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醒来，天光透入落地窗的竹帘。旁边的老伴在被窝里看手机上的彩票信息。每年没有蚊子的几个月，我们就“同床异被”在楼上宽大的榻榻米上，既可复习彼此的睡态，又可呼吸菜园的泥土芬芳。
可能感觉到我呼长气的睡醒动静，老伴说，醒啦，看来安眠药很给力啊，窗外那么大的雨声都没影响你。我说，没听到雨声，只有耳鸣啊。
自五十四岁开始更年期，失眠让我夜夜焦虑，靠药入睡，描述不清的耳鸣挥之不去，让我逐渐听不到有些声音。过去，我从不管理脸面，还暗自疑惑现在的女孩，咋二三十岁就天天涂脂抹粉，我年轻时才不屑这样。可更年期这支毁容笔，每天悄悄地在我额上画横纹，从细到粗;在我眼角画鱼尾巴，不断长大的鱼尾顽劣地游动在我的一颦一笑里。这笔很恶毒，它还在我的嘴鼻两边画括号，单括号双括号一对又一对地扭曲着画。这还不够，它还戏弄我，在我脖子上画了一圈又一圈的项链，让我变成了戴假项链的女人，其实，我年轻时就嘲笑莫泊桑笔下的那女人，我咋会像她那样去爱慕虚荣，满脖子套上华而不实的项链呢!没办法，岁月太强迫民意。
我开始进美容院。频繁地按摩面颊，做水疗、眼护，买各种产品，回家一层层地在脸上喷水、抹精华、补充胶原，还好，老年斑还没爬上脸皮，无需打粉，但我知道，岁月的嫉妒心太强，容不得我追求朴实自然，它正准备大把大把的老年斑等着我，我只能假装从容接受。
活到这年岁，其实也啥都不怕了，何况老去呢。有当老人的资格很好啊，能够老到百岁更好。老就老呗，但我害怕被人嫌弃。尽管我想优雅地老去，但看到很多同龄名人、明星，他们都吊起了眼袋，拖起了鱼尾纹，满脸和我一样，他们应该更有抗老的经济基础和专业的美容机会，可他们仍然无奈于岁月。
可幸，老伴不嫌我的老态，他说，我再老朽，也是他的亲人、他儿孙家的老人。是啊，老态算什么，他看到过我所有的狼狈、丑态和凶相。世上还有谁比他更了解我呢?他认识我的所有亲朋，他知道我一路走来的故事，他清楚咋给我父母和先祖上坟叩拜，他晓得我喜欢吃什么口味，他包容我如包容他自己，他竭尽幽默智慧，一辈子做我的开心果、顺气筒，他用一辈子承包了我的每日三餐。
老伴最希望我尊他为“先生”，我是该迎合他意，喊他“先生”，并表扬他“你真好!”但，他像先生吗?明明酷爱书法，却每日忙于俗事;明明文字功底很深，却只做我的读者。再说，他当了先生，我咋做得成自得其乐的“坏坏小女人”呢。先生，可能只喜欢乖娃娃，不会容纳既老又调皮的学生。学生和先生之间是需要神秘感、距离美的，可我渴望被宠，喜欢在老伴面前各种屡教不改，喜欢和他表演“变脸”，忍住我坏坏的笑，转头把凶相、苦相献给他。
其实我是一个最长记性的人，一旦被人责难，几乎终身记得，而且决不再冒犯。但在老伴面前，我就是乐于屡教不改。比如，每次烫脚，我懒洋洋地脚蹬脚，不怕把水溅到地板上，因为我喜欢听老伴责备我的那语气：“你大象脚啊，水溅这么远。”他每次给我打扫战场都会这么笑着说我，我都会偷着乐，享受他父兄般的不厌其烦。
老夫妻之间，总有说不够的天伦乐和玩不腻的生活游戏。我们千百遍地重复说笑儿子小时候的赖皮样，乐此不疲地演讲孙儿原创的各种经典语言，只要说起儿孙，就会让我们笑得忘记所有烦恼。他还经常换着语气拿我开涮，说什么今天中午不煮饭。我总会问，那我吃啥。他就说，你九点半起床，早饭和午饭隔得这么近。我马上追问，那晚上呢。他就笑我，搞慌了吧，担心不给你饭吃，锅里热着啦。我就在他胳膊拧一把，然后两口子笑得肩膀都在抖。
一栋楼三个单元，常住的几乎就我一家。我们虽是两个留守老人，但家庭气氛活跃得很。
昨天下楼散步，寒风中飘着腊梅的幽香。我想起了过年，便说：“小时候为了吃到肉，总希望家里来客人。”
老伴附和：“对对对，我那时走亲戚就是为了吃肉，还挣拜钱。”
我感叹：“但家穷，经常望穿村口，都看不到客人朝我家走。就说你吧，是不是也嫌我家穷，我们两家是亲戚，可十六岁之前，好久看到过你这个大表哥?”
他眯起眼皮说：“那么早跑到你家干啥?你都还没有长大，我来找得到吃吗!”
我扬拳舞爪扑上去，他夸大声音“哎呦喂”，还假装逃着躲着。
我来劲地追逃兵。追着笑着，感觉严冬很热。
我喜欢这样的快活自在，所以，不喜欢喊他“先生”。如果和先生一起生活，我会这么放松吗?不被先生开除，也会被戒尺打扁。再说，老伴满身烟火味，哪有我心中先生那超凡入圣的模样，他就是一个过日子的好夫君罢了。
于是，我钻到老伴的被窝，拿掉他掌中的手机，得意地向他坦白了一个秘密：“老头，你上我当了。”
“哦，还有啥当，我不知道的?”他笑问。
“刚结婚时，我妈教过我咋收拾你。”
“哈，还有这事。坦白从宽。”老伴按一下我胸前的被子。
“我妈说，”我假装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妈说……”
“你快说，恕你无罪。”
“妈说，两口子过日子，不求大富大贵，和睦比啥都重要。”
老伴四肢放松，高度赞同：“老丈母说得好!”
“我妈还说，女子不要记恨丈夫的不是，要说他好。”
“对啊!”老伴激动，“好家教!谢谢妈!”
“请再听下文，”我继续揭秘，“你丈母娘还说，女子太强会苦命，要藏点手艺，不要啥都会，要豁豁哄哄好丈夫，让他心甘情愿保护你和家。哈哈，你是不是上当了，我哄了你几十年，其实我从小就会做饭。”
老伴一脸受骗样，嘟起嘴说：“你个小骗子!”
我才不怕他的骂，早吃定他了。我呵呵笑着玩他的手机，还关掉了他的彩票界面。
“不过”，他把我揽进怀里，“我也告诉你，每次玩剪刀帕子鹅卵石时，我玩不赢你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