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人开始一天天变老,许多往事都懵懵懂懂消失在时空隧道里,唯独童年的那些小玩意儿事,却似银幕再映般时不时浮现在眼前,随之那颗遥远的炽热的童心也蹦跶起来,回到了浙江最大的国营三门盐场那个天涯海角,想起了那山、那海、那河……让人宽慰、沉醉、迷恋,偶尔从心底里发出会心一笑。
约法三章
自从我记事的那天起,感觉我的家就与众不同。为贴补家里生活的紧张,母亲起早摸黑,去盐场周边的农村,入户上门做裁缝活,平时掌家管教我们兄弟姐妹的事自然落到父亲身上,而父亲除了一周一个休息日外,要到盐田滩地上干活,所以对家里的管理只能是粗放式的。他出于对我们安全和学习方面的考虑,对我和弟弟约法三章:一是必须认真完成家庭作业;二是不准下河游泳;三是不准跟调皮的伙伴在一起。如有违约,柴棒伺候,戒尺相加。
这三道约法,跟唐僧套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儿一样,约束着我的一举一动,也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整个童年的脑海上空,让人望而生畏,不敢轻举妄动。
其实,遵守第一条约法并不难,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绝大多数也会自觉完成的,不然数学就保不牢班级前几名,盐场子弟学校钟老师经常套在头上的花环和高帽就会掉下来,自尊心会遭受打击。语文嘛,即使字迹潦草一点也要写完,而作文就把玩耍的活动编成故事。老师看字数够了一般就满意了,偶尔还会打个大红圈和“好”字。事实上,那时盐场子弟学校的老师都是些稍有文化的盐工家属、子弟组成,他们也没几个人读过高中的,所以在我们小孩心中,公信力会打点折扣,觉得应付下老师还是一件容易的事。
要做到第二条就勉为其难了。我家所在的二工区旁边有一条二十多米的盐田排淡河,河水除了纳潮和雨季排淡水时浑浊外,平时碧水粼粼,波纹縠皱,长长的湖面在阳光照耀下氤氲蒸腾,鱼虾雀跃,尤其是那一群群鲻鱼泛着肚白,欢快地向你展示它们的美姿。夏季闷热时节,微风吹过,岸边葱绿的芦苇沙沙作响,泽漆、小蓟草、狗尾草和多肉质红绿相间的团状碱蓬草随风摇曳,让人觉得这里是最好的乘凉去处。
一天中午,盐场二工区和运输队等周边的小伙伴们三五成群地“蹭蹭”钻进河里,一条平静的河很快就喧嚣、沸腾开了。他们在水里尽情地展示各种姿态和动作,什么仰泳、蛙泳、蝶泳,什么狗爬式、鱼跃式、牛游式,花样百出,潇洒嘚瑟。有几群还玩起水仗,相互追逐,有的还拿排球当作水球一样投掷、对抛,这种情景真让人看得眼馋。河里的一个伙伴看我心痒痒,双手撇起水花,要我下来,看我还无动于衷,就用“你真是白纸扇客啊”激将我。从不服输的我哪里受得了这等窝囊气,我不顾一切了,也扑到了河里学起游泳。回到家里,父亲看我赤裸着上身,就剩下一条湿漉漉的裤衩,知道我去游泳了,顿时火冒三丈,眼睛一瞪,准备去拿木棒。我看腔气不对,就飞也似的住房后盐田上直奔。父亲看追不上我,远远挥着木棒,狠狠地撂下话:“这个没格色的,晚上不要回家!”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下过河了,这条约法害得我一辈子都不会游泳,我也因此一辈子怪父亲。
父亲最不能容忍的是我违反第三条,即与这些“滑皮”在一起。确实,我的这些小伙伴很少有认真读书的,成绩也普遍平平过。怕我受他们影响,他经常说“好人三个帮,好田三个桩,少跟烂荸荠在一起。”母亲则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良禽择木而栖”,认为与读书好的人在一起自己也会受益匪浅。而当时成绩较好的大多是些文静的女孩子,父亲经常夸赞一位上学路过门口的周姓同乡的女儿,示意我向她学习。可是她整天板着脸,一副埋头苦读的样子,哪里是我们这些玩性十足男孩子的偶像?
