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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红楼梦》第二十回笔记。接十九回的内容：宝玉与黛玉正在床上厮闹，这时候薛宝钗突然来了。有时候读到此，我就感觉薛宝钗总有第三只眼，时时关注着宝玉与黛玉之间的事儿。她一来，二人的打闹立即恢复到理性的状态，少了真情的欢乐，——就从青春走向成熟。从这里可以看出：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的情感，只属于他们二人，薛宝钗是融不进他们的情感世界里的。
读完通篇小说可知，很难见到薛宝钗与贾宝玉之间有过私密温馨的交谈;有过纯真的计较。列位，你仔细读一读小说中，当薛宝钗为贾宝玉做事和关怀时，是不是总有一种莫名的不自在?她好似在装，又好似在刻意为之，少了一种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
所以，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施予好处与关切时，如果怀着欲望与目的，无论他怎样地热情与周到，总会让细心的人看到假，感到不自在。
就如这一回中，李嬷嬷感觉自己失宠了，在袭人生病时还跑去怡红院辱骂大闹。她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是她感觉自己把贾宝玉奶大了，她付出了许多的感情和心血，她一辈子获得尊重与回报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她对贾宝玉的情感之中，一开始就带着欲望与目的，这种欲望与目的，使她从始至终都在计较自己的得与失。
二是当一个人处于社会卑微的底层，有许多东西无法得到，所以到老也不会放弃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就像看见两根燃着的灯草还闭不上眼的人一样可怜，——她要抓住的是那颗永不湮灭的欲望之心。
所以当贾宝玉与林黛玉和薛宝钗在一起谈话，听见怡红院里李嬷嬷与袭人吵闹的时候，林黛玉直接就说：“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唤呢。那袭人待他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揎他，可见是老背晦了。”
林黛玉说她老糊涂了。糊涂有时候是一种病，比如老年痴呆，神志不清;有时候它又是一种洒脱，比如扬州八怪的郑板桥就说自己“难得糊涂”。当然李嬷嬷在这里的表现，都不属于这二者之列，——一个人到老还想着欲望的满足，争利取宠，那不是智慧，是愚蠢。
只是林黛玉这里说的“背晦”，没有直接说她愚蠢，也许是考虑到她一个老人家，而且还是宝玉的奶妈，宝玉的面子还是要照顾一下的。
相比薛宝钗来说，这事的处理态度就要圆滑很多，你看她对宝玉怎么说的：“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呢!他是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儿的是。”
列位，听听林黛玉与薛宝钗二人的语气与说法，不难看出她们对这件事的态度。黛玉直接指出李嬷嬷的不是，是真的老糊涂了;薛宝钗一方面承认她老糊涂了，一方面却告诉宝玉要让她一步。
薛宝钗认为李嬷嬷奶大了宝玉，有养育之恩，从伦理上讲，宝玉应该压抑自己的心性去迁就这个老佣人，这样可以把一场闹剧化小，让袭人受点委曲也没什么。可见宝钗处世的原则，她为了世俗的伦理，对外在的环境作了妥协和让步，所以现实中猜不透她的心理，也体现不出她真实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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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件事的最终解决方法，不是宝玉的妥协，而要归功于王熙凤的聪明能干。王熙凤听见贾宝玉这边吵闹，知道李嬷嬷的老病又发了，正值这老佣人又输了钱，所以迁怒于宝玉屋里的丫头们。她知道宝玉和那些丫头们都没法治得了这个老佣人，也只有她出来，才能收拾这个场面。
所以她忙着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的手，笑道：‘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吵，你还要管他们才是;难道你倒不知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屋里烧着滚热的野鸡，快跟了我喝酒去罢。’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嬷嬷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绢子。’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儿走了。”
好厉害的凤姐儿!看完真让人感到痛快。我们来猜度一下凤姐这几句话的意思：
一是提醒那李奶妈：这是过节的当下，贾府里是有规矩的，如果破坏了规矩，贾母一定不高兴。贾母是家中的“老佛爷”，她老人家不高兴，大家就别想有好日子过。王熙凤进一步指出：你是老佣人，我没法治你，但家族中总有人治得了你;你既是长辈，更应该懂得家里的规矩，别给脸不要脸，到时候闹得不好收场。这话里带着一种提醒，又给予一种压力。
二是用软办法，你李嬷嬷不就是贪图那点小利和口腹之欲嘛!正好我那里炖了野鸡，就一起去吃鸡肉喝酒。目的是什么呢?让李嬷嬷感到当家的王熙凤都对我这样尊敬，可见我还是有地位的。另一方面，有酒有肉，正好消愁，何不享受实在的福利?
