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八十岁的母亲病了,而且需要手术。
近几年,母亲日渐出现尿急尿频且行路难的症状。看了医生,诊断为子宫脱垂,嘱咐多卧躺少负重。母亲就不愿意再就诊,一人独居,极少出门或不出门。催得急了,母亲态度坚定:能吃能喝能睡,又不做活,去医院遭那个罪?壬寅年初,家庭会议一致决计母亲得彻底治疗,擢升晚年生活质量。手术时间拟以暑假为宜,陪伴与照顾时间上足够充裕。
选择了省城最好的三甲医院。从初夏开始,我便带领母亲辗转门诊各大楼与科室。挂号、报到、就诊,或影像学检查,看病难且耗时,母亲顾及面子,不愿意坐轮椅,便走几步歇几步,慢慢往前挪。揣着累积的一摞化验单,屡次皆以为暂可告一段落,却又告知需要补充这样那样的诊断书。
母亲的手术归属盆底妇科。需要提供新一轮的体液、血液、超声、影像、病理以及不知名目的各种检查。极热的午后,大厅内排列着冗长的等待就医的队伍,我看到一张张苍白的脸,悲哀的脸,焦虑的脸,漠然的脸,失望的脸,木讷的脸,标致的脸,痛苦的脸,平静的脸,慈悲的脸,苍老的脸,变形的脸……陡然间头晕目眩,那些站着的人,坐着的人,低头的人,闭目的人,颤栗的人,自语的人,蹒跚的人,满面潮红的人,汗流浃背的人,正襟危坐的人,衣衫褴褛的人,发如蓬草的人,筋骨暴露的人,沉默寡言的人,被推着走动的人,拎着一兜兜生活物品的人,眼睛盯着某个地方眨也不眨一下的人……皆在眼前摇晃,这些人像水里的倒影,影影绰绰模糊不请。我瞬间缩小,变成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呆立在幽暗的角落。
所幸母亲身体各项指标尚处于医学范围的正常值之内,活检报告亦颇不恶,让家人略感欣慰。
02
母亲年轻时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农活却既拿手又出色,犁田打耙女人多不能够,母亲却不在话下,一口气能扬一二千斤的稻谷,令村里的男劳力咋舌。父亲公务,母亲不多一言,更无怨言,七口之家的十几亩庄稼地拾掇得井井有条。别家饲养的家禽家畜,我家只多不少。十多年前父亲去世后,母亲只身守护乡下的几进老屋,仍坚持多年养成的习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劈地垦荒种棉点豆,从无停歇。母亲还给我在老屋保留了房间。对于曾经的故乡,生态环境已然今非昔比。荷塘干涸,月色荒芜。不闻流水蛙鸣,难见露凝成霜,消失了炊烟与燕巢,别去了萤火与星光。这样的夜晚,我已无法安眠。母亲或许知道,可并不说什么。陪伴母亲的是租赁老宅的几个外乡人以及她饲养的一群阿猫阿狗。
记忆中的母亲一生极少就医,即使粗茶淡饭与长年繁重的体力劳动,偶有头痛脑热,喝两剂民间土方抑或挺一挺也就过去了。桑榆之年,依然腰板挺直言行爽利,衣着妥帖周正,绝无龙钟之态。
七月初,院方要求的深度检测项目皆已完毕,我暗自松了口气,以为几个月的奔波即告结束,孰知办理的却是一个预住院手续。母亲领到一个蓝色手环,小心翼翼戴在腕上,左看右看,像戴一个奇妙之物。
今夏气候异常,江淮之间一向缠绵悱恻的梅雨季节似乎没有来过,连月无雨,气温一再攀升,居高不下,人倦鸟乏。
一月之后的一个早晨,我们接到母亲入院通知,却转瞬追来一个急匆匆的电话,说刚才错打了。盼望与期待转瞬变得一头雾水。
立秋已过,依旧赤日炎炎。母亲突然反复腹泻,浑身无力,各地新冠疫情此消彼长,往医院就诊愈发不易。母亲像魇了魔怔,茶饭无香,夜晚身体像着了火,自觉绳缚索捆。我们期望母亲平安,期望现代医学的精密仪器能准确检测出母亲体内诡秘的隐症。
03