这些“烂荸荠”集中在一起,就等于进入到一个淳朴、天真、烂漫、活力四射的奇妙世界,这是大人们意想不到的。山上、海里、河边、公路、盐田、地埂、林间、草丛都有我们的节目,而且是一个接一个。比如,在河边的岸青林里,白天可以捉青蛙、抓蚂蚱,累了可以玩会迷藏、偷瓜果。晚上活动场地扩大到盐坨高点、芦苇地和河边“三防时期”建设的暗堡。十来人分成两队,模拟游击队,玩潜伏、打游击。遇到工区每月一次的露天电影巡回放映,那简直跟过节一样开心。未等放学,大家就商量着黄昏的活动节目。我想,这些活动带来的刺激和快乐,没有亲身经历是很难感受的。这时,父亲的叮咛、老师的嘱咐,不当耳边风才怪啊!
当然,玩乐,不全是乐,也有苦的时候。有些富有“战斗”模式的游戏,也常常使我们“遍体鳞伤”。那时,随便找个小孩,没有两到三个伤疤的,应该就是个女孩。我也是一样,头上、手上、膝盖到处伤痕累累。闹出点伤也从来不声张,暗暗地用家里备的红药水、蓝药水和碘酒涂一下就算完了。如夏天发炎严重起来,就自己搞点土牛膝、蒲公英、车前草 、蛇莓草等草药捣烂敷上,这样大多就会好起来。
所以这条约法,实际上是形同虚设的,即使表面接受,也只是应付下,熬不了几天就又突破了。现在想想,那时我就像那只金猴,不断地跳出唐僧的紧箍咒。与父亲的“斗争”,伴随着我的整个童年时光。
河湖钓影
不过,机会来了。父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神”,喝酒总要整点生猛海鲜之类的下酒菜,而不仅仅是自家园地里种的那些青菜、萝卜等蔬菜。于是,一到周末,父亲就很早到床头吆喝:“快起来钓鱼去啊!”
不知怎么,母亲也支持我与弟弟去钓鱼。想到我们人小,得有一个长长的钓竿,母亲趁在农村做裁缝的便利,托主人家找了许多三四米长的金竹,还讨了下海捕鱼用的尼龙细线作为钓线。我就用老化变白的大蒜芯或塑料鞋底剪成一粒粒串起来作为浮标,用牙膏壳锡片做成沉坠绑在钓钩边上。钓钩是有损耗的,为了持续进行,与小伙伴们在盐场滩地里找一些工人们废弃的塑料薄膜、废铜烂铁等,向挑着“笼箱担”的“换糖客”换来多种型号的鱼钓钩。其实,这种物物交换也是我们童年各种娱乐活动物资的主要来源。钓具虽然粗放,但是实用、方便,不像现在像现在这种“套上套”的铝塑合成钓竿,死憋憋,手感差,用起来不习惯、不舒服。
我与弟弟主要是去盐田边沿的排淡河里钓泥鱼和“大蟒”鱼。泥鱼平时钻在河底斜面的泥洞里,或隐藏在青色的海苔里。河水清澈时,可以看到它时不时探出头来张望,无人时也会四处巡游、觅食。它有一个大大的头部,脸颊和腮腺鼓鼓的,嘴巴宽大,眼睛睁着像灯笼,身体呈圆柱塔状,夏天时长到十四五厘米左右,冬天则有三十多厘米长。泥鱼喜欢吃海生微生物,我们就通常用海螺蛳肉作鱼饵。盐场排淡河岸边是满满的海螺丝。于是就地取材,拿石头砸碎螺蛳壳,取出硬邦邦的螺蛳肉钩上。因为肉质硬,也可以让泥鱼折腾一会,上钩更深。
钓泥鱼也是一个技术活,分为找地、引诱、咬钩、诈逃、反抽等步骤。河里不是随便垂钓就有鱼的,要先看河水的颜色,“水清则无鱼”,说明泥鱼没有出洞,所以我们专门找水色绿中带有点混沌的新鲜水质。钓饵沉底后,要用手慢慢一拉一拉,来回几次让鱼看到有小微生物在移动。这时候最忌讳大声说话,或在水中掉颗小石子什么的,以免惊动泥鱼。后来读到唐朝胡令能《小儿垂钓》那首小诗,特别有同感。他写道:“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确实,诱鱼上钩是要全神贯注的,这个时候任何路人来打扰都是不予理会的。等泥鱼咬钩后,还要将竿轻轻提起,佯装逃跑。这时候,它会觉得到嘴的肥肉想溜,会更使劲地咬住吞进。然后我们手一抖,来个反抽,泥鱼十有八九在线上活蹦乱跳了。这样,如果不出意外,半天下来,一竹笼就会被装得满满的。
