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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静:远去的花轿

  • 作者:叶静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04-19 19:3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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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01

      民国十八年。暮春。

      南方小城。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挂满了大红的灯笼,风一吹,一抹涌动的红。

      迎面走来一队迎亲的人马,锣鼓锵锵,唢呐声声,迎亲的仪仗,一眼望不到边。街巷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这是我小时候,奶奶说起的一段往事。她说:“这也是我刚过门时,你太奶奶说的,那气派着很哩……”

      太奶奶当年,是坐着八抬花轿来的。

      太爷爷骑着一匹枣红骏马,头戴礼帽,身着枣红长袍和马褂,胸前绑着朵大红花,气宇轩昂地领着迎亲的队伍。

      太奶奶坐着花轿,娇羞地跟着。一身凤冠霞帔,怀里别着一枚铜镜,大红的盖头,也遮不住她的娇羞与喜色。

      太奶奶坐的花轿,是上好的杉木打造而成的,有各种木雕和浮雕,刻着花鸟虫鱼等吉祥之物,并镶有金箔。在当年,那可是件了不得的家什,只有大户人家才有。

      太奶奶的家世与太爷爷家相比,相去甚远。两个家族的人本是反对的,只因二人读书时,便已相识、相恋,情深意笃,奈何不得,便遂了他们。

      太爷爷与太奶奶的新婚时光,是伴着桂花香的。二人时而闲坐庭院,茗茶吟诗。太奶奶喜桂花,太爷爷便将园子里种满了桂花树。桂花盛开的时节,满园清香。他们坐在桂花树下,茗茶、抚琴、吟诗,品着桂花味的点心。时光清浅,安然。

      太奶奶嫁过来两年了,肚子却没一丝动静。太爷爷的爹娘急了。他们本就对这桩婚事不满,如今,更是找各种由头,让太爷爷休了太奶奶,另娶一个能旺香火的媳妇。太爷爷自是不允。

      一个不能生养的少奶奶,在那年月,是免不了受气的。太奶奶,亦然。家族的长辈们不给她好脸色也就罢了,连家仆们也时有不敬之语。太奶奶不愿将这些事告之太爷爷,免得引起纷争,唯将委屈都吞下,每个不眠的夜晚,依着窗,望着满园的桂花树,黯然落泪。

      好在太奶奶的肚子也算争气,转年春天,怀上了我爷爷。爷爷生来就好看,眉宇之间自有一股不凡的气蕴,叫家族的长辈们看着很是欢喜。母凭子贵,太奶奶的地位,算是稳当了。家族的长辈们,对太奶奶亦和善起来,家仆们更是点头哈腰,尽显阿谀之态。

      奶奶坐在夕阳下,背已经有些驼了。她说起太奶奶故事的时候,眼底闪着一抹红光。

      “幸好你太奶奶生了你爷爷,要么,就没你这个小肉肉啰!”奶奶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又捏了捏我的脸蛋。

      我仰起肉乎乎的小脸说道:“幸好我太奶奶生了我爷爷,要么,奶奶就嫁不出去啰!”

      奶奶笑了。脸颊的皱纹,像一簇菊。

      02

      奶奶说,当年,她也是坐着花轿来的。只是,那花轿并非八抬花轿,做工也粗陋了许多。

      爷爷和奶奶结婚时,家里的光景,已大不如从前了。祖宅大多毁于战火与兵燹,田地亦所剩无几。奶奶结婚时的嫁妆,只零星的几件,一个伙夫就挑了过来。

      奶奶的嫁妆里,有个暗红的梳妆匣,红木的,是奶奶的娘留给她的。奶奶很是稀罕。梳妆匣有几层小屉,最上方,用木棍抻着一面方形的镜子,可折叠,不用的时候可以合上,像个小柜子。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奶奶的屋子,与村里其它人家并无分别,却是比旁人的干净许多。奶奶成日里,着一件素色的没有一丝褶皱的对襟上衣,说话柔声柔气的。

