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抔月色，漫过山岗。揉碎，抖落，柔柔地倚在屋顶。
一条卵石砌成的水渠依着坡势而下，水渠两壁爬满了藤蔓、虎耳草、天葵、齿牙毛蕨和野枸杞。水声从远处来，高高低低，潺潺湲湲，仿若在丹·吉布森的录音机里流淌，这是他苦苦寻觅的梦中意境，月光下孤寂的灵魂之曲。夜深，无人踏月而来，更无人沿着小径去探寻沟渠源头。流水弹过一曲，汇入池塘，归于沉寂。村子在沉寂中睡去。
一声狗吠。细细的月光在池塘水面起了波纹。几只水黾在水面滑动，快速而敏捷。它们本该在初夏时节出现，却被早春的闷热诱惑了出来。这种小昆虫快步如飞，不沾水渍，是水面上的舞者，速滑运动员。小时候我们常学着它用薄瓦片擦着水面漂，瓦片在水面劈开一朵朵圆形的浪花，跳跃着划过水面，像流星一般留下美丽的弧线，消失在池塘的尽头。水黾形似蚊子，却是蚊子的天敌。一般生物都难以躲避敌人伪装成同类对自己的攻击。月光也学着水黾踩在水面上，小心翼翼地把树影、屋脊镶进水里，生怕惊起浪花，搅乱一池画面。随着狗吠声起，池塘还是按捺不住内心波动，起了涟漪，荡起一圈一圈微波。
“咚”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跳进水里，往池塘中间游去，然后一个猛子，不见了。池塘边牛圈里的小牛犊“咩”了一声，惊坐起来，母牛用嘴巴舔了舔小牛犊的脑门儿，小牛犊很快安静下来，钻进母亲的怀里，又睡着了。院子里的黄狗竖起耳朵，朝着池塘方向吠了两声，它警惕地用前脚支起身子，两眼发出寒光。俄顷，又是“咚”的一声，水面溅起更大的浪花，狗吠声顿时此起彼伏。
一盏灯光从窗帘后面亮起，旋即又熄灭。月色柔和地照在窗前的桂花树上，树枝像一把筛子把月光抖在地上，地上铺满了铜钱大小的月光碎片。老柿子树光秃秃的枝条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挂在二楼的外墙上。
多么美好祥和的画面。
但是，天边的白云很快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撕碎，抛得到处都是。潜伏在黑暗深处的乌云趁机涌了出来，挤进这些白云间的空隙里。这些乌云起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在白云间的空隙里游离，不敢靠白云太近。后来见白云不停地退让，把更大的空间让给自己，于是胆子越来越大，不断地向白云靠近。白云可能被乌云进攻的气势给吓住了，一味地退缩，乌云越挤越多，很快将白云退让出来的空隙填满。白云最后已无路可退，被那双无形巨手搓成了细线，像一张巨大的渔网，依附在乌云的肌体上，将这些乌云分割成无数个面包块，把半圆的月亮罩了起来，又把黑黑的影子投进池塘。
“面包块”不甘被“渔网”罩住，或许天生不愿被束缚，就拼命地挣扎，那些绑住它的白色丝线被一根根地扯断。这些挣脱束缚的乌云便紧紧地抱在一起，夜色陷入无边深渊。
忽然，一道刺眼的亮光从那些还未来得及抱成团的“面包块”缝隙里闪过，白色的“丝线”瞬间像被烧红了的铁丝一样通红。由于太过突然，池塘被惊吓得惨白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一会儿，又一道闪光划过石山岗，将岩石间的几棵松树暴露在天地间，池塘借助闪电的一瞬间，看到身边的几棵树正瑟瑟发抖。那些小的“面包块”也受到了惊吓，正拼命往大的乌云身边挤，试图抱成一团。正当所有的“面包块”都挣脱束缚连成一体的时候，却从这堆乌云深处传来一声巨响，山崩地裂，让人猝不及防，把这些乌云吓得惊慌失措，到处乱窜。闪电越来越密集，雷声比赛似的不落其后，就像战场上的炮火，轰隆隆，震耳欲聋，一声盖过一声。那一道道闪电，把天地连在一起，又狠狠地把它们撕开，重复不停，似要发泄心中无限的仇恨。村子被惊醒了，几盏灯光陆续亮起。