有一种情况是我们最怕的,就是那种闷热天气,钓到一半,正在兴头上的时候,突然来了一群低飞的燕子和三三两两的鸥鹭。根据经验,我们知道,天马上就会黑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心里特别不过瘾。如果不是打响雷,我们是不会退却的,心想反正也带了工人晒盐用的大草帽。这与张志和吟咏的“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如出一辙。
其实,除了钓鱼,等下大雨后,排淡河退去潮水,我们还会成群结队地下去摸鱼。这时水面只有膝盖高,鲈鱼、鲻鱼、泥鱼、蚕虾等活蹦乱跳,青蟹也无处藏身。由于人多,河水被搅得跟米泔水一样,这些小生灵简直似大难来临,四处乱窜,不时地撞在人的小腿上,等你伸手去抓,又逃之夭夭。我手笨,学着大人的样子不停地向河底乱摸,开始时如海底捞月。我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但往往在不经意间,突然踩在潜伏于脚趾窟里的鱼身上,令其猛地一震,这时迅捷将双手狠狠按住不放,鱼才成了俘虏。如果在脚趾窟里摸到大青蟹,我就倒霉了。它如小孩拳头一样大的双钳,夹住你,会伤到筋骨,令你痛不欲生。如果遇到这种“小蟹鬼”,一不小心被钳住手指,它就会立即断臂“放死钳”,求生逃逸。而这种夹在手上的死钳,一时欲罢不能,稍一动,会让你鲜血直流,钻心地痛半天都不能还魂。
许多大人为了围捕鱼,全身连衣服直接淌在水中,这时鱼会钻到他们肚里藏匿,结果被不知不觉逮住。他们戴上棉手套,即使摸到大青蟹也会很从容地将其捉住。原来,摸鱼不但要有技巧,也要有韧劲和淡定。
退潮后的滩涂上,满是些花蚶、蛤蜊、牡蛎之类的贝壳海鲜,我两位姐姐生性好静,就善于捉花蚶和蛤蜊。特别是这种带血的花蚶营养丰富,价格昂贵,人们常用它泡黄酒补身。讲起三门湾的海鲜,人们总少不了将花蚶拿出来炫耀推广。
候潮赶海
我家住在离海不到三百米的地方,从门口经方山脚下的运输队和三号闸,塘坝外是一望无垠的大海,汹涌的波涛中有轮笛长鸣,渔帆点点。
退去潮水后,是泛黄得跟旧日历一样的滩涂,整体貌似平坦的涂面被大自然划出许多沟沟壑壑。就在这天然的立体构筑中,有泥螺、海螺丝的蜗行,弹涂、虾狗的跳跃,红钳蟹、青原蟹的横行,海蜇搁浅的挣扎,有一种平静之中的躁动。
夏天的黄昏,马路上经常有成群结队的农家妇女和盐场职工家属提着灯笼一样的煤油灯去赶海,大人说他们是去捡泥螺。夜晚,退潮后的滩涂闷热起来,泥螺等要出来乘凉,而人们却可以避免日晒,是赶海的好时机。这时,如果你站在大坝上,远远望去,就会看到大片漆黑的海涂上有星星点点在蠕动,似满目繁星的银河。好一个梦幻、壮丽和神奇的景象!其实,对我诱惑最大的,不是去捡静态的泥螺、海螺丝等爬行海生小动物,而是去抓更具活力、更有挑战性的望潮、弹涂。
望潮是什么?它古名章举或章巨,为亚热带、温带海洋软体动物。韩愈《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有诗句:“章举马甲柱,斗以怪自呈。”《嘉定赤城志》记载:“章巨,八足,首圆。〈南海异名记〉正名为蜛蝫,一种足似之而小,曰望潮。”也就是说它是章鱼一科,形似而足小,身体椭圆,黑白相间,有八个爪,有一双乌黑的眼睛。由于它生活在滩涂沟壑边的泥洞里,每天望着潮水涨落,因而得了一个诗意化的名字。
