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香烟，吞云吐雾，在空气中飘飘悠悠，慢慢幻化成一道圈。
半截粉笔，勾点画线，在黑板上上上下下，渐渐演绎出一个圆。
这几天，这种影像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想抓住它，一下子就成了碎片……
11月14日，这天晚上我正在为一位同事升职而庆贺，酒杯端在手上接到了一个手机：老汪，老曹走了。我一时讶然。静默，无常。
曲终戏散。一个人就这样走了……
10月12日，我们还在老味土菜馆一起相聚。13日，我在皖宁新徽菜订好包间，邀约头天的老同事们14日晚再聚。
曹兄，你回短信说：“因为还在吃头孢，酒肯定不能喝，如果大家不劝酒，我又不扫大家兴，我们就准时参与”。
我回说：“没事，聚一聚图个热闹，身体原因不喝酒大家都会理解的，届时恭候，一定光临啊”。
曹兄答应了。这是早上的事，傍晚曹兄又来了短信：“相信你肯定理解，确实是因为身体原因，明晚不能参加你组织的饭局了。也相信会有机会跟你解释清楚，请允许我暂时不和你说太多(明天你只要问一下老查，今天中午和老查在一起吃饭，我接到体检中心电话，下午去体检中心拿了报告)。。。(原来此处就是三个圈号，这是否心乱还是余意未尽呢)”。
“好的，祝一切安好!另找时间再聚!”
“嗯嗯!谢谢理解。相聚肯定有机会(添加有祈祷的表情符号)”
10月14日晚我们再聚时提到老曹，老查说老曹今天上午到上海去了，他的一个学生安排的。
学生安排的，我放心了。当老师的，这是最大的财富和幸福呀!
11月14日，仅仅一个月。这期间我也没太在意，一直没有和老曹联系，也没有和他的老婆曹俊花联系，曹俊花和我是初中同班同学。
也就一个月，说好的“相聚肯定有机会”，有短信为证，至今我还存在手机上，永远，我也不会删去。老曹，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你怎么如此地不守信诺啊……
算算老曹的年龄，今年正六十，好像是暑期办的退休手续(悼词上提到暑期8月份)。不过六十嘛，就这样走了!我感到怅然。
第二天上午，老查约我前往狮子山陵园吊唁。老曹躺在灵床之上，脸上盖了刀香纸，看不见模样。但整个身躯缩小了几个圈。磕了头，下过礼，问了死因，是肺鳞癌(想起“吞云吐雾”)晚期及化疗引起并发症。安慰过家属，我和老查也就离开了。
“人死如灯灭了吗?太遗憾了!”我说。
“老曹也算圆满了，也算死而无憾了。”老查回应我。
我瞪着眼望着老查。
“老曹该有的都有了。儿媳妇娶回了家，孙子也看到了。学校干部也当过了，自己也正好退休了。什么都没拉下。相比于老徐(同宿舍楼的同事)的英年早逝，他也活了六十岁，正好一个甲子，你说呢?”
我没吱声。但我心里似乎也认可：一个甲子，六十年正好一个轮回，也是圈了一个圆。
老查人性格豪迈，退休多年的总务主任，言语往往直抵事实的本质，我无意辩驳。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能够画上一个圆圈，人生也算功德圆满了。老曹教数学的，总算是给自己画了一个圈。
这之后的几天，我的脑子里就有了上面的幻觉，我想努力地抓住这个碎片，把它复原：
1996年的夏天，工棚里。一个中等身材、面庞黒瘦的年轻人，他的嘴里喷出的就是这个圈，他的手中画出的就是这个圆。
哦，老曹，是你，我终于抓住了你。老曹对我笑了笑，露出了饱满的牙齿。
“我好兴奋，我好骄傲!我们马上就该有了自己的楼房了，它将是全县教职工中面积最大、户型最好、质量最优的房子。”老曹左手一支香烟，右手半截粉笔，在空中挥舞着。空气马上就会被他点燃。这动作夸张得更像“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1996年的夏天已载入了高河中学的发展史，高河中学还在发展。
这个夏天，是老曹和我还有一帮青年教师兄弟“革故鼎新”，锐意进取的夏天。时任的校长程起全先生大胆开拓，力排众议，有个下午把我和老曹找去，单刀直入地问我们：是想住楼房还是继续窝缩在单间里(那时我们都已成家，有了小孩)。
我们当然想住楼房。
程校长大手一挥，我给你们机会，敢不敢上?
心里虽然忐忑，但嘴上不怂：敢!