母亲正式入院是八月下旬,暑期已近尾声,且第二天即行手术。母亲所患并非疑难杂症,从术前谈话中得知,若顺利,半小时抑或一小时左右即可结束。晚上,我在告知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然而,“瞎子摸到三岔口”,我们不知所措了。母亲的手术从上午九时一直延续到晚上六时仍未结束。其间几次被叫约谈,告知曰因为母亲的病情出现异常,得找泌尿科专家共同会诊,重新制定手术方案,家人心里都压了块石头。手术台上深度麻醉的耄耋老母能否经受突如其来的意外?手术会顺利吗?以后会怎么样?会诊的结果是手术团队为母亲建构了盆底修补网,施行膀胱再植术,输尿管支架植入术,改了尿道。第二天换药时我看清母亲的右腹下开了七八公分的一个刀口子,一个极深的引流洞,插着管子,管道里流淌着黑红的血渍。
回到病房,母亲第一句话便是:我睡了好长一觉。母亲是清醒的。我们松了口气。
上苍眷顾我的母亲。几天过去,母亲靠在床头洗了头发(她太爱干净),阳光照着她满头银丝自然形成的几道曲纹,病友称赞母亲的头发好看。母亲笑了。
母亲自来卷发。她的卷发基因没有遗传给她的两个女儿,却全给了儿子、孙子、外孙,他们的头发个个卷曲乌黑油亮。
在乡下,母亲和其他农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即使父亲不在的这些年,母亲的生活也从不马虎,一天天都过得极其认真。母亲出门总会带个手袋,里面装着钥匙、手机、卡片,还会有一把小小的檀木梳子。
“头发像鸡窝,出门憋得慌。”母亲的头发总是熨帖齐整,一丝不乱,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
04
带着尚未愈合的伤口,体内插着一根管子,我们将母亲接回了家,那是术后第九天。出院记录写明二周后复诊,无有特殊情况可拔去导尿管。母亲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能下地蹒跚迈步了,可以自己洗漱了,尿频尿急症状缓解了。母亲感到身体轻松,我们亦是欣慰。
“五更天唱曲子”呀,我们高兴得早了。遵医嘱,一个月后,母亲门诊手术,取出了输尿管内植入的双J管,那是两根笔芯粗细的软管子,二十公分长短。第二天午后,母亲即开始发烧,体温直窜39度。如此便连天连夜高烧不退,均在摄氏40度上下,物理降温、退烧药、消炎片、吊针轮番上阵,甚至一天三趟医院二次急诊,一周六趟看医生。才刚恢复一点体力的母亲虚弱得双腿打颤,直不起身子。
不得不重新接受各种各样的检查。院方的意见是母亲再继续高烧则需要重新手术再造尿道。母亲咬紧牙关坚决摇头。母亲是坚韧的也是幸运的。
病魔知难而退,高烧几日后变为忽高忽低,终于一点点降下来,母亲体温逐渐恢复正常。
我的母亲转危为安。
有一天,我替母亲梳头。母亲忽然掉下泪来:“我累赘你们了。”
我感到惭愧。有位诗人说过“人互为父母。”他的意思或可理解为父子、母子关系是可以“转换”的。你幼小的时候,他们是你的父母,爱你,疼你,抚养你,他们衰老的时候,你变成他们的父母,爱他们,心疼他们,并承担起赡养他们的责任。只是,我们的爱,陪伴能坚持多久?
侄女拿镜子逗母亲。“奶奶长胖了,脸色可好了。”
“不看不看,老了,丑死啦。”母亲破涕为笑。
想起母亲上一次的笑。
正是新燕啄泥乱花迷眼的四月,我驱车搀扶母亲去往几十里路处去看樱花,微风吹过,千万树樱花如粉雪飘飔,我备了一把椅子,母亲坐在开满野花的小路旁,取好景,我迅速按下快门。
母亲叹息道:“这样好看的花落了,真可惜。”
“明年再来,我还给你拍。”
“唉,不晓得明年来不来得了了呢。”
“手术后就能自己走路了。”
“啊,真的?”母亲将信将疑,想了一会儿,忽然笑出了声。
花开花谢花满天。
大地上美好的事物必会永生。
祝福我的母亲。祝愿天下的母亲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