抓望潮技术难度很高,需要机智应对。小伙计郑永利是抓望潮的高手,我跟着他赶海。看他准备一大把三十多厘米长的竹竿,每根用四十厘米左右的尼龙粗绳系在竿上卷着,同时捕捉一些小蟹放在竹笼里备用。
找望潮洞是一件很“专业”的事,海涂上不知有多少大大小小的洞,有弹涂洞、蟹洞、海蜈蚣洞、虾狗洞等,唯独望潮洞最难找。永利告诉我,望潮智商挺高,在水里异常机灵,跑得非常快,它所到之处很少留有痕迹。后来才在电视上看到,那种红红的大章鱼还能够预测世界杯足球赛的输赢方。真假未知,聪明肯定。它的洞口细细的,有方形、三角形和一些不规则的堡垒形态,外表光滑,给人的感觉就是洞里面空空的。据了解,这种洞穴,一则可以躲开鸥、鹰等天敌,二则以便吸引小虾蟹进去憩息,被它捕捉当作食物。
等找到洞后,慢慢扒开,这时洞壁会有密密麻麻的脚印,恰似天花病人的麻面孔。一直挖到绿汪汪的水,这才把竹竿插在地上,另一头缚住一只折了脚爪的蟹身放在水里作为诱饵。同时立即又去找新的望潮洞,等插了一排后,再回来一个个“收拾”。
说收拾,其实没有经验和技术还挺难的。回来时,要看洞穴水面的状态。一般情况下,望潮会试探性地用小脚爪在水里往上抛几下,看没有动静,才放胆来“捕蟹”。等到它的大腿紧紧抱住蟹身吃起来,这时永利就像小偷取东西一样快,“呼呼”连续几下,准将它抓出来。按照他的办法,我还是抓不住。望潮身体极软,手一伸进洞里,感觉跟触碰泥巴一样,不见踪影。等第二次手伸进去时,它早已溜进深水洞,不知去向了。我只得用笨办法,先在临水洞上挖一个薄薄的闸口,等望潮大腿抱住小蟹吃香了,优哉游哉地在吐水了,手掌猛地一把插入堵住那个闸口,急速把它挖了出来。这样虽然效率低,但半天下来也能抓二十来只。当然,象永利这样的高手则可以抓五六十只。
夜里,如遇到退去的小水潮,大海里被海浪冲到滩涂的望潮简直跟战场上被大炮轰昏了头的逃兵一样,蛰伏在泥土里。在赶夜海的松明灯、煤油灯的探照下,任由你捉拿。一个晚上下来,一大竹笼二十斤左右的望潮让你提着吃力,睡意全无。
在海涂上抓弹涂鱼也是十分有趣的事。
弹涂书面语叫跳跳鱼,全身光滑如泥鳅,乌黑中有少量白斑和蓝斑,头大呈圆柱状,两只眼睛凸出,炯炯有神,时刻紧盯着四周。滩涂是一种两栖动物,退潮后直接在滩涂上跳跃、觅食和相互嬉闹,这种好动的特点和个性会引来太多的天敌。水下的大鱼,滩涂上的螃蟹和空中飞禽都在寻找这类目标。恶劣的生存环境让它练就了飞快的速度、惊人的弹跳力和超高的灵敏度。只要周围稍有动静,就立马钻入洞穴中去,一时拿它没辙。
于是,大人们用长长的专用钓具来钓。这种钓具比较简单,分别用五六米长的竹竿和尼龙线制作,在线头系上“锚式钓钩”就成了。钓弹涂时,要将钓钩抛出十多米,慢慢拉到弹涂身边,当它好奇地睁大眼睛张望时,这时突然发力一抽拉,四个钩中总有一两个钩会钩住弹涂,这种调皮的弹涂就这样被偷袭钓住。而被钩住的弹涂在空中如秋千般随惯性荡到渔民胸前挂着的竹笼里。据说,这种钓法需要几年赶海才能熟练。
而我们小孩,受到臂力和视线的限制,无法模仿这种钓法。大人们常用俗话说:“弹涂钻竹滚(筒)”。就是说弹涂一旦钻进比自身稍大的竹筒里,就无法翻身逃脱了。我们这些“小滑皮”一听就懂了,于是去山里砍了许多金竹,制作了一大堆小竹筒。大家分头插在弹涂的洞口边,形成了许多“陷阱”。过一会儿,有些弹涂就不知不觉钻入了,有些由于受到惊吓,慌不择路时钻入。对于这些“瓮中之鳖”,我们并不急于捉拿归拢。先慢慢地把竹筒拔出来,逗它玩一下,然后往竹笼里一倒就行。
近年,中央电视台有个栏目叫《舌尖上的中国》,专门介绍了三门湾的跳跳鱼,此后这种鱼的名声大振,价格飙升。确实,弹涂的肉质细嫩,爽滑可口。特别到了冬天更为肥美,故有“冬天跳鱼赛河鳗”的说法。如果你把它放在稻草篝火上熏烤一下,会更加入味可口,晒成鱼干做面、落汤也鲜美无比。
