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地主,我儿子必然是地主,我儿子的儿子也将必然是地主。
——成份论的逻辑思维
(一)
其实,“得三”原本叫“得山”,得山的意思是:得到大山。
对于营盘大队的当权者们来说,尽管他们的政治嗅觉已经被训练的相当灵敏了,但他们还是没有察觉到这一巨大的政治阴谋。他们实在是不会想到:一个正在受到管制的地主分子,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给自己刚刚出生的儿子起名为“得山”,即妄想得到大山。
一个正在受到管制的地主分子,一个被贫下中农专政的对象,竟然不顾当时的政治形势,给自己的儿子起这么一个犯忌的名字,说明他不是糊涂到了极点就是气急败坏到了极点。这样的名字一旦叫了出去,“得山”极有可能给解释成:地主分子刘永福,狼子野心不死,妄图恢复他们往日的天堂,从贫下中农手中重新夺回他们已经失去的大山;或引申为,地主分子刘永福,妄图夺取无产阶级红色江山。无论是哪一种解释,都会给他带来杀头危险的。
刘永福当然不是傻瓜,他清楚地意识到了那种致命的危险,他对自己这种歇斯底里的情绪感到极度后怕。因此无论如何也是不敢当众叫出口的。所以,当有人问他儿子的名字时,情急之下他便将“得山”叫成了“得三”。于是人们便以为刘永福得到了笫三个儿子——得三。
那天夜里,当刘永福走出家门时,如诉的鸡鸣声就在山谷里叫成了一片。他犹豫不决地站在寒冷的月光里,院墙根儿把他的影子折成了两段。他觉得自己就像那折断的影子一样,被榨干了水分抽去了生命,被挤压成一种薄薄的东西。
月光下的西山将白日里的险峻与平庸全都隐藏起来,黑魆魆显得深不可测。他轻轻地叹息一口气,然后游移不定地向西山走去,很快地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被西山的巨大阴影吞噬了似的。
老于世故的刘永福一直深信,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但历次的政治运动给他带来的间歇性的灾难,正使他信心和乐观的情绪暗淡下去;那种在困难和危险面前,由于见多识广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和智慧正在被一点一点地蚕食干净,愁苦和绝望经常使他产生自杀的念头。
他生有二子一女都已夭折,造成这巨大不幸的原因,是他从父辈那里承袭过来的地主成份。这种阶级烙印似乎真的就印到骨子里去了,不但无法抹去,而且还能像基因一样永远地遗传下去。他的父亲是地主,他本人是地主,他的儿子是地主;就眼前的形势而言,即使将来他有了孙子,也得是地主,一句话,他的子子孙孙都将是地主成份。更要命的是他当过国军,而且当他所在的部队被八路打的七零八落陷入包围时,长官竟强迫他们加入国民党,他是第一个加入的也是第一个向八路交的枪。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快一些结束他的亡命生涯。
他实在是不堪忍受残酷的战争给他的精神和肉体所带来的痛苦。当他做完这一切后,那劫后余生的喜乐和疲惫使他的精神完全放松了解脱了。他沾沾自喜,对自己的聪明自我陶醉,憧憬那未来的生活。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八路们好像不想原谅他,似乎是无论他怎样讨好、殷勤、装作老老实实,都无法消除附着在他身体上的罪孽:地主份子,当过国军,加入过国民党。他的信念一次一次地受到打击。后来他才想起,原来他自以为解脱的那一刻正是他人生苦旅的开始。
当他的老婆生第一个孩子时,正赶上“五一镇反”。他立即给带走了,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可八路们又宽大了他。于是,他的心中又渐渐地燃起那个信念: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可他两个月后回到家里时,儿子已经死了,老婆也人不人鬼不鬼的,他的信念遭受一次重大打击。第二个男孩死于缺医少药,确切地说是医生们懒得或者不敢给像他这样的四类分子及家人诊病。
最揪心的是他的女儿之死,孩子已咿呀学语,然而那三年困难时期笼罩在天地之间的大饥饿,他必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虽然他已竭尽全力和只有一个孩子的拖累。如今老婆又要临盆了,可家里的柴火却少得可怜,只不过是一小堆从野外拾来的破烂东西。没有顶用的柴火,那未来的产妇和孩子怎能熬过这寒冬呢?