池塘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却暗流涌动。它知道“炮火”之后，真正的“厮杀”才开始。果不其然，很快“一梭子弹”扫了下来，从水面掠过，因为速度太快，几乎没在水面留下水花，池塘依然保持着“淡定”。但只是过了那么一小会儿，密集的“枪声”就从石山岗传来，掠过溪流、菜园、竹林，在琉璃瓦上“噼噼啪啪”地炸响，将瓦沟里的腐叶、积尘溅起，又随雨水从屋檐下的排水管里落下。池塘被这一波密集的“子弹”打晕了，水面“千疮百孔”。雨点砸在水面溅起的水花，犹如子弹穿过人体刹那喷涌而出的血液，只不过这种“血液”是透明的，白色的。那无数朵水花就像无数个生命在跳跃，它们被惊蛰的春雷唤醒，然后从池塘里一路欢歌而下，去催醒更多冬眠中的生命，浇灌出春天的绿意盎然、姹紫嫣红。
暴雨过后，天亮了。
乌云渐渐退去，天空变得明亮起来。不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将东边的山峦染成了一片暖色。阳光照在院子里，一扫清晨暴雷时的沉闷，院子里的树叶被雨水清洗过后，犹如女人刚染过的头发，清晰、明亮、干净，显得更翠绿了。茶花叶瓣上沾了些雨滴，滚圆滚圆地躺在花瓣里，像个憨态可掬的宝宝，皮肤洁白无瑕，在阳光照射下晶莹剔透，使得茶花更加娇艳，更加迷人。雨后的桃花，别有一番风韵，经了雨水的浸润梳洗，显得更加娇艳欲滴，奢华似锦。桃枝被雨水浸透，呈现出铁锈般的墨色，如画家特意泼墨着色了一般，又如同在摄影师的镜头里来了个特写，显得桃花妩媚而又楚楚怜人，给这个春天添加了不少情趣和魅力，也给前来赏花的游人增添了无限遐想的元素。
元代理学家吴澄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记载：“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是夜，“春雷响，万物长。”村里老人说，惊蛰之后，田间泥土松动，植物开始生长，农民要准备春耕了。以前种两季稻时，有些农民在惊蛰日就开始浸泡谷种，民间有“惊蛰泡谷不烂种”之说。南方惊蛰之前一般不响雷，响雷可能是气候异常，会对当年的农作物有影响。大多数年份的惊蛰日都是凌晨春雷滚滚，日上雨过天晴，山林云雾缭绕，溪河流水潺潺，这是南方惊蛰日的景象。至此，“桃始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桃红柳绿、莺鸣燕来、万物复苏的春天也就真正来了。
虽然下了一早上的暴雨，但池塘里的水并没有浑浊，水位上涨了不少，一片刚抽嫩芽的青草淹没在了水中，草丛里不时地冒着细微的气泡。岸边长着几簇野蔷薇，几簇小翠竹，都已抽绿，枝条伸向水面。泥田里湿漉漉的，青翠翠的，水草和紫云英相互交错，正在较劲地生长，有些紫云英悄悄地开出了紫色的花朵，虽然花开得不多，但在那一片青色里，已经是非常惹眼了。田埂上的野藠头、鹿耳草、雪里青，被惊蛰之雨淋了一圈，吃饱喝足似的，撒了欢儿地乱跑，绿了这茫茫的田野。
不远处飘来油菜花香。穿过枫树林，一大片油菜花田呈现在眼前。花田依着山坡种植，高低不平，错落有致。有风吹来，油菜花便像波涛翻涌一样舞起来，层层叠叠，与山上的云雾、与山脚下的梨花、与村落里的炊烟、与呼啸而过的高铁、与拍照时髦女郎彩色的丝巾，构成了春天里最美丽的风景。这是惊蛰之后草木萌发的春天，这是石破天惊惊醒万物的世界。你看，色彩浓烈的油菜花热情如火，绽放得那么彻底和纯粹，舞动得那么疯狂和欢畅。
阳光穿过云层越来越暖。河流在回暖。大地在回暖。村庄在回暖。一头老黄牛带着小牛犊，向着泛青的田野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