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台溢满花香。虽惋惜昙花的花期已然错过,茉莉却开得正旺,洁白胜雪,绵延着无限柔情。绿萝更不知光阴的深浅,依旧幽翠得心都像长出了青绿。
因疫情原因,我被封控在单位半月有余才得以回家。这么久,夫君将家打理的亦如我在家时一般,窗明几净,花草明艳葱茏。忽然间许久未曾波动的心不由得温软起来,还是家里好,暖暖的。他知道,我是爱花草的女子,尤其衷情那些洁白素雅的花儿,每一朵,每一束,都美得炫目。我是喜爱孤清的女子,喜爱与花草为伴。在我眼里,任何有生命的植物,都是灵魂伴侣。
光阴就是这般飞快,这般决绝,不经意间,就已滑向秋深里特别清凉的日子。蓦地,心底漾起一缕悠悠的牵念。我喜欢莲花,在所有的花族中,她是我内心的风景。不管她开得多孤傲,都是我最想亲近的花儿。
那是六月的一天,在南湖的“荷花渊”,我与才露尖尖角的小荷悄悄许下一个约定:待到仲夏,在她盛放最美的时刻,我要来与她相见。可如今,我成了那个不是来得太早,就是来得太迟的人。
此刻我却仍抱着满满的期待,急于赶赴这场心灵之约。但愿还不是太迟!
天气终是凉了,我匆匆穿了喜欢的藕粉色风衣,走出家门。空气充满凉意,还有点冷的感觉,不由得扣紧衣衫,没有回转的念头,继续前往。只因北方的季节变换,气温落差较大,生活就是这样,季节变了,风景也变了,心里总难免不适应。
南湖就快到了。远远的我诧异,寂静无澜的水面,不见池荷的婷婷玉影,看不见了,一下子就失落了,我远远地站着,任一颗心揪痛揪痛……映入眼帘的却是满目萧索,横梗败叶,荷花渊的荷已陷入更深的秋境。往日的秀荷早已凋零,残存着的也颓然只剩下一两片残红。零星几蓬没有卷曲的荷叶,仍在风中微微颤动着,哀荷横浅塘的意境更惹人心生疼惜,心里不免充溢着凄怆之情。残荷,对于我这样多愁善感的女子而言,是不忍心看的,这是一个心结。但此刻,我决定走近她们,去看一场“空前绝后”的凋零。在这个晚秋最后的时节,我不能再等了。
二
唉!“荷花渊”,我终究还是来迟了……蓦地,看到几片半卷的荷叶,一枝饱含着籽实的莲蓬,不急不躁地站立着,令人心头涌上一丝慰藉。只是远远的一眼,就几乎扼住了我的呼吸,她表现得是那样蓬勃恣肆。她的茎干,她的叶片,她的蓬朵都是天然无雕饰,不规整,却灵动。她随势而生,随性而长,心之向尚,就是方向。或许她也暗自唏嘘,这人世间,似乎有些凉凉。但她静立于水中央,不嗔不怨,无悲无喜,不苟合,不谄媚。她是净友清丽干净;她是溪客坦然从容。她躯干纤柔,叶脉偾张,她的世界似乎很温暖,也很有力。斑驳点点的茎叶虽已开始枯卷,血脉已近干涸,但她双臂仍保持托举的姿态,她像一位成熟的母亲,鼎力撑起莲房,她要让她的孩子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这举动闪耀着母性的光辉。这一刻,我说不清是惊惧还是欢喜,菱枯荷折,莲子安在,玉藕尚存,红香玉簟。倏地,我嗅到一缕清香直抵心门。她傲立淼水,铮铮然,寥落一池风骨。纵使千般柔,也有一劲刚。
我轻轻靠近她,想走进她的世界里。她看见我了,她在看我!我激动的小心脏里像有许多许多小精灵在砰砰乱跳,我想告诉她:“有一颗心为你悸动”。她眸光纯澈而深邃,我能感受到她视线的投射与我眼神的交汇。我歉意地轻声与她打招呼,很抱歉!我爽约了,我来得太迟了……她幽深的眸子与我对视,像是对我说:“岁月静好,你会来,我也一直都在……”她早已洞悉我内心与目光中满含的怜爱与悲悯。而我,从她灼灼的眸子中看到了一种不让人怜悯却让人心生敬意的姿态。她傲然四顾,缄默不言。