(二)
在月光下,走在羊肠小路上的刘永福,眼前又浮现出生产队长胡长顺训斥他时的情景。“我是共产党,你是国民党,你就是我的敌人,是我们贫下中农的敌人。我绝不允许你到我们贫下中农的山上割柴火。”队长胡长顺动不动就把“我是共产党”放在嘴边,因为队里的社员中他是惟一的共产党员;只有他有此荣耀,他感到无比自豪,他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一点。刘永福想,不让他到贫下中农的山上割柴火,就等于要把他们活活冻死。因为放眼世界根本就没有他刘永福的一分天地,没有他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刘永福并不缺乏自杀的胆量和勇气,只不过是他总是受制于某种责任。因此,尽管他活得十分艰难,可还是死皮赖脸地活着。如今他的孩子即将出生,这又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他现在已经不仅是为自己活着了,他还要为他的孩子活下去;孩子是他的希望,是他们刘家的未来,让他们刘家的香火不断是他刘永福的责任。他想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马上行动起来搞柴火,一旦大雪封山那可就完了。所以就冒着被惩罚的危险,趁着月夜上山偷柴火了。
刘永福心事重重地来到了柳条沟的小南坡,月光透过树枝间的空隙落在地上,给这阴森森松树林带来了微弱的光明。当年,这柳条沟的山水地土是属于他们刘家的,这份家产是他祖父和他父亲历尽千辛万苦挣下的。小南坡的这片松树是他的祖父栽下的,打算成材后给他的子孙们做土料板(棺材板)用;他祖父的美好愿望是要他的子孙们无论在阳世还是阴间都能安居乐业。但事与愿违,虽然现在这份家产已被没收了,但仍然给他的子孙制造着麻烦和不幸。
很多树已成檩材了,他觉得这些树木就像旧日的家人似的在默默地注视着他。树下面的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树毛(松针),他深更半夜偷偷地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把这些东西弄回家煮饭取暖。他觉得只有偷这样的破烂东西自己的罪过才会小些,说不定队长会饶了他。虽说这样的东西不怎么顶用,但总比没有强。一想到他祖父栽种的这些松树竟然派上了这样的用场,他觉得又滑稽又可笑;同时又对祖父充满了敬意。
小南坡下面沟底的那座已经坍塌的小房子,在清冽的月光下依稀可见,那是他曾祖父逃荒到此盖的;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还有他都在里面住过。这所小房子是他们刘家事业的起点。虽然等他们有钱后在大川盖了一处大的四合院,但小房子里珍藏了他太多的童年故事。他想起他小时候随大人们一起来沟里干活时的情景。
那时他们已经搬到大川住了,中午大人们就在小房子里生火做饭。有个叫范长海的帮工抓到一条蛇在院子里生着火烧着吃,他站在旁边恶心的直裂嘴,那范长海就把他抱起来假装往他嘴里塞,吓得他嗷嗷直叫,他祖父就把那帮工骂了一顿。其实那范长海并没有什么恶意,只不过祖父太疼爱他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哭了,泪水正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如今他们刘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的两个哥哥早已死了。他的大哥是死于疾病;他二哥和他一样也是当国军的,结果是死在战场上),他一个人扛着刘家的全部罪名和责任,他真的有些支撑不住了。他现在就想用那根细一点的绳子把自己吊死,可冥冥中他觉得他祖父的灵魂正飘浮在空中用严厉地、责备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还是那句话: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他咬咬牙便干起活来,不一会儿就搂够了。他将那些树毛打好捆,背起来轻车熟路地小跑起来。
山村里的鸡鸣已经停止了,寂静似乎像雾气一样升腾起来将整个山谷笼罩在里面,然而刘永福觉得在这阒寂无声表象下面正有着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月亮不动声色地安祥地走着,根本不把微不足道的人世间的俗务放在眼里。刘永福走得相当快,背上的东西并不怎么重。他边走边想象着他的这一举动可能会造成的后果。
天一亮,队长就会从他家的门前经过或者直截了当地闯进院子里。因为他知道他家快要没有柴火了,一旦发现他在夜里搂了这么多的树毛,他将面对怎样的队长呢?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办法来对付这类麻烦了。
很长时间以来,刘永福就觉得自己像个猴子似的被人戏耍着,而队长就是一个耍猴的人,而且他对此项工作乐此不疲。他在围观的人群中间瞪着惶恐的眼睛盯着主人的鞭子,早已失去了做人尊严,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讨好主人讨好观众。比方说,队长的老婆闫玉花生孩子了,他打算以“看喜”的名义打发自己的老婆给送去五十个鸡蛋,这可是一份厚礼。想想自己的老婆即将临盆需要补养身子,他真的有些舍不得,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呀。然而,即使他泼下这么大的本钱也无法预料:胡长顺这头犟驴会不会突然尥起蹶子踢他一蹄子,指责他拉拢腐蚀干部。如果出现那种情况,他可就弄巧成拙了。可他又觉得还是送去为好,恶人都不打送礼的,何况他知道闫玉花是个很随和的人,而且大多数女人政治观念都不强,只要趁胡长顺不在家闫玉花定会收下的,然后她就会用女人的办法影响胡长顺。可转念一想还是有不妥的地方,眼下阶级斗争给喊得这样紧,说不定善良的闫玉花也受了感染,怀疑他往鸡蛋里注射了毒药而拒绝收下;或收下后吃了他送的鸡蛋有了不良反应,那他刘永福就真的在劫难逃了,因为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刘永福思前想后迟疑不决,最后痛下决心决定将家里的那只大公鸡给队长送去。他认为任何正常的人都不会怀疑一只活鸡的身体里有毒药的。可他的这一计划还是没能实现,这些日子,那只大公鸡在它的鸡妾陪伴下仍然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丝毫没有注意到恶运差点降临它的头上。与这只公鸡的幸运比起来有些人可就要倒霉了,因为“四清”工作队突然声势浩大地进村了。刘永福骇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多亏自己没有来得及实施送礼计划,险些铸成大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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