敢!就把大门外被附近村民们占着的学校土地挣回来。我答应你们，土地拿回来了，你们就是建房第一组。
历史有时也并不那么复杂而纠结。
老曹和我还真就挺身而出，我为组长，老曹为副组长。斗智斗勇，带领一班年青教师硬是从村民的手中夺回了历史上原本就属于我们学校的土地。
程校长硬气，建房第一组成立。老曹左手夹着烟，右手画着圆和我们一道在工棚中规划着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希望……
烟雾散了，粉墨散了。老曹如今和我们也散了……
可老曹那坚毅的面庞，勇往的身躯和那追求美好生活，改变现实命运的斗志仍在我内心里激荡。
我与老曹其实也有恩怨的。
老曹安徽师范大学毕业后就工作于新安中学，教过程起全校长(那时程在三祝初中任校长)的女儿。数学教得很棒，程校长对老曹印象极深，颇为赞赏。后来二人先后都调到了高河中学。关系较一般人就不一样了。程校长赏识老曹，多年后(1997年)，向教委推荐他进入中层，我也有幸列入名单。
一次酒后，老曹向我发了脾气，说我忘恩负义，对他不够尊重，不够支持。说什么当初(指1993年)我的党员转正、中层提干，都是他在程校长面前多次推动、力举保荐的结果。
我想想也是：一个人本事再大，如若没有伯乐引荐，和主要领导从不接近也是难以进入法眼的。
我向老曹作了检讨，老曹应该是有恩于我的。虽说后来这次提干泡汤了，但我的党员转正，老曹的确在有关会议上为我声张直言了。刚进入高河中学(1992年)我与程校长的工作关系还是比较僵的，因为年青，我总是突破学校的常规，违背学校的意愿。我能有今天的政治进步，老曹是有帮助的，老曹的确有恩于我。
老曹这个人有恩于我，我当然要还的，只要时候一到，不能不报。
2003年，老曹的儿子读高三，这很关键。老徐(同宿舍楼)当班主任、教物理，老严(儿子也在这个班)教化学，查老师(老曹同学)教英语，生物是谁不记得了，老曹自己教数学。总之，这个班的师资一定要强，可是语文学科因某种原因缺了老师。老曹带着老严跑到我家，要我接了这个班，因为我1998年曾教出全县语文高考平均成绩第一名。我很为难，当时我已经带了高二一个班主任和两个班语文，任务挺重。
但老曹执着，不带不行。这之后，他一个人又跑到我家，说什么他过去帮过我，今天为了他的孩子我必须受些累，接过这个担子。
他说，我教了二十年的书，都是教别人孩子，都非常尽心尽责，现在我为自己的孩子也必须努力争取。我为自己的孩子找几个好老师，这不为过，更何况班上还有其他孩子，他们也受益了。
说这话时，我的眼睛对着他。他很激动，清瘦的面孔上涨红的血脉好似要挣扎出来。我突然发现他眼睛里还噙着泪花。
老曹，的确是一个倔直的人，八十年代的本科生，教出了县里的理科状元，之前的提干早就云散，内心应该是苦的。为了儿子成才，这样的求人，难道这仅是私心，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私心更具有初心的呢?!
老曹与我是有怨的。曹俊花是他的老婆，是我的同学。
前些年，时兴同学会，天南海北一到国庆或者春节总是会有一场豪迈而多情的约会。次数多了，老曹不干了。
一次烟台的女同学回来了，我做东，邀约了在县城的其他男女同学，当然包括曹俊花。初中同学的感情都很纯真和朦胧，经过几十年的发酵，越发醇厚悠长，席中少不了劝几杯酒，酒后少不了吼上几嗓子。夜深了，才散去各自回家。
我和老曹同住第一组楼房，当然要送曹俊花回家，哪知道刚到门口就吃了一记闷棍：
告诉你，以后你们同学聚会，不要再找我老婆曹俊花参加。
乱七八糟的，搞些什么东西。
正期待感谢的脸一时懵了，臊红了……
这老曹还真说得出口，如此心胸。事后很长时间互不搭理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倒觉得老曹可理解。老曹爱他的家人真是爱到骨子里去了，爱一个人必须拥有。
这就是老曹的性格，也是他的品格吧。
正如曹俊花在她前两天的答谢信中泣语：长飞一生好强但也谦逊，充满魄力但也勤于思考(老曹常夹着香烟)，执着但也大度，一直在闪耀着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
老曹，你走了，我们这些小恩怨也随你而去了，愿你在那边静好，老徐还在那边等着你呢，你们还可以在一个班共事，教出许多好学生，教出更多的理科状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