周末的晚餐,是我们全家最期待的。因为有我与弟弟钓的泥鱼,或者有海上捉的望潮、弹涂,或者有两位姐姐捉的花蚶、蛤蜊。这时,父亲的酒门会大开,眉开眼笑,讲话爽朗,活似神仙。三门酿造厂生产的仅有三角二分钱一斤的黄酒远近闻名,喝起来确实也香,禁不住我也要品尝几口。
上山猎物
对我来说,童年时只要能跳出父亲的视野,摆脱那个无形的紧箍咒,那就是海阔天空。在那个要山有山,要海有海的海湾盐场,可以让我像像小鸟一样放飞自我,恣意玩耍。
在这些小伙伴中,玩耍的项目,只要有人想得出来,就会做得出来。我所在的二工区有个姓颜的大伙伴,比我大半轮,他为人仗义,顽强勇敢,战无不胜,自然成了大家的“头头”。他常带着大家去下海游泳、爬山,甚至跟农村小孩子“打架”。于是,大人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薛刚山”。
一个周末上午,他带领我和另外几个小伙伴爬上附近的方山。大家带着自制的弹弓,兴冲冲去山北面的松树林里弹鸟。一进入树林,跟我想象的情况完全不同。那里岚雾弥漫,能见度又低,阴凉的松林中只听到各种叽叽喳喳的鸟声,却找不到鸟,偶尔看见几只,也是这种黄色的小画眉鸟,异常机灵,眼子不是特别准的,根本就弹不中。正在大家艰犯难之时,一个伙计惊讶地叫了起来:“树上有鸟巢!”大家顿时兴奋极了。我体重最轻,颜让我踩在他的肩膀上先爬。“先爬就先爬,反正我平时爬树也是老手”,心里想。我爬到五六米高的树梢,取出最后几只小鸟,准备递给伙伴们时,“啪”的一声,脚踩的这根老树枝断了。我连忙抛了小鸟,双手抓住另一根树枝。虽然只是手臂划破了点皮,但裤脚口破裂了。大伙说没事,反正你娘会做衣服。我摇头咕噜,心想我爸这关怎么过啊?后来,大家在颜的安排下,分头挖蚯蚓,想把小鸟抚养长大。
大概过了半个月,我们又跟着颜去摘“山乌珠”。这次要去山西面,那里有一个岩场,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岩仓。我们要从旁边一条一米多的沟跳过去,五个人过去了,最后我跳。由于弹跳力不够,又踩在被踩松动的石头上,顿时眼前一晕,不知不觉地滚下了几十米深的悬崖。当我醒来时,双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脑袋,发现全是血。此时周边凿岩民工大喊:“有人摔死了,快来救命啊!”起先似乎是一个陌生的盐场工人把我抱到附近盐业站包扎,口中嚷着:“好在悬崖中间有小松树挡了一下,不然你没命了。”后来,班主任王玉香老师闻讯后连忙把我抱到运输队医务室检查,发现脑壳未碎,只是皮外伤,但却在头顶上砸开了三个洞。放学后,父亲看着我跟电影里的重伤员一样,性格本来就暴躁的他气急败坏地大骂,被邻居劝架后,让我站着不让吃饭。有时摸着头上的伤疤,真庆幸自己寿命长,也知道这是不听话的后果。
一天下午,正当大家沉迷于玩耍上次抓来的小鸟时,突然来了一辆救护车。一大批穿白大褂的医生们神情慌张地跳下车,立即把我们都隔离在家,工区和周边学校气氛都紧张起来。医生问这问那,要求我们回忆最近一个月都玩过哪些地方,和谁在一起。做了笔录后,那个“薛刚山”则被当场带走。我们当时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阵仗,以为自己犯了什么罪,怕得要命。后来,父亲告诉我,是“薛刚山”最近连续拉肚子。经检查,不知在哪得了“霍乱2号”瘟疫,并说这种病是烈性传染病,搞不好要死许多人的。听后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冒一身冷汗。