因此在王熙凤的引导下，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儿走了”。好一个“脚不沾地”!
我想起前几年网上经常报道老人挤公交逼年轻人让座的事。在上下班高峰期，公交车本来拥挤不堪，有些老人上车时比年轻人还能挤，当挤上车后就显得有气无力，病态百出，迫使年轻人让座。有时候年轻人没给他们让座，就破口大骂，甚至动手。有一次看报道居然一个老头直接坐在一个小姑娘腿上。后来网上就有几句经典的批评：
“这社会不是没有流氓，而是流氓变老了!”
“广场舞跳得活力四射，一上公交就是病怏怏，还真会装!”
这其实就是一种病，一种社会流氓的老病!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样的病态呢?那只得交给研究社会心理学的人去好好思索思索。
李嬷嬷这一下子走了，却留下一颗受伤的心。——袭人还病着呢，何况受了这么一大肚子气。贾宝玉就只好留下来安慰和劝导袭人。
此正值正月，按旧俗，春节还没有过完呢，所以屋里的佣人和丫头都出去玩了，只留下麝月在家无聊地摸骨牌。这时候宝玉的菩萨心肠又来了，他问麝月为什么不出去玩呢。麝月在这里说了一段非常通情达理的话：
“都乐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下头是火;那些老婆子们都‘老天拔地’，伏侍了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儿了;小丫头们也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玩玩去吗?——所以我在这里看着。”
麝月的这段对话，既表现了她的宽容、知礼，又体现着她温暖的一面。她对屋里老佣人和丫头们的理解和担待，由己及人，是出自一个身份卑微者的正常表现。从另一方面讲，那些认真服侍和工作的老婆子和丫头们，在这盛大的节日里，也应该享受一下放松的快乐。所以从这一处看出，前面李嬷嬷对袭人及怡红院丫环的辱骂，纯属无理取闹，更坐实了她的倚老卖老的糊涂行为。——作为一个老佣人，只要真心待人，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是一定会获得他人尊重的，李奶妈却缺少这样的人生智慧。
当贾宝玉听了她这一段话，十分感动：“公然又是一个袭人了。”所以他提出要给麝月篦头发的事来。有时候想一想，贾宝玉作为一个富家公子，却主动给丫环们梳头调胭脂，这在当时是不符合礼教规矩的，是要受到批判的。然而贾宝玉不计较这些，在他眼中，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人本应该是自由的个体，应该得到尊重与爱护。
小说在这里用了一句话，把主人给丫环梳头的场景描写得十分温馨：“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镜内相视而笑。”有一种触肤的亲切，也有一种兄妹般的温暖。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可以像兄弟姐妹一样，保持一种纯洁、共携的生命关系。这种关系，在人际社会里，也只有青春期才有。人一旦真正融入到社会里，生命的纯度就会变得越来越浑浊，最后渐渐消失。
我在读《红楼梦》这小说时，常常感动于这些场面。它让我时常想到自己的青春，想到那些在学校读书时与同学一起打闹、一起玩笑的场景。而现在我已是中年，那些美好的事情，也仅能在寂静的夜里，聊慰于心。
如果一个人青春少了快乐与纯洁，他的生命也将是灰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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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我读到贾环去薛宝钗屋里与莺儿玩骰子耍赖的时候，我就在想，贾环的青春里是否就缺少美好，缺少真正的爱。
那时候正月里，大家都比较闲散，一是学校放年假，二是闺阁中不做针线。《燕京岁时录》里记载，旧时二月二，龙抬头，不动针线，恐伤龙目的说法。我想大概正月里不动针线，也是一种传统。
不管怎样，反正大观园里正月比较闲。
这日正好贾环来薛宝钗屋里玩耍，正遇上她们玩“赶围棋”游戏(查阅资料，并没有详细记载这种游戏的方法，我猜测应该是靠掷骰子比棋子多少一种比赛)。这里有一段精彩的描述，列位，如果你仔细读读，仿佛就能听见莺儿、贾环两个小孩子为游戏输赢叫喊的声音从书页中飘出来一样。
“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喜欢。谁知后来接连输了几盘，就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赢了，若掷个六点也该赢，掷个三点就输了。因拿起骨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了二，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儿叫：‘幺!’贾环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个幺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就要拿钱。说是四点，莺儿便说：‘分明是个幺!’”