      奶奶的身上,终年都散着一股梳头油的香味,很好闻,即便到了晚年,亦是如此。

      奶奶每次梳头的时候,都会静静地坐在梳妆匣前,沾点梳头油,轻轻地梳着。她的头发不长,齐耳,三两下便可梳好。奶奶每回却要梳很久,直到每根发丝都沾染了梳头油的香味,而后,她又轻轻地从梳妆匣的小屉里,取出一枚黑色的波浪形发箍,将头发齐整地捋在脑后。她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偶尔会长叹一声,蓦然间,却又合上了梳妆匣。

      有一回,我去找奶奶,见她静静地坐在梳妆匣前,许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她忽而喊了句:“香兰,快过来帮我梳头!”

      “奶奶?”

      奶奶听见了我的声音,似从睡梦中忽而醒了过来,嘴里嘟囔着:“是阿静呀!”转而又拿起梳子,对着梳妆匣,慢慢地梳起头发来。

      听母亲说,爷爷奶奶因成分的问题,以前村里搞批斗会时,他们就会被抓到村委的一个乱石垒就的高台子上跪着,背后还竖着个木头牌子。即便是那种境地,爷爷奶奶在人群中,依然是不俗的。可这股不俗的气蕴,又让一些人无端地恨起来,便又捏造了许多条罪证。他们让爷爷奶奶的头磕在乱石上,落下了许多血痕。

      那是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熬过了漫长的黑夜,爷爷奶奶总算等来了光亮。

      爷爷因读过不少诗书,又上过私塾,是小镇的文化人,得以在区里谋了个文书的活计,算是吃国家饭的干部了。可家里人口多,爷爷一个人的收入,是难以填饱一大家口人的肚子的。饿饭,是常有的。

      爷爷工作的乡镇,离家有些距离,不能每日往返,遇到忙的时候,会连着几日不落屋。奶奶偶尔煮上一回白米粥,并不舍得吃完,会事先盛上一碗,偷偷藏在碗橱里,留给爷爷。可爷爷几日不落屋,天气热,粥就馊了。即便如此,奶奶也舍不得吃掉。

      父亲放学回来,肚子饿得慌,到处找吃的,瞧见了碗橱里的馊粥,大喜,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奶奶回来发现粥不见了,知道是父亲吃的,气得拿起一根棒槌,撵在父亲身后打。此刻的奶奶,俨然失去了当初大小姐的气蕴。

      母亲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是不信的。我不信那般娴静雅致的奶奶,会有如此彪悍的模样。

      母亲白了我一眼,愤愤地丢出一句:“你是没有饿过饭!”

      奶奶晚年时,家中光景,又见好了。

      奶奶说话总是柔声柔气的,衣服没有一丝褶皱,身上散着好闻的梳头油的香味,头发齐整地捋在脑后,迎着光,亮亮的。

      奶奶,又是当年那个大小姐了。

      03

      母亲当年没有坐花轿,是走着来的。

      母亲说,她的嫁妆是一个红色的木头箱子,一个子孙桶,一个床头柜,一床绣着喜字的大红被褥,还有一个红双喜的脸盆。木头箱子和床头柜,是大舅做的,省了不少工钱。家里光景差得很,是拿不出钱去请人做的。

      新房空荡荡,除了床没啥家具。为了不那么寒酸,父亲跟大伯借了张写字台和床前的榻板。满月,归还。

      母亲婚前,曾在粮站做过几个月的临时工。她将工钱攒了下来,一共一百元,加上爷爷给的用来筹备婚礼的八十元,一共一百八。这是她和父亲当年所有的家当。

      母亲舍不得全部用掉,给父亲和自己买了套衬衣衬裤;又扯了点布,自己动手做了套父亲和她结婚当天穿的衣衫;添置了些常用的家什后,余一百。母亲偷偷将这一百藏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父亲素来大手大脚,从不计算花费,对朋友大方不说,还爱和他们喝点小酒,打打牌。母亲最是防着父亲。可也怪了,母亲无论将钱藏在哪儿,父亲都能找到。真想藏起来的东西,是很难找到的。兴许,母亲是情愿父亲找到的。