这两次活动后,我对于山有种莫名的敬畏感,感觉父亲的话是对的,觉得他就像山一样不可撼动!也对松树有种亲近感,这种既教训了我、又救了我的松树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是我成长的导师。
自制玩具
与女孩子们玩踢毽、踩高跷、跳橡皮筋等活动不同,我们男孩的兴趣主要受到战斗电影片的影响,孩童之间的话题主要是谁谁打仗英勇,谁消灭了多少敌人,谁禁得住严刑拷打等内容。玩的东西也有一个特点,就是多功能且“实用”,比如弹弓既可以打鸟,也可以在玩“阵地战”时当作枪使。用针头、铁棒并在尾部绑上鸡毛制成的“羽毛雷”,既能当炮仗,也能模拟手雷或手榴弹。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伙伴间的“战斗”需要,或者用于猎杀野生动物。
那时,真想有把枪。认为有枪既能在玩乐中护身,也能挂在腰里像电影中的英雄一样,多自信、多威风!看着民兵家挂在墙上的冲锋枪、步枪,我们忍不住拿下来当玩具,但这种卸了子弹的真枪,靠自己嘴巴“哒哒”地响声当枪声终归没劲。后来看到链条枪,用火柴当子弹,一根就可以打一枪,且枪声响亮,十分羡慕。于是就把家里废弃的自行车链条拆下来,用八号铅丝和橡皮筋等制作,很快就成功了。但是玩着玩着,觉得不“实用”,既不可以打猎,又不可以“打仗”。
为了捕住成群的斑鸠和麻雀,我想到了猎人的火药枪。听说这种火药枪在枪管里放上一大堆铁珠,一枪出去,可以猎杀一群鸟。于是,我们就去工区食堂的山树柴堆里挑选了上好的枪型木棒,用木工师傅的斧头、木锯分别制作成长枪和手枪。枪管没有咋办?就去盐场滩地里找了工人废弃的铁管,但却发现太粗,无法收口,撞针帽也找不到那么大的。最后大家商定先做手枪,用雨伞柄的铁管作枪管,一号电池的铜帽作引火帽,火柴头剥出一大堆当火药,引火用的“子烧”就从“换糖客”这里换,这样手枪也制作出来了。大家都有一种大功告成的喜悦。
试枪时,大伙对这种自制的土手枪心中没底,还是有些犹豫。这时我邻居一个号称“老弹”的左撇子伙伴自告奋勇说:“由我来,有什么好怕的?!”他随手拿过火药上膛的手枪,对准食堂矮柴房屋顶上的一群麻雀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只见鸟儿飞了,枪管被炸开了花,撞针木也飞了,木头枪柄也被炸裂,他随之“啊呦”一声惊叫。我们围上去定睛一看,他的左手背全是墨黑一片,一会儿流出了殷红的鲜血。这时,大家被吓坏了,一起扶着他的手慌张地“撤离”,去赤脚医生翟老人这包扎。翟老人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你们这些小孩,枪都好拿来玩的啊?不要命了?!”
这件事后,我脑中也一片茫然,疑问看上去一条简单的枪,原来居然有那么多的奥妙。直到中学学了物理、化学课,才懂了一点钢铁的强度、各种炸药的化学成分和烈性等知识,知道枪管长短与初速度、角度、射击距离这些关系。后来得知,即使是工厂生产的枪炮,搞不好也有炸膛的时候。现在想想还真后怕,真是无知者无畏,初生牛犊不畏虎唉!
那个时候,我们自制的玩具还真不少。除了高低杠、跷跷板、石锁、高翘等,还会做安装着轴承的简易木制三轮车。这种三轮车除了用来搬运泥石,构筑“战壕”“碉堡”外,还可以坐立四五个人,站成队形。如果在水泥地上加力一推,“呼啦”一声,即刻会引来更多的伙伴。这辆三轮车也就成了“香饽饽”,大家争着玩,都乐开了花。后来看到印度阅兵式那种摩托车上站立多人的倒金字塔队形,我惊讶,这不是我们儿时玩的“金鸡独立”吗?
