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秋,辽阔的田野变得寂静无声。江南小镇的街道,就像退了潮的大海失去了往日的喧嚣。没了蝉鸣蛙唱,春江溪畔的燕子和小鸟儿,也都不声不响地去到人家的房檐下筑巢,准备着喂养小鸟儿。
夕阳将它最后的余晖洒在被微风吹皱的水面上,艳艳波光仿佛是暮春里飘落的一望无际的桃花瓣。水面上升腾起淡淡的烟雾,它们四散开来,笼罩着岸边的杨柳和水杉,笼罩着中秋的寂静和大地的神圣。
此时,一阵清亮的笛声,从远处飘进暮烟里,仿佛是流水一般的流韵,流淌进人的心田,那点点音符像是秋风中古银杏的金黄落叶,一片飘落,一片又飘起。
随着笛声,我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少小时光、回到了故乡的小小山村。大沙河两岸,三三二二地走着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召回他们的是村中烟囱飘出的袅袅炊烟。河的两岸渐渐地都映照出起忽明忽暗的灯火,它们总是被过往的渔船搅乱。祖父荷锄归来,他先不进屋,坐到磨盘上抽袋老旱烟,烟叶是自己种的,种在陇上,不占粮田。几千年来,中国的农民一直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是生活的全能冠军。
祖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到一岁就没了爹娘,尚未成人就跟了兄长们去闯关东。他的兄长们用血汗钱,供养他读了几年私塾,因此能识几个字。他在东北辽阔的原野里,闯荡风雨,在长白山挖过野山参,受不了山主的气,转身去松花江上放木排。春天遇到凌汛,木排被巨大的冰块砸散了,他和伙伴们掉进冰冷的江中,只有他一个人逃得性命。上岸后,他给地主种过地,也给小地方的店铺当过账房先生,积攒了几个钱,他回到故乡,成了家,生了一大群孩子。我的父亲,后来就成了他牛背上的牧童。
他坐在磨盘上,不进屋,不是单纯地要抽袋烟歇脚。他要听牧童的笛声,听到了笛声,他的心才会安稳,他的晚饭才吃的踏实。有一年,大沙河发了山水,父亲人小鬼大,拽着牛尾巴过了河,而骑在牛背上的孩子,都去见了东海龙王。大沙河的下游,就是东海。从此,听过笛声进屋吃饭,就成了他的习惯。
那一年的秋天,收了庄稼之后,半夜里,十五岁的父亲偷偷跑了,他一夜跑了几十里山路去投八路。祖父自此失眠了好几夜。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不再关心笛声,他静静地倾听枪声。听到后来,他自学成精,夜里能听清哪是八路的枪声,哪是鬼子的枪声。听到后来,他把自己听成了抗日村长。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临终的时候,他身下的炕洞里,还藏着当年根据地政府发给他的抗属证,还有边区银行发行的纸币。
我小的时候,故乡还是人民公社制度,村上的大牲口都是队上的。队上照顾祖父老迈,让他当了饲养员。他就又在每天黄昏的时候,用手撘个耳棚,悉心地倾听远处的牧笛声,只有放牧的孩子都回到牛棚,他才会蹒跚地拄杖归来。
因为祖父的原因,我也喜欢那悠悠而清亮的牧笛声。小时候,我曾经买过一支短笛,学着吹奏,却怎么也吹不成声。我也不曾像父亲一样给祖父当牧童,在同样的年龄,父亲送我去河北求学,我成了一名小小学童,咿咿呀呀地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
时代变了,一样的秋风,不一样的秋声。
二
清冷的月光,射进静静的营房,照亮冰封的哨所。虽然还只是十月,雪花已经开始飘落。唐朝著名边塞诗人岑参诗说:“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唐朝用的是农历,换算成阳历,也就差不多是十月了。看来,虽然远隔千年,边上的气候却没有太多的变化。凛冽寒风中,呜咽的笛声从火红的柴油桶煤炉边升起。笛音袅袅,如同仲春温暖的风。笛声里,群莺乱飞,杂花生树,杨柳轻荡,朵朵白云在空中随风起舞。
春天,我们斜背钢枪在原野中行进,眼前是望不到边的绿色波浪,各色的小花在碧绿中摇曳,仿佛夜幕中闪闪发亮的星星。草原上的春天,是真正的春天,马头琴的悠扬能牵动天上的流云。地上的羊群比天上的白云更白,天上人间互相映衬。只是边地的春天太短暂了,短暂的就像我们的青春年华,还没有仔细品味,就因风吹过蔷薇。
笛声开始变奏,有清凉的风吹过。那是草原的夏日,白桦林白皙而挺拔,挺拔得就像巡逻的士兵,树梢上也是一身国防绿。牛群摇摇晃晃慢慢地行,骑在马上的少年,摘了毡帽,挥动着鞭子。每当遇到行进的士兵,他们就会吹起口哨,快乐的大声致意:“你们好啊,大军!”哪怕遇到两个边防军,他们也会高呼大军。他们听阿妈说过,最早来到的大军帮他们盖起木屋,教会了他们烧火用煤。后来的大军年年帮他们收割牧草,在风雪天里帮他们围拢吹散的羊群,寻找走失的牛羊。
他们知道大军很穷也很艰辛,饿了啃烤熟的土豆,渴了喝小溪里的水。于是,他们总是热情地拿出自家烧烤的香喷喷的羊腿硬往大军怀里塞,大军总是微笑地谢绝:兄弟,我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呢。失望的少年于是转身抹泪:大军,你们是最好的人。
笛声开始呜咽,笛声开始穿越历史的隧道。笛声里是西风古道瘦马,笛声里是胡琴、悲笳、琵琶,雨中独骑,千山皆雪,孤堡寒烟,秋空飞雁。灿烂的夏日之花,一朵一朵地在秋雨中凋谢。踏着卫青、霍去病的足迹,沿着汉唐铁骑散去的烟尘,我们继续行军在雨雪里。
边防军人都知道,他们就是一道游动的肉身长城,保护着身后和平安宁的祖国。
吹笛子的二班长来自四季如春的昆明,此刻,炉火将他清秀的脸膛映照的通红,他似乎沉浸在彩云之南的春风里。四边白墙,流转着潇潇风声。静静白桦林,切割着月辉。远处溪流的喧哗,细小而清晰,像是来自云水深处的伴奏。
一曲吹罢,二班长已是泪流满面。
掌声蓦然响起,没有像如今剧场里那般热烈,没有暴风雨般掌声雷动。掌声稀稀落落的,哨所里只有五名同样泪流满面的士兵。
明天吃过晚饭,二班长就将脱下橄榄绿,回到他四季如春的故乡。他已经履行了一个公民对国家的义务。他本应高兴。但是,他却哭着说:战友们,对不起了。你们继续……。
一天都没有看见二班长,据说,他要最后走一遍巡逻路。
黄昏,我站在哨位上,目视着二班长跨进军用吉普渐渐远去。他的身后,是还没有逝去的笛声余韵。我仿佛看见满树的雪花,像是春天的梨花,在笛声的余韵里,一片,一片的落下……西风呼啸,那是清亮的笛声重新响起。
三
坐在自家的阳台上,看秋阳从西边的林木间慢慢消失。溪水诱人地泛着蓝色的冷烟,水岸笼罩在橘黄的光影里,天地间充满温暖的柔情,人过一个甲子,慢慢地就有了许多感叹。
人过六十,最好不要再读宋词。宋词是壮岁的毒药,谁吃了谁伤感。
我的手里,正握着一卷宋词,翻看的这一页,正是宋与义的《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这首《临江仙》,我以为最美丽,最能触动我心柔软处的就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记得那一年,我刚回到江南不久,在事业上小有进步,做了某个单位的组织科长兼科协主席。我的一位好友从欧洲留学归来,当时正是用人时,我邀他来单位研究所一起打拼。他与我一起工作了两年,执意要去深圳寻找更好的机会。
他临行的那个夜里,我们十来位好友聚集在一起,为他饯行。那时,我们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也都还算得上各自单位青睐的后辈精英,似乎眼前一片光明。杯觥交错间,已有了三分醉,大家大声地谈理想、论人生,热情澎湃,无比畅快。虽然,没有谁真的吹起竹笛,但却兴奋得一夜没睡,高谈阔论到天明。
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曾说:“最上乘的语言是对自己说,次之是对一个人说,最下乘的对很多人说。”我觉得“杏花树影里,吹笛到天明”应该是最上乘的语言之一。闭上眼睛想一想啊,杏花树影,月色清朗,吹笛而歌,以代心声,这该是多么令人销魂,令人飘飘欲仙的美好啊。这样的美好,只应一个人默默地对自己说。
记得,我那位好友临行,对我们大家说,我要带一根银管的长笛,把我的心声传到海边吹给波浪听,我要带一支钓竿到深圳河,像姜太公一样让愿者上钩,当然了,我还得带几本书去,其中徐志摩和拜伦的诗集是一定不能少的。
而今,三十多年匆匆而过。当年参与聚会的朋友们,也都四散零落。在经历了世事沧桑之后,当年年轻时在一起开怀畅饮的良辰美景,成了现实中的一地鸡毛。我那位曾意气风发去深圳捞金的朋友,确实在那片热土上成就了他人生的辉煌,当起了身价亿元的大老板,成为许多年轻人心中的偶像,但是,最终,他的笛声没有吹到天明。公司在一轮又一轮的经济危机中轰然倒下了。用他自我调侃的话说,是“辛辛苦苦三十年,一下回到解放前。”他说这话时,没有多少惆怅,而是带着微笑。
他酷爱徐志摩的诗句,也终于做到了“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古今多少事,渔起唱三更。”近四十年过去了,我们当年一起推杯换盏、高唱理想之歌的朋友们,也都过了耳顺之年,过起了含饴弄孙的退休生活。不管今天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毕竟当年我们曾经为了各自的梦想谋划过,为了人生的目标奋斗过,在理想的高速公路上奔驰过,我们在坎坷和曲折中不曾停步,我们毕竟曾经聚在“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在夕阳余晖的黄昏中,我想,虽然这一生没有什么成就,没有值得炫耀的事业,但在这生命的秋天,回忆一生走过的路,行过的船,换一种步伐前行,或许也是一种慰藉,一种对寂寞、孤独的解脱。
能够在晚秋的暮烟里,吹笛到天明,未尝不是另一种人生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