得孩子般缠人。总是隔三差五打电话来,满怀热忱地问:“什么时候回家?”明明前几天才回去过,她总说:“你好久都没回来了。”
解释半天,她耳朵不好,仍旧热切地问:“明天就回来?”
几次三番,有时没了耐心,对着电话大声嚷嚷,终于听明白后,默默挂了电话。
隔几天,又问同样的话。只是那语调有点怯怯的,没了底气。我心一软,想想医生的话,再忙,也要多抽时间陪陪她。那病一发作,可是会致命的。
见我没有烦,她立刻开心起来,欣喜地向我描述着,那些鸡鸭们在她回去这两个月长壮了,医生开的药很管用,吃了一次就不痛了,菜地的韭菜也长高了,等我回去就包饺子给我吃……
电话那头的婆婆似乎还像没病以前硬朗,让我回去的念头又动摇起来,再等等吧!
听说我又不能回去,电话那头的婆婆仿佛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喃喃地说:“你忙吧,等有空了就回来。”
满怀愧疚地挂了电话。心想,婆婆不会生气吧?一时半会儿,她的病应该不会很快发作吧?等忙完了这阵,一定回去陪陪她。可似乎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似乎每一件事都比回家重要,最后到底还是没能回去。
婆婆的电话打得越发勤了,有时还不等开口,她已经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说,西瓜熟了,甜着呢,比城里喂农药长大的可好吃多了;挑了大的给你留着,抓紧时间回来一趟吧,不然长坏了,就可惜了。
我敷衍着答应她,她又像孩子般开心起来。
我天真地以为,真有可能是医院检查错了,或者是出现了奇迹,婆婆没事了。
那天,三妹突然打电话来,说:“你快回来吧,妈的病发作了。”我急得眼前发黑,泪眼婆娑地赶到车站赶上了末班车。一路上,我默默地祈祷,希望三妹是骗我的。我希望婆婆好好的,最起码能多一天是一天啊!此时,我才知道即使人活到八十岁,也是需要妈的孩子啊!虽然她不曾生我、养我,但她也会像疼她的三个孩子一样心疼我。
记得有一年感冒了,老是咳嗽。药吃了不少,总不见好。不知道她从哪里听说,棉花柑加冰糖熬着吃能止咳。天挨黑时,只见她满身是泥地回来了,抱着几个同样泥乎乎的柑子,憨憨地笑着说:“这东西难寻呢,在你姨娘家才找到这几个。”
姨娘家?我惊讶。她离我们十多里路呢,这来回就二十多里,何况天还下着雨。我想象不出来,在黑黑的山路上,她是怎样连滚带爬抱着那几个柑子回到家的。
盯着我把又苦又涩的药喝下,我假装说太难喝,被呛到了,用袖子擦着眼睛。她赶紧从荷包掏出糖块让我含在嘴里,说能压压苦。
每次出门时,她都不住地嘱咐着,在外不要心疼钱,亏了自己,亏了身体。
每次和她聊天时,无论我说什么,她都虔诚地半张着嘴,侧着耳朵凝神地听。就连回娘家,她也要跟着,说是许久没看到亲家了,顺道去看看。
每次在回娘家的小路上,除了爱人、孩子,还有公公婆婆。娘家人碰到时,总会招呼说:“你们一家人又回娘家呀?”
原来,她只是想多看我一眼,想和我说说话。
车子到了村口,没有看到婆婆像往常一样欢天喜地迎出来。
我心里颤颤的,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颗心仿佛被人掏空。
三妹说:“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病了。止痛的药刚开始吃一颗,后来大把大把地吃也不管用了。可她不让告诉你,说你忙。不过,她走得很安详,只是不停地念叨要等你回来,和你说会儿话。”
我把她轻轻地抱在怀里,满头的白发散落在我胸前,拿梳子的手也不听使唤,再怎么梳,依然那么凌乱。取下我头上的发圈,套在为她挽起的发髻上。那样,来生我看到那个发圈,就能找到她了。
我跪着烧纸,他们说,那是钱,留着给她路上花。这辈子穷够了,下辈子只管大大方方地花。火盆比盛夏更热,而她的身体越来越凉。彻夜的哀乐,淹没了我的呜咽。她一定还在漆黑的小房子里看着我、等着我,想和我说说话。
可再没有一阵风,把我的呼唤送到她的耳边。
旌幡引路,在长长窄窄的小路上,抬棺的乡邻战战兢兢地走着。他们说她在过奈何桥了,让我们反复叮嘱她,小心走好。
我低低地俯下身,轻轻告诉她,别怕,他们背你过桥呢。过桥时,千万别喝那碗孟婆汤,不然你就不记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