我们不看后面莺儿生气怎样评价贾环。从贾环的动作与叫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赢得起，输不起的人。我们四川这地方，特好玩麻将，俗称“打牌”，有人就从这游戏中总结出一些识人的道理：打牌看人品，即牌品也是人品。大凡有三种情况：一种是积极参与，不计较输赢，非常豁达敞亮，是牌友特喜欢的类型;二种是带钱不多，却深爱之，输钱老是欠着，久而久之，无人与之玩耍;三种是，赢了十分得意，输了叫爹骂娘，一场游戏，就听他在牌桌子上拍桌捶凳，闹得乌烟瘴气。
显然，贾环应属第三种人，这种人不仅气量狭小，而且素养极差，应该算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
相比贾宝玉及其他姐妹，同样是生活在贾府里的公子小姐，贾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性格呢?这里面有深层次的原因。
当他受了贾宝玉一顿教训后，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他母亲赵姨娘看到这种光景便问：
“‘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贾环便说：‘同宝姐姐玩来着。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了我来了。’越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计这没意思?”
这里有一个很现实的教育问题：家庭教育的优劣，对孩子性格、气质、素养的形成有极大的影响，甚至影响其一生。有一年我的孩子参加小升初考试，其中一所比较有名的初级中学规定了一个看似极不公平和无理的要求：看家长的学历，还要面试家长。后来我才明白，这个学校制定这个要求是多么地明智和科学。
在一个家庭里，父母的言行直接影响着孩子性格的形成，父母是怎样的人，孩子长大后，也会背负着父母的影子。什么样的环境，形成什么样的人性特征，你让孩子生活在垃圾里，你的孩子就具有“垃圾的臭味”;你带着侮辱的言语教育孩子，你的孩子就将失去自信和面对困难的勇气。比如这里的赵姨娘，她自己有一种怨恨，无法得到发泄，便把这种情绪转嫁到贾环身上。她骂这种恶毒的语言，表面上是说贾环，其实是在倾诉自己在贾府里受到不公的待遇。这种怨恨的情绪久而久之，便会潜移默化地留在贾环身上，让贾环从小就形成自私、阴险和贪婪的性格。
所以这一点，我们还得向王熙凤学习。当他听到赵姨娘这样训骂贾环时，她立即站出来指责。凤姐对贾环的教训中有两句特别重要的话：
“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
“亏你还是个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么着!”
两句话表面看是一个意思，其实不然。第一句，教训贾环的小气，做人不应该这样，一个人做事，太小气，会让人看不起。第二句说，我们贾府是大户人家，诗书之族，作公子爷的应该有家族那种大气魄、大境界的涵养，为了一二百钱就斤斤计较，将来不是干大事的人。凤姐似乎骂的不是贾环，而是骂贾府里所有那些无用的男人。凤姐的气质里有一种诗礼家族的大气和豪迈，这种气质是多少代人不断积累形成的，这足见她家族里深厚的文化与教养。这种气质赵姨娘是不会有的，贾环也不会有。
一个人的气质体现在他的为人处事上，也体现在他的文化修养上，这需要家族一代代人的传承和保持。同样一个民族，如果它的优秀文化和品德得不到发扬和传承;如果它否定自己的传统，鼓吹外来的思想，这个民族的精神最终也将走向毁灭或者被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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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这一回主要写王熙凤正言弹妒意。弹谁的妒意呢，一是李嬷嬷的，这里凤姐的“正言”告诉我们一种生命的哲理：人到了老年，应该看到生命热度的不断消失，应该承认生命有盛衰之别，所以更应领悟到生命的豁达和人生智慧。
二是贾环的，其实暗指赵姨娘，这里凤姐的“正言”告诉我们：一个人不应该老生活在怨恨和嫉妒里。生命中应该有对自己社会角色的反思，不能自甘堕落;应该积极地追求一种美好的生命状态，那样人生境界才会更加大气，人生的道路才会越来越宽阔。
2021年9月5日于金犀庭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