      钱丢了几次,又回来了几次。

      母亲不愿再与父亲玩猫和老鼠的把戏,索性咬咬牙用这一百元,给父亲买了块当初最时兴的手表。父亲戴着那块手表,人前人后都高了一截。他时而抬下手腕,晃几下,美得很。母亲瞧自家男人,戴着明晃晃的手表,心里也美得很。

      我问母亲:“干么不给自己买呢?”

      母亲笑着说:“你爸那会儿是民办教师,配得起。我成天不是在地里忙活,就是在家里忙活,戴那么金贵的东西,哪配呢?”

      母亲以为有了那块手表,钱就跟长在父亲手臂上似的,丢不掉了。不成想,父亲还是把它给弄丢了。

      冬夜。窗外飘着雪。

      母亲坐在煤油灯前,一边缝补衣裳,一边等着晚归的父亲。煤油灯的灯芯,已被母亲拨弄好几回了,仍不见父亲归来。母亲起身站到屋外跺着脚等;身体冻僵了,又折返到屋内;等身体稍暖了些,又不管不顾地冲进夜色里。

      来回折返了几次,再回屋外时,母亲瞧见一个常和父亲打牌的乡邻从身边经过。母亲便问他父亲的下落。那人神色有些异样,不愿多说,但经不住母亲的盘问,支支吾吾地说父亲还在牌桌上,手表也输在了牌桌上。

      母亲听后,一声不吭,转身回屋抄起门后的一根铁棍,冲进夜色里。

      父亲果然在牌桌上。手表也在牌桌上。大伙见母亲黑着脸拖着根铁棍,便寂寂地散了去。

      父亲灰溜溜地跟着母亲,走在雪夜里。雪在下,母亲拖着铁棍,闷声走在前头。父亲低着头,手腕空空地跟在后头。雪地里,落下两行脚印,还有铁棍尖锐而又沉重的印迹……

      后来,那块手表,终于被父亲给赎了回来。父亲的手腕上,再没空落过。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手腕上总有一块明晃晃的手表。即便后来,他不记事了,眼睛也看不清了,每天,他总会下意识地抬起胳膊,眯着眼瞅腕上的手表。

      母亲常常考父亲:“明文呀!几点了?”

      父亲便得意地抬起胳膊,眯着眼瞅,可老半天也说不上是几点。母亲再问他,他便用手抚下眼睛,蹙着眉头,孩子般任性地说:“我不晓得!”

      “喏!你不是瞧了半天嘛!”

      父亲转而闪出一丝委屈地表情,说:“瞧不到!”

      母亲又调皮地对父亲说:“你不是过劲得很嘛!”父亲转而靠到躺椅上,闭着眼笑了……

      父亲每回洗澡,母亲都要替他摘下手表。洗完澡后,父亲摸着空落落的手腕,就会慌张地问母亲:“我手表呢?”

      母亲故意逗他:“丢了!”父亲便拖着不利索的腿脚,满屋子找,待母亲将手表给他重新戴上后,他才安心地靠在躺椅上,闭着眼听电视。听着电视,父亲也会打鼾。有时,他会被自己的鼾声吵醒,朦胧中会不自觉地,用右手摸下左手腕。

      手表,还在。

      父亲的鼾声,又响了起来。

      父亲走后,母亲将父亲的手表,锁进了保险箱。她偶尔会戴上老花镜,打开保险箱,将手表对着光照一照;发现时针不准了,便眯着眼去校对;而后,放在手心摩挲一会儿,再用软布轻轻拭去上面的浮尘;最后,又默然地将手表锁进保险箱。

      父亲的手表,同那些远去的东西,一并锁了进去……

    【审核人:雨祺】

        标题:叶静:远去的花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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