“伏击”车队
与我一起玩耍的“小人帮”也常常是临时组合的,因为兴趣不同,三五成群的伙伴都有不同的玩法。
那天,我跟着住在后排屋的叶某和住在前排屋的吴某去溜达。他们俩都比我大两岁,经验老到,所以这次我就不用出主意、排项目了,跟着逍遥得了。走到工区一组盐仓边时,发现有沿赤乡加岙村村民组成的手拉车队在拉盐。看着他们,我们三人多少有点不爽,因为盐场与农村之间前几年因村民挖盐溺水身亡事件产生过一些摩擦。而在周边这些村中,就数加岙村村民齐心、彪悍、强硬,被号称“加岙铁”。也正因此,唯独这个村承揽了部分盐场运输业务。
我家因为母亲在农村做裁缝的原因,原来与农村关系挺好的。但我父亲当了二工区食堂司务长后,一次,加岙村这个手拉车队未经任何人同意,擅自到食堂新近刚下山的木柴堆里搜寻到一些上好的木料,把几十辆手拉车撑脚全部换成新的,还叮铃铛啷舀起茶水,盛气凌人地坐在食堂的餐桌上,脚跷在凳子上喝起来。几位职工反映到我父亲这,父亲从家中赶过来,见一片狼藉,顿生怒火,到灶间拿起一把斧头,“啪、啪、啪”,三下五除二,把安装在车上的手拉车撑脚全部砍掉。因此我爸也与加岙村车队结下了一点“梁子”。
童心无忌,纯洁无瑕。大人们的言行,也潜移默化地印在我们心中,对这车队产生了“敌意”。这时,叶某提议说,今天我们一起玩一个“地雷战”。我问怎么玩?叶说,就是电影《地雷战》里日本鬼子挖到满手粪便的那种地雷。大家一拍即合,叶从家里拿了一个拉链钱包,由吴去茅坑挑了臭粪包进去。看远远地有一队手拉车人马过来,我们把钱包故意放在一个左转弯的路口偏右位置,这样车队人员驼着背、低着头就一定会看得到。而我们三人则埋伏在右边一片斜坡的菜园地观察,等着他们上钩,来一个“臭气开花”。
果然,与我爸吵得最凶那个领头的车队长发现了钱包,他立即停下车,还未等放开车扶手,急忙捡起了钱包。他拉开拉链的一刹那,粪便挤了出来,染在他手上,顿时臭气呛人。他连忙摇手,不知所措,当即把钱包向远处菜地甩掉,随口大骂道:“这帮革(夹)席瓣!”这是当地农民最凶的骂人话,意思就是人死了用破草席包裹。而我们看到“鱼儿上钩”,便捂着嘴暗笑,旋即沿河边隐遁离开。
这种神出鬼没行动获得的“胜利”,也让我们惊喜不已,有种如鱼得水的快感,幼稚地觉得打仗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可以成为“潘冬子”式的小英雄。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一“恶作剧”一直在我的心头难以抹去,也觉得自己当年闹过了头。也常常猜想,我爸当时为何对这几十根木头那么计较?是否迫于工人对于集体资产保护的压力?今年清明节,我就问老爸,他说不提起都忘记了,其实就是看不惯那种“横”,为了“一口气”。
与农民拉车队工具不同,盐场运输队运盐开始都是手扶拖拉机,后来发展到用大中型火车头式的拖拉机。为了体验一下电影《铁道游击队》里扒车的感觉,我与伙计们私下琢磨着去一组到四组的那条三四里长的石子沙路上扒车,享受乘车和兜风的快感。
根据玩三轮车积累的惯性、冲力等经验,“研究”出一套扒车和跳车的方法。由于手扶拖拉机满载盐后的速度不快,高度又低,所以开始扒车时,与车同步助跑,然后拉住车上一个钩或盐麻袋角,“嗖”地就上去了。这种拖拉机因为没有反光镜,机器响声大,扒车时也就不会被司机发现,等快到目的地时,往前侧面一跳就下来了。一段时间后,我们都成了扒车老手,大多会毫发无损地到达目的地。当我们哼起小曲,准备回家,这时司机才发现有小孩在玩跳车。遇到几个凶一点的,会被怒目瞪着,呵斥一顿。由于从小练就的扒车“本领”,直到以后再去念初中的路上,还要玩扒车。
九十年代末,随着隆隆的机器声,那条弯弯而狭长的、两边长满箭舌豌豆、茅草、蒲公英和各种不知名花草的石子沙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板结僵硬、索然无味的水泥路。我知道,那条路已经永远留在我心里了。
无声之泪
打乒乓球是我们玩得最正规的项目。三门盐场六个工区、学校、医院、化工厂、运输队、电厂、机械厂和场部之间,每逢五一、十一等节日都要举行各种文体比赛或演出,而乒乓球属于最受人喜爱的项目。我们这些小毛孩也跟着大人们学打球,工区俱乐部桌子一空,我们就挤上去打。
在盐场那么多单位中,一个号称“乒乓大王”的神童就生长在二工区,他叫翟正平。他家与我家隔了一幢屋,也就二十多米的距离。他爸就是经常为我们包扎伤口的赤脚医生翟老人,他妈带着弟弟平时在椒江章安生活,寒暑假才到盐场,两个弟弟刚好分别与我兄弟俩同龄。
翟正平是一个乒乓球天才,无论在工人俱乐部里的擂台赛,还是露天水泥台上小孩自己开展的“争霸赛”,周边没人是他的对手。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手腕弹打”和“高吊弧圈”令对手望而生畏,难以招架。所以,工区内部和盐场之间的比赛,他一上场,大家就似乎双脚发软,浑身乏力,动作变形。我们这些小孩打起球来都围着他转,模拟他的动作和姿势,希望能学到他的两个“绝招”。
一次,正在他工区俱乐部打擂比赛取得胜利之际,突然传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说翟的妈妈和两个弟弟沉船身亡。原来,三门盐场发往椒江的载盐轮船遇到海上大风沉没,船上搭载的椒江、黄岩、路桥和温岭等地回祖籍过节的32名盐工家属和小孩遇难。二工区另有与我住在同排屋的温岭人金某家属和两个小孩也同时遇难。听到巨大的噩耗,翟顿时失声痛哭,不知如何是好?在场的许多小伙伴也被震惊了,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我也为之沮丧、哀叹、茫然,那种恻隐、怜悯、割裂的情绪尤其强烈。
就在那会前几天,他的两个弟弟与我一起玩耍过。我们之间都很友好,玩得也十分开心。现在说没就没了,细细回想,一种莫名的惊恐感、哀痛感和失落感如疾风骤雨般一阵阵袭来,一行行冰凉的泪水奔涌而出。他母亲是一个不讲多话的人,那种憨厚、勤俭、温善的形象永远就此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当时,整个盐场和各工区都陷入了紧张、悲哀的氛围之中。几天后,我与小伙伴在方山到三角塘的马路上,看到了一具具用白布或用草席包裹的大小尸体,用拖拉机和手拉车拉过去。据说是从牛头门码头上岸,经塘坝路,后暂放在二号闸旁的小屋里,过了几夜才运回来的。护送灵车的亲人们凄厉的哭声响彻天空,撕心裂肺的悲痛气氛弥漫到道路、河流和草丛的角角落落。此时,这个世界进入到无以复加的苍凉、决绝之中,空气似乎凝固了。这种惨状是我们从来未曾见过的。大人们慌乱中把我们赶走,说看了夜里要做噩梦的。
确实,在那个风雨如磐的日子里,盐场的天灾人祸时有发生。曾记得,为了防止台风、洪水袭击而造成海塘决口、家园满水,我母亲为我们兄弟姐妹每人做了一件白色塑料薄膜雨衣,用于紧急逃难到方山上备着。看了这么一个死人的惨状场面,自己不知道几次从洪水滔天的噩梦中被惊醒,满身抽搐,不能入寐。
在以后的时光里,翟正平与父亲相依为命。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俩有灿烂的笑容了,那个乒台上生龙活虎、所向披靡的“王者”不见了,代之以沉郁、寡言、凝练和冷漠。在那条石子大马路上,常常看到的是一个失魂落魄的男孩身影。尽管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盐场的乒乓球比赛仍然无人能战胜他,但是每次胜利并没给他带来特别的快乐。那刻起,他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跟我们拉开了一大截心理距离。作为啦啦队的一员,他的心情,我懂得。
我跟着他想学习乒乓球技术的梦想也只是实现了一部分,而就是这小小的一部分也让我受益匪浅。加上中学老师的传授和辅导,让我在工作以后有机会成为浙江第五届农运会台州代表队的领队,并摘取了全省乒乓球团体赛的奖牌。
人知天命,返璞归真。那一桩桩小玩意儿事如海角沙滩上的一枚枚贝壳被时间侵蚀和风化,成了一丝丝缠绵不绝的乡愁,而这种荡涤灵魂深处的乡愁,又似远山松林中的烟霞一样聚合、离散,似潮水一样周而复始地上涨、回落。而如今,我找不到乡愁的落脚点了,那个远在天边的三门盐场,已经被现代化的工业城所覆盖,昔日的老屋、操场、河流、滩格、盐坨、菜地等等全部沉入了记忆之中。现在的居民也是面目全生,与城市里的人们一样,被密集的、高节奏的生活挤压,疲于奔波,似乎全然失去了当年这里人们拥有的恬静、活色、牵挂、多情和梦想。
我只能踽踽独行于加固、硬化了的海塘坝和封存弃用了的盐业码头废墟上,然后久久伫立,远望笼罩在方山松林和海滩蒹葭上的那一层层淡淡的烟霭,从中竭尽全力寻觅那尖脆、洪亮而刺耳的阵阵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