枯荷残枝,触目横斜在湖水之中,用大写意的手法,如书满了一池的狂草。清浅的秋阳,金子般地洒在微微蜷缩的荷叶上,给荷叶涂上点点金箔,荷叶放射状的经络清晰如掌纹,边缘已有些枯干焦黄。往往红消翠减的悲秋景象是最让人不忍卒睹的,唯独这秋塘里的枯荷别有一番残缺之美。阳光涂上的金箔更让她像迟暮的美人,笃定优雅,倾城绝色。
我寻路走到离她最近的地方,苇湖泥淖的积水打湿了鞋子,我全然不顾。掏出手机,焦距拉近又拉近,恨不得把她的千娇与静默、她的笃定与优雅都一并框入镜头。四顾清冷的荷塘,孤清得令人心疼。我想起了岁赴花前的那首古筝曲《莲的心事》,只有那些埙的音符才配得上这满目的净荷残英。那声音沾染了深秋的韵味,暗藏着某种情怀。深寂幽怨,柔肠百结,像是穿越时空而来,清宁空寂,足够将心思揉碎的韵律与荷弦不约而合鸣。
三
青莲娉婷固然雅逸逼人,枯荷残韵亦有别样风情。在这样的清寒里看荷,远比夏日里看一朵朵绽开的荷花更让人惊心动魄。她在肃杀中伫立,在枯萎时傲骨,滴寒露为玉,化清风为舞。虽有了隐忍的感伤,却更让人心动。力透光阴的凉薄,更让人为那些风骨感叹。
那焦枯成褐色的莲蓬,孤傲得不发出一点声响,在寒霜的侵袭下,只是一味地沉默,她将所有的饱满都蕴藏到根深底部。任凭风雨洗刷,依然静立如山,依然桀骜,依然故我。这是怎样一颗凋零的心呢?
我握一把淡而清新的荷香,站起身来,这样的美俘虏人心,像被一团柔软的东西触及心脏,不可言说,不忍说出,我怕一说出口就轻薄了,玷污了她们的清高。我一直认为荷是有佛心禅意的。她有着清尘不染的品性;花开缄默不语,花落坦然不伤的情致;心可屈而意不委的意志;躯堪老而怀不枵的毅力。她有着生如夏花之绚烂的脱俗气质,更有逝如秋叶之静美的潇洒。固然枯谢,依然在方寸静水间将心魂打坐成禅,依然有傲岸清魂的神韵。
屈原在《离骚》中曰:“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我则以为残荷,沉静于岁月无“恐”之虑,历练于成熟却“傲”更多。纵使有一天身萎于尘埃,归于泥淖,也曾为这尘世绽放过一次绝世的香艳,释怀过一腔慈悲的柔情。她淡然自若,继续遵循大自然赋予她的生命轨迹。年复一年,藕生莲,莲卸花,花辗泥,她始终站立着,站得好坚定,无论生命怒放,还是至残至枯,也无怨无悔。她完成了一种风骨该有的最完美最高尚的姿态。她始终抱持一颗质洁的灵魂与清标的傲骨,静默于离去时的尊严。
在我的故乡重庆,春季品青荷,夏季赏莲花,秋季采莲子,冬季挖莲藕。采莲即收莲子,折藕即挖莲藕。按照我爸爸的实用主义哲学,荷花最实用的是埋在淤泥底下的莲藕。爸爸说,很多人都是只看到荷花洁净妖娆。这白净如玉的香藕躺在污泥里,不声不响,支撑着荷的茎叶,莲蓬,莲子,倒是极少人去注意。爸爸常对我和哥哥说:“人要有观残荷见丰藕的智慧”。
也是从爸爸的日常教导中得知,荷身通体都可入药,特别莲子莲心莲房,为药房三宝。几乎每年深秋季节,爸爸都会带哥哥去灞桥那边的泥塘里采莲子,挖鲜藕。妈妈用鲜藕为奶奶炖莲藕鸡汤补养身体。每次挖藕,我自然是吵闹着也要跟了去的。我目睹过无数次爸爸挖藕的过程。无论挖盛夏的青荷藕,或秋冬的枯荷藕,均要将水排浅,挖后再灌满水。这样可确保冬天藏在泥巴下的藕节不被冻坏,来年春天又可发芽了。爸爸每次都能准确判断出水下莲藕的位置,然后顺着根须轻轻牵出节藕一直顺着往前挖,经常能挖出一窝一窝的玉藕,每当完整地牵出一串串莲藕时,爸爸都会按距离间隔摘下大的藕。留下小藕节,重新埋入泥巴里。他说:“等开春又能长出新荷来,舍舟方能登岸,弃藕才能生莲,就是这个道理嘛”。药医圣人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有记:“藕生于卑污,而洁白自若。质柔而穿坚,居下而有节。孔窍玲珑,丝纶内隐。生于嫩弱。而发为茎叶花实。又复生芽”。能将莲藕表述的如此高洁清标,想必李时珍不仅药理卓著,才思敏慧,他更是位极其爱莲之人了。
是的,“又复生芽”。我仿佛看见一片枯荷几近朽败,而新生呼之欲出。枯荷变成莲蓬,莲子复生成明夏新叶。待到来年夏日,这池里依然会是叶展花蔻,花开五色,韵逸春湖;依然青荷盖绿水,银露滚珠抱玉眠,南湖阔叶拥娇荷的盛景再现。有一种神韵,是需要时间的沉淀与打磨,在繁华落尽后的光阴里细心咀嚼耐心回味,才能悟出其深意,我想残荷之美就源于此。
四
前几天,千里之外的一位文友打电话来,他说最近很是颓废,也许是心境老了,感觉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没有了最初的那股干劲儿与激情了。那一刻,我觉得他更像是在说我。是的,生活的繁杂,让我们的心积累了太多的负荷。与残荷相对,解读生命的轮回。荷教会我们,远离浮华喧嚣,休恋逝水;淡漠世俗光环,早悟兰因。这种情愫除了释放,还有一种对生活的妥协。是清醒自知,是坚韧饱满。我们与荷在时空并不光滑的隧道里相识相知。
我确信,荷与我的情怀致同,固执得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既倔强又深情。不管繁华和衰败,不管孤寂和喧嚣,天地间,我依旧对生活深情不悔。我想,即便是有一天容颜老去,我也要向奥黛丽.赫本那样,身着自己喜爱的素色衣裙,漫步在新绿小池旁,花径余红处,碎影斜阳下,真诚善良,淡定怡然,一辈子活在优雅里。哪怕是孤单一人,哪怕是光阴瘦得只剩下自己的影子,也要抱守一份精致和优雅,也要让自己生出清绝的孤寂之美。
放眼大地,这是将朝霞夕岚,岁月年华一并映照得无边无际的大镜。容许我在这一番大鉴照中,照见我小小如戏景的一生。美人翘眉,枯荷向空,这是从心里晕荡出一种从未有的美感。枯静处,心似琉璃,安详时,情温如玉。亦有多少人生的哲理,蕴含在这残荷的叶脉里。生命内涵的厚重深沉,远胜于妖冶明艳。她意笃永恒的抵达,香染着四季更迭的寒凉,最终定格的是一怀明净的收获。
我一个人观荷,念着,想着。只顾着贪恋这些枯萎的美丽,全然忘记了那些隐隐心疼是什么滋味。这个季节,注定是一场花事的剧终。枯萎,成了伤感的潜台词。之前,总觉得秋天是冷凉悲情的。而此时,我发觉凋零亦是盛放,枯萎也是一种美丽,美得心痛,美得让记忆来回奔跑,美得让人的思念跌入一幕幕幻境。嗅一嗅,我的衣襟还沾染着荷的余香,没有比此时更觉安心的了。此时的我,已不是我,是一幅明清画,是画中最素简的那一笔。
要离开了,再一次回眸,蓬朵翦水双瞳中暗藏的不再是忧郁和孤寂。
是的,她让我看到了由泪转笑的释然,哀中藏喜的欣然。她是独一无二的,不愿泯然于众的脱俗。“荷花渊”因荷的擎天一立而撑起一派生命的清喜,就连空气也变得温婉清丽。荷亦深情,我亦情深。我看向荷的目光无比澄澈,心境也跟着明亮起来。
自此,“倘有荷在池,倘有荷在心”这十个字,那么清晰那么熨帖地